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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月出皎兮 ...

  •   荒漠之中,四野俱是凄寒非常,也就龙门客栈这片去处火光耀眼,热闹喧杂,但来人一踏进院门口,吵闹顿止,满座静得和外头一样了。
      诚然,玉门关向东之诸匪,唯长牙帮马首是瞻,他们大当家更现身在此,谁还敢造次?
      不过这位大当家,有点出人意料,竟是个年轻女子。
      灼灼灯火之下,那女子领着几个跟侍悠悠而近,一身墨衣如夜,朱带为结,显出纤柔身段;青丝不挽,随意绑了发髻,高高束于脑后,收拾得干净利落,其人清颜若月,犹以一双手掌皓白似霜,一眼得见,疏秀忘俗。
      更难忘的是她手中所握兵器,它五尺来长,通体玄色沉沉,粗粗一观,若没瞧清还有剑格,会以为只是寻常铁棍,但其形分明又不似等闲之剑。
      愣愣望了片刻,我徐徐想起,四庄主曾铸有六口重剑,一口长剑,专以奖赏流风门内勤奋子弟,楚歌师兄昔日向我提起过那口长剑,它名青陌,玄首银身,精钢作质,于雷火天时铸成,重十五斤七钱,其剑柄为一尺,剑身则四尺,虽自剑格一尺外方才开刃,可剑锷带剑锋仍有三尺,运使它并非轻易之事。
      铸出青陌长剑,四庄主非一时兴起。
      他门中有一名女弟子,年幼时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再去聚运剑气,必会胸痛呕血,她从此便不能修习山居剑意,四庄主不忍见她心灰绝望,而另辟蹊径,以此剑为依,教授她问水诀中的剑道绝学。
      我自然无缘得见青陌,可这位大当家的兵器长得匪夷所思,不由得要多心怀疑,而她身边除了护卫之外,还有一名蓝衣姑娘随行,掌握一枝虫笛,面容清冷,赫然是扶风郡所见过的西陵意!
      楚南风撑着下巴,将那大当家痴痴望了许久,唇角衔笑,面皮薄红:“咳,沉鱼之貌,惊鸿之姿,我怎么好意思跑过去与她赔不是啊?”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她长得好看,难道你就不去了?”
      他摇头,摩挲一把琴弦,一声沉吟:“今夕何夕,见此邂逅,粲然如星,岂敢轻之?”
      将军掸掸衣襟,面色淡淡:“堂堂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
      楚南风的脸紧着更红了些。
      说话间,那位女大当家已经居中站定,向四周客人环环一抱拳:“今夜长牙帮须在此地办事,不免要叨扰到诸位,还望见恕,与吾等行个方便。”
      她这口气一派寡淡,偏偏声线低柔,没什么威慑之力,个把不晓得她来历的客人,立马不给丝毫情面,站起身来,指着她鼻子叫道:“哪里来的小娘皮,你大爷我喝酒正喝得高兴,竟来搅局,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大当家听进耳里,没有动怒,侧目跟身边人相顾一眼,西陵意神色冷漠,目光在满座中打量一遍,随即阖上双眸,将虫笛凑到嘴边,指尖一引,徐徐按出一段绵长清越的笛吟。
      是五毒教的“灵蛇引”!
      她自顾自率先吹笛,我们几个没有意料到,赶紧凝神备变,可听了半晌,笛声一直柔软辗转,没有半点杀意,反倒是楚南风,甫闻南疆之音,大觉新鲜,五指轻敲案沿,莫名合起韵节来。
      而那客人一直未得理睬,火气更旺:“金老板,你敢在这贼窝里开店,想来是有些本事,可这些人现在到你地头上撒野,你就不管管么?”
      金老板两边都瞧了好几眼,眉头紧皱一阵,似乎有些左右为难:“那依着客人你的意思,我要怎么管?”
      那人被反问一句,张口结舌,不知所以。
      金老板叹了口气,向院中众人扬声道:“诸位,今夜之事,不是你们能掺合的,若是酒足饭饱,就请回房蒙头大睡,不到天亮,绝不能出来就是了。”
      大当家冲她深深拱手:“多谢金老板体谅,店中物什若有丁点失损,我长牙帮如数赔上。”
      金老板冷冷一笑,挑帘进房去了。
      刚才那客人想是气不过,弗然拂袖,不肯罢休,追着她怒骂:“区区一个长牙帮,你金老板都这样怕事,那还开个鸟客栈,赶紧滚回中原给男人热炕——”
      不等他骂完,一把菜刀猛然从房里飞出来,迎头拍到嘴上,登时打得他唇破牙落,鲜血长流。
      房里人咬牙笑道:“老娘只想做太平生意,你们不肯听劝的,就滚出老娘的客栈,跟外头的野狼玩儿去!”
      满座客人见得如此变故,纷纷议论,有些不愿生事的,静静退身,但只是少数人等,这里许多人皆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手里兵器的血腥味儿浓得冲鼻,谁又会对谁心甘情愿,言听计从。
      是以一双双眼睛都盯向大当家,看这位小娘子意欲何为。
      但见她轻飘飘唤了一声:“阿意。”
      西陵意放下虫笛,睁开眼来。
      霎那间,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声响充盈双耳,突如其来,诡谲怪异,我握紧若夜,回目四望,就见得客栈的院墙头,门柱上,旮旯里,五彩斑斓的,全是蛇!
      陡然冒出如此多毒蛇来,客人们顿时惊惶失措,尖叫声声,四散奔逃,但地上也让这些腥臭滑冷的畜生铺满,无处立足,以至于有的被缠住手脚,挣不得脱,哭爹喊娘,跟鬼嚎似的。
      我自小十分怕这种东西,眼见得许多蛇在脚边游来游去,心慌意乱,想拔剑将它们斩个干净,可还没动作,将军一把按住我手,低声道:“凝气定神,不要乱动,动的越厉害,它们就越凶狠。”
      话音刚落,一条小蛇骤然掉到将军面前,虎视眈眈,与她大眼瞪小眼。
      将军:“……”
      我:“……”
      楚南风正襟危坐,一手按弦,一手屈拳,以如此姿态撑了一会儿,想是四肢麻木难受,他额间渐渐冒汗:“在下腰间,瘙痒难忍,劳烦叶姑娘,往那儿踹上一踹……”
      我装作没听到他说话,眼风里往四下乱瞟,须臾之间,有些人已然逃出客栈,可仍有不少人被毒蛇咬中,面目肿胀,肌肤青紫,倒在地上不知生死,长牙帮随手清场也能清出这般惨状,此位大当家手段当真狠辣。
      过了须臾,楚南风咬牙切齿出声:“忍无可忍,我不得不动了。”
      说罢,他按在弦上的手,倏忽一挥。
      铿然弦响,如穿玉裂石,如神剑出鞘,荡及心魂,怵然不安,周围那些毒蛇接二连三直起头颈,拧身望来,探出红信,嘶嘶吐声,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声音。
      楚南风摸着自己腰胁,闷闷一哂,手指疾拂,继续拨出一阵乱雨落湖也似的琴意。
      琴声尖利刺耳,及其难听,我听得胸闷欲呕,而满地毒蛇嘶声愈发急切,一眨眼,它们忽然竟捉对儿厮咬起来。
      众人捂着耳朵看这些畜生相互缠结撕架,一齐震惊发愣。
      不消半刻,地上逐渐堆起一层厚厚蛇尸,其中有少些细小的蛇仗着身体灵活,偷偷缩进角落,悄然溜走,尚得保全,但统观大局,仍然死伤惨重。
      楚南风这一招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西陵意紧攥虫笛,脸上难得现出微薄怒容。
      大当家眉尖皱了一皱,回过头去,朝那几个跟侍使了个眼色。
      那七名跟侍有男有女,年纪皆在二十岁上下,看着都很年轻,但寡言少语,对那大当家一举一动十分心领神会,从容而出,分开去察看那些江湖客的伤势,中毒昏迷过去的,塞一颗药丸入肚;没中毒却被踩伤的,就草草包扎一下;已经气绝身亡的人,则和蛇尸一起扔到客栈外,并燃起大火,将之烧个透彻。
      当真是强盗作风。
      过不多时,客栈的沙土围墙底下,晾着十多个奄奄一息的人,七人办完事后,皆闷声退守在客栈外,我们四周更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连一条板凳也没多剩。
      “我不喜欢太多杂物。”大当家长剑一立,斜睨将军,“不然打起架来,碍手碍脚,很是讨厌。”
      将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这毛病还是没改掉。”
      大当家眼光轻轻一动:“师姐,你旁边那个傻子,叫他别弹了,难听。”
      我扭脸看了看楚南风,他闭着眼,将自己那把乌色琴拨得浑然忘我,于周遭置若罔闻。
      再一转眼,大当家嘴角抿紧,亦冷冷盯着他,俄而手腕一拧,喀喀两声,猛然间将那柄长剑斜插入地。
      将军顿时把我拉起,退到一边。
      我茫然不解,她附在耳边低语:“有人在生气,不要说话。”
      果不其然,凝神细观,大当家那只握剑的雪白手掌,慢慢显出一根根青筋,蓦然间面容一寒,旋即凤鸣凄然,一道银光自她袖底乍然绽放,暴长。
      她的长剑终于出鞘。
      我被那银光刺得目眩,却陡感耳边风声倏忽激荡,紧着面前一声砰然,楚南风所依的那张桌案被这道银光从中一斩,断作两半,亏得他眼疾手快,早一步抄起乌色琴,往旁跳开,不然也要变作两个了。
      这一剑快,准,狠,我自问不及,再看那长剑,剑柄玄青如墨,一尺长,剑身雪亮,其长约摸四尺,近剑格处有一尺长没有开刃,正是楚歌师兄说过的那口青陌长剑。
      而使青陌的,唯有一人,就是流风门下,那个在南诏之乱中走失了三年的弟子叶靖书。从她方才一剑观之,已属山庄里上等的身手,为何会在西南那块地方莫名迷路,委实令人大感神奇。
      楚南风双手抱琴,紧贴胸口,瞅着脚边残骸,满脸心有余悸:“这位姑娘,在下跟你没有宿仇,为何刚来就下如此重手?”
      叶靖书以长剑将残骸扫至一边,扬眉望他:“楚南风是么?你的琴弹得不错,只是我十几个兄弟没有内功抵挡,神智已失,正在家中发疯,又该如何?”
      楚南风呆了一呆,嘀咕道:“他们竟然如此弱不禁风。”
      叶靖书白了他一眼,又转向我来:“你是山庄哪一门的弟子?我那些兄弟一路上从未对你们下过狠手,你怎么反倒要杀人?”
      我刚要回答,将军骤然伸手制止,抢先开口:“原来真有人算计我们,这个人竟还是你。”
      “正是我了。”叶靖书瞥向她,“师姐,当年之事,可不是你一句对不起,暄儿就会善罢甘休的,如今楼剑无端送命,你又刺伤了她,这梁子是越结越大,让我不得不出手了。”
      将军眉头一凝:“哦?你想怎么样?”
      “你随阿意去恶人谷。”叶靖书跟着手臂抬起,青陌朝我一指,“她留下来任我处置,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我立时着恼。
      将军冷笑两声:“靖书,你应该懂得我的为人。”
      叶靖书渐渐皱眉。
      旁边的西陵意面色略略一沉,上前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她眉头锁得愈深,继续道:“师姐,那你我之间,是单打独斗,还是所有人一起上?”
      楚南风突然插嘴道:“容在下说一句:我等相识一场,缘分应是不浅,为何动辄要打要杀呢?而且你们这么多人,其中一个还会召出毒虫,这万一全部打起来,怎么算都对我们这边没好处啊。”
      我与将军不约而同回过去一句:“你话真多!”
      他咕哝一声:“我讲的是道理。”
      “道理没错。”叶靖书咳了两咳,骈指抹过剑锋,朗声道,“师姐,我与你南诏一别之后,已经三年没有打过,今日便互相指教一下,看这几年是否精进了。”
      将军摆摆手:“我跟你打过太多次了,再怎么精进,路数还是那些路数。但是,你今天可以同他较个高低——”
      她举臂一指,把楚南风惊得一呆:“为何是我?”
      将军笑着一挑眉:“因为你很厉害啊。”
      楚南风被夸的不好意思,低眉含羞:“一般般厉害而已。”
      “毋须多言!”
      叶靖书清喝出声,手臂一振,刹那剑吟逆啸,震骇入脑,青陌那银湛湛的光芒飞快朝楚南风兜头罩下,狂风也似,其势磅礴,撼人心魄,竟与问水剑诀所具的轻灵游龙之意全然相悖。
      将军观得沉凝:“叶落飞花?靖书这么出手,很看得起他楚秀才嘛。”
      我脑中一懵,以为自己听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月出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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