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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危墙之下 ...

  •   出得长安,越往西面,沿路越是荒清,起初还能见青绿红黄之色,走过几许时日,就剩得满眼或浅或暗的昏黄。
      将军漫漫指点道:“你如今还能找着几根枯草,可过了龙门,出得玉门关,却连这平地黄沙也瞧不见几颗,只能去攀雪山岩峭了。”
      大白驮着一些行李,跑得气喘吁吁,汗有时都流不出几滴,我怕它累趴之后,在这路上有去无回,不敢多去骑它,常常半途下来,牵着它缓行。可我除此困窘,还有更为要命之处,是我穿的那双鹿皮靴子,若是在别处,倒轻便得很,但彼刻,我拖着两条腿,一步一坑,既举轻若重,更觉着双脚火燎也似,热烘烘得难忍极了。
      有那么一回,我忍无可忍,几欲扔了长靴,赤足走路。将军则唤停赤电,先抬眉望天,万里无云,再望前程,沙海无际,最后慢慢飘来一眼,看了看我满头的汗:“你脱了也好。一天下来,这双脚大约就烫得熟了,到了夜里,沙漠里那些野狼会出来找食,它们约摸还没尝过熟人肉的滋味吧。”
      此话生生让我嫌恶了好一阵。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般苦途,中道还有些马贼不识相,屡屡冒出来剪径,叫嚣要钱,要马,还要人,吵嚷着十分碍眼,我自然不跟他们客气,重剑一抄在手,与将军把他们迎头一顿痛打。
      这些马贼三两结伴,我们倒好应付,但到得后来,他们召上更多同伙,前来报复。我们当然不能以寡敌众,遂不和马贼多做正面纠缠,伺得时机,挑翻几个,杀出生路,便头也不回,驾马狂奔。
      但只能侥幸四五次而已,直待我们甩脱了二三十个马贼的昼夜追捕,躲在北面一堵沙岩背处,将军终于揣摸到一丝不对劲儿:“这帮人不去截商队,一而再,再而三要捉拿我们,弃重取轻,是不是太蠢了?”
      我一边心疼大白跑得辛苦,又要提防追兵有没有找上来,忙乱中眼风一瞟,她捏着下巴,兀自端在那沉吟,不由得焦灼:“强盗还有什么心思,只管打杀抢夺就是了。”
      将军神情照旧淡然非常:“只怕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话未说完,西面蓦然间响起一两点丁丁当当,断断续续,几不可闻,好在我们来时路上也曾碰见过几队商旅,这声音听得耳熟,正是驼铃。
      有驼铃,自然有商队,更不缺伙计和打手,我们喜出望外,赶紧去寻那驼铃声的起处。
      寻见之时,大失所望。
      那声音是驼铃不假,可并不是商队,我们只见到一头黄毛大骆驼,载着一位青衣书生,于一片沙漠里闲庭信步,悠然自得。那书生还长得十分白净瘦削,斯文尔雅,衬着他背上的一张乌色琴,更显出他手无缚鸡之力。
      这等白面书生,不是该在自家吟诗弹琴么?
      我虽不知此人敢来此地是怀着何等兴致,亦不想眼瞧他去遭遇后面那群马贼,等他走得近了,才出声提醒:“喂,这附近有许多强贼,你可得小心了。”
      那书生勒住骆驼,居高临下,将我们打量了两眼,慢条斯理开口:“姑娘,我不叫喂,我姓楚。你身配重剑,看样子是藏剑山庄的人了,怎么如此不懂礼数?”
      我听得一愣神,心里一时很不痛快,我堂堂湖州萧氏长房独女,书香门第,藏剑残雪门下,世家师承,竟被眼前这酸秀才如此说教!
      我越想越是忿忿,忍着气问旁边的将军:“我不懂?”
      将军含笑瞥来:“你哪里不懂了?他傻而已。”
      这话颇为顺耳,我便没再跟那位楚某人计较,偶然相逢,他既不愿听,委实犯不着替他担忧什么。
      可是,我们待要继续逃路,那傻书生突然从驼背上翻身落地,拦在了我们马前。
      他还叹着一口气:“似乎,我还得教教你们。”
      说完他一整衣袖,叠手胸口,运臂平推,在我们眼前作了一个端正无比的揖,自顾自道:“萍水邂逅,未知名姓,当为土揖之礼,两位姑娘,以后可要记清了。”
      将军歪头盯他半天:“楚相公,我们在逃命,你别捣乱。”
      楚某人微一默然,面露不解:“此等荒芜之地,生机寥寥,你们又能向哪处奔逃?还有,追你们的,是何许人也,将两位姑娘逼迫到这般地步,未免太过无礼了。嗯,必然是一些无智莽夫,不通半点情理,想我大唐河山之内,竟还存有如此愚顽之民,地方教化何其敷衍,想来朝中尸位素餐的权官仍然不少,该及早报与圣主,革除干净才是。”
      他滔滔念出这一大番话,听得我思量百转,胸臆中有千万句言语徘徊,而这千万句,最后让我说得出口的,堪堪剩得一句:“楚公子,我们晓得你忧国忧民了,此时此地,还是少说话省点口水罢。”
      那书生闻言,长眉一挑:“看来姑娘是觉着,楚某的话不中听了。”
      他的眉头挑得十分镇静,眼色温和,并无什么动怒情状,可他这句话却和他的这个神情极不般配,令人心头发沉。御神师姐曾言,如此不相合的言与行,其人必定不太等闲,城府更是深渺。
      倒是将军凉凉开口:“阁下说得很好,可这些话在我们面前没用。其中的道理,你应说给朝堂的人听,他们若早一步明白,大唐就不会沦落至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也知道这个道理吧?”
      楚书生抬头看她,一时无语。
      将军拧了拧缰绳,又道:“阁下可以让路了么?”
      他仍然无话,只是后退了数步。
      这人总算让路,但我们也走不动。
      承蒙他这么一耽搁,那帮马贼终于追赶上来,彼时人马比上回逃脱之时还要多,将近百数,呼啸着飞奔而至,一路卷带滚滚沙尘,将我们四周围得死紧。
      为首的黑脸汉子把手里的马鞭甩得天响,大声叫道:“沙漠里继续跑啊,你们跑得越深,死得就越快!”
      我听得气忿,这帮人简直没完没了,一扭脸冲他怒喝:“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又与你们何干?”
      那汉子默然一瞬,转而嘿嘿一笑:“小娘子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的人一开始便挑明了,要钱和马,还要你们的人。二位姑娘如花似玉,要是死在这沙漠里,那多可惜啊。再说了,老子总不能弄两个死人回去,那多没意思,对吧?识相点,乖乖跟老子走,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一腔暴脾气顿时一发不可收,铿然拔剑,转头戟指:“本姑娘跟你?你不配!”
      这厮见我动怒,笑得愈发无赖:“小娘子脸怎么红了?哟,还亮了兵器,别生气啊,这片地儿看着荒凉,但我长牙帮不缺好吃好喝,你不信么?那不如随我……”
      但他这通浑话并没有说完,我身边赤电一声贯耳长嘶,骤然人立而起,窜奔出去,一头撞向那厮坐骑。
      一众马贼一番人仰马翻之后,黑脸汉子被将军一戟从马上挑下,抵在沙里,将军垂头瞧他,问了一声:“你们是谁的部下?”
      那汉子要害被制,面上神情又惊又怒,闭唇不言。
      将军环顾一眼周遭,微微一笑:“不肯说,想装傻?那你们也是蠢得不一般。本将军这红马儿身上的烙印,只要你们不瞎,都该认得它是天策府的坐骑;跟本将军一起的姑娘,她身负轻重二剑,显见得是藏剑山庄出身,江南叶家,名震大唐,可惜你们忒不长眼。”
      那厮一张黑脸黑里透红,两眼一翻:“什么天策府,江南叶家,关我屁事?老子是贼,想抢就抢,想杀就杀,还管你什么出身?”
      将军拧起眉:“当强盗都这么没眼力,你这条路会走不久。呵,你现下就被我摁在地上,我也想杀就杀。做人懂点道理,多些见识,没坏处的。”
      汉子仰面躺着,嘻嘻冷笑:“你要杀老子,很好,那就别含糊,往肚子上来啊!”
      正说话时,他猛然一把抓住戟锋,便往自己腹肚送去,将军倏忽间被这么一扯,险些一头栽下,转瞬一抖缰绳,急向后撤,但那汉子死死锁着重戟另一头,双手割得鲜血淋漓,亦丝毫不放。
      来回之间,马贼中爆出一声呼喝,众人应声俱动,一股脑儿全围上前来。
      彼时情形,如曾经在青龙桥头一般,我不敢多作寻思,若夜轻剑一握,玉虹步法划开,冲到将军马前,斜锋听雷一斩,一剑砍翻了那黑脸贼,紧着转身一式醉月,一式九溪弥烟,迫退了眼前几个马贼。
      将军解了困,赤电一催,重戟甩出一记沧月,那几个马贼又被挫退了一回。
      曾经我还窝在家中绣花那会儿,想过江湖的样子,大约是剑胆豪情,风姿无限;等我憋于山庄四堵围墙里劈着一根根木头,仍然思量,待到剑道有成,何愁无风姿豪情?
      但其时,我拽着轻重之剑,将山庄的那些绝学轮番使在这群泼贼身上,一招鹤归孤山砸下,溅起半人高沙尘,迷得灰头土脸,没有豪情,没有风姿,只觉两膀酸胀,累得甚慌而已。
      再看将军,轻骑重戟,游走穿行,身法飘忽不定,别人教她绕得晕头转向,忙乱中被狠狠一搠,也不及防护,片刻之后,少数马贼伤势深重,挨个儿倒地不起。
      她偶一停下,我微微听见了一声喘息,注目一瞥,赤电的腿轻轻发着颤。
      是了,这一人一马皆是重创初愈,暂且还经不得此番日以继夜苦斗,可这些贼人纠缠不休,若见着她渐露颓势,只怕更加猖狂,百名草寇,纵是我二人武艺再高深,也尽数招架不得。
      我一边挺剑格挡那些递上脸来的钩和刀,一边寻思摆脱之法,余光中匆匆一瞟,那匹黄毛骆驼蹲卧在沙里,驼峰耸立,投下方寸阴凉,楚书生就盘坐在这小片阴凉里,气定神闲拧他的……琴轸!
      “你就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家被这么欺负?”
      他头也不抬,回我一句:“姑娘错了,楚某并无闲暇顾看你们的。”
      这话令我十分怄气。
      一转身,有位矮个马贼仗着他自己矮,钻到将军马下,想划穿马腹,我忙不迭扑上前,重剑一抡把他拍飞开去,将军回头望我一眼,眉目沉凝,出声问那楚某人:“刀剑无眼,你也不躲的么?”
      书生拨了几拨弦,喟然:“在下胸怀正气,毋须惧怕。”
      许是这两声琴音响得乍然又刺耳,马贼们终于留意到这边还有个书生正冷眼旁观,其中一个挥了挥兵器,尖声叫道:“兀那穷酸,你弹的些甚么破玩意儿,走开些,别在这儿瞎卖弄!”
      楚书生静了须臾,缓缓站起身来。
      他淡淡望向那人:“这位朋友,你如此,便很无礼了。”
      那人鼻子里一哼:“老子就无礼了,你又是什么东西,还能奈何得了老子?!”
      楚书生低了头,按了按琴弦,语声迤迤然:“唔,在下乃长歌门中,谪仙座下弟子,楚南风,虽然算不上东西,但,从来,不,卖弄!”
      话音一落,他手中的乌色琴铮然一声长吟。
      我两耳一轰,脑中倏忽茫然混乱,有那么一霎竟忘了身处何地,又居于何时,举眼环顾,四周的马儿跳躁不安,俱显出惊惶之态,它们似乎听不得这琴声,至于人类,马贼们面露痛苦之色,有些撑不住的,一头栽下马来,头破血流。
      眼见得此,我不免要去瞧一眼将军,她想是咬破了舌尖,唇上沾了一点血迹,浑然不理赤电如何惊躁,直勾勾盯着那楚南风。
      “长歌门?有点意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危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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