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素衣携手喜同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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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晚间，又有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从天上降下，由黄昏时分下到凌晨时候，第二日众人酣睡转醒，看到的，便是京师被雨水洗涤的明丽景致。
清晨时分，李瑶便抱着医箱走出门去。
踏着一地水波走出院子，绕过一道影壁，她几乎是立刻便看到母亲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的模样，当下便多了几分勇气，信心满满地向城东百草堂走去。
医馆与她家中的距离并不远，走过几条小巷便是。
不曾想，这一日她刚走到医馆门口，便看见一旁静立等候的，两个尚且熟悉的人。
正是前些日子曾见过的唐佑与李东阳二人，此时，他们只是静静立于医馆门口一侧，唇角含笑，没有半分不耐，仿佛等待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一般。
“唐公子，李先生，真不曾想，你们竟然找来了医馆。”微微定了神，李瑶轻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唇角含了一丝笑意。不知为什么，此次看到他们两人，她忽然觉得心里甚是愉快，对他们便比以往时候热情了些许。
“二位此来，是有事情不解么？”停了一会儿，她才想到他们二人方才进京赶考，便客气地笑问一句。
“我们二人初来乍到，对这燕京实在是颇不熟悉，就连找个客栈住宿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李姑娘可否帮忙，在这京师为我们两人找一处容身之所？”
“那是自然，不过两位究竟是在这燕京得罪了什么人，为何初来之时便被人追杀至斯？”李瑶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有些生疑，便认真了面貌追问一句。
唐佑和李东阳颇有些尴尬地互相望一眼，少顷，却是唐佑先行开口：“说来也不大好意思，初来时我们刚好碰见当今万阁老的第八房小妾，那女人买东西赖账不说，还开口威胁要把那布庄给砸了，我们几个实在是看不过眼去，这才出面说我们有锦衣卫的令牌，没想到当天晚上万阁老便派了人来，向我们索要那令牌，还仗着有贵妃万氏撑腰逼我们就范……唉，这世道，实在是……”
说到后来，唐佑只是颇有些无奈地拖了个长音。
李瑶认真听着。听到后来，却是颇有些狐疑地皱起了眉头：“等等，你们是如何知道万阁老身后有贵妃撑腰的？这些事情，非是在这燕京城中居住日久的人，或是在朝中为官的人，其余人应当是不可能知晓的啊……而且现在皇上对文字狱计较颇多，寻常人绝不敢对朝中事情多加谈论，否则会有被锦衣卫捉走的危险，你们……究竟是谁，竟然不惧怕锦衣卫当街捉人？”
唐佑和李东阳互相看上一眼，唐佑微微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心甘情愿地败给了一个小女孩儿。
李瑶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解释。
“李姑娘当真明察秋毫……也罢，我们便不瞒你了，我的名字确是李东阳，我在翰林院做个编修，也是如今的太子讲官。”李东阳沉默片刻，却依旧是先行回答道，停了片刻，又转头看向唐佑，少年一直默然不语，似是颇有些犹豫“唐佑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刚好最近来这边游玩，我便带他逛逛燕京风貌，哪知道我本人亦是新近上任，对这京师风物实在是太过陌生，思前想后之下，才想到了这个不算是办法的办法，就是劳烦李姑娘一番。”
李瑶眼中依旧存疑，听得李东阳如是回答，却也说不出甚么其余的话来。
由于以前曾经在母亲的教导下研习过《礼记》《尚书》等著作，她对当今朝中官职并不陌生，此刻听得李东阳官职，很快便明白了他的不凡身份，当下便弯下两膝，打算按照礼仪下跪拜见。
刚刚要跪下，她的手臂便被李东阳托住。李瑶抬起头来，却见李东阳面容和蔼，并无任何责怪之意，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赏识。
“李姑娘不必见外，此时我既以百姓服饰出府，便是不愿过多打搅于人，你便仍旧以李先生相称便是。当今的世道，李姑娘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皇帝崇信佞臣，朝中政局纷乱，太子又尚且年幼，无人依凭。我此次出来，便是为了探一下民间的各种事宜，毕竟……现在的锦衣卫，都掌握在万阁老的手中，我们无法对此事做出太多的努力。”
一段长长的话说完，李东阳本还担心着女孩子年纪太幼，对此话不能完全理解，不曾想李瑶却只是快速的点了点头，目光中殊无惊讶之色，只静静启唇而答：“李大人的声名广为众人称颂，您的意思，民女已然领会。倘若李大人有所要求，民女自当遵从，绝无异言。”
“李姑娘，你看过《礼记》？”不等李东阳答话，一边的唐佑便颇有些惊讶地问道。
“唐公子，家母管教民女甚严，《四书》《五经》等书籍，民女先前均有所涉猎，不过所学并不精深，学会的也仅有其字面意思罢了，未曾细细研究琢磨。”李瑶唇角悄然闪过一丝类似于微笑的神色，面容依旧平静老成，并不似寻常的十二岁孩童。
唐佑闻言，有些震惊地看了李东阳一眼，嘴唇微微一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临到了口边，却又终归无话。
“不过……假如李先生与唐公子对市井琐碎真有兴趣，民女自是愿意带你们前去市肆一观，不过民间市肆颇简陋，怕是入不得二位的眼。”李瑶想了想，尽力挤出一丝笑容，抱起医箱，转身便要进入医馆：“二位稍待片刻，我进去同爷爷说一声，去去便归。”
待得李东阳与唐佑点头，李瑶便抬足迈过门槛，快步跑进医馆之中，少顷重又出来，只手中没了医箱。
“民间市肆便在前方不远处的南街街头，二位这边请罢！”
说罢，她只是看了身旁二人一眼，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去。
唐佑和李东阳见状，连忙紧走几步跟上她。
*** ***
不多时，市肆便到。李瑶确是对市井之事颇为熟知，方才走进市集之中，便有不少人笑着向她打招呼。
李瑶只是笑着一一回礼，一边走，一边向身后的唐佑和李东阳介绍着市集中众人的身份。
“唐公子，这是卖糖人的老刘，他经常送我新做出来的糖人，可好吃了！”走到一处卖糖人的摊子前，李瑶笑得眉眼弯弯，欢快道。
那老刘是个五大三粗的孔武汉子，看到瘦小柔弱的李瑶，却依旧满面尊敬之色，随手便挑了个最大最漂亮的糖人递到她的手中：“小瑶儿今天怎么有时间出来逛市肆了？上次家中老婆生病，还多亏了你和你爷爷，来得及时不说，又一点药钱都没收我们的，今天这个糖人你一定要收着，我做的是个小本生意，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好啊，谢谢刘叔！我爷爷说了，治病救人是我们医生的责任！所以我还会认真学医的，我要救多多的人！”李瑶也不推拒，只是笑眯眯地接下了那个捏成关公式样的糖人，看看身后跟从，并未有言语的二人，只是笑着做了个介绍：“这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这位是李先生，这位是唐公子，刚刚由金陵进京赶考的！”
“哦，原来是参加这次会试的举子啊！为什么还带着个孩子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也给这孩子一个糖人吧！”老刘只是笑了一笑，了然地看了看李东阳，想了一下，又指指前方的一排矮舍：“那边是朝廷专门为赶考举子们建的住处，价格不算贵，如果两位没了住地，便去那边问问罢！”
唐佑被强行塞了一个美人儿糖人，唇角渐渐绽出一丝出自真心的温暖笑容来，看看李瑶，目光中也渐渐多了几分松动。
“刘叔这个人性子可好了！每次我来这市集，他都会给我点小东西玩儿……”接着走下去，李瑶随口在那糖人上舔了一下，也忘记了对面二人的真实身份，只是颇有些兴奋的比比画画：“刘叔做的糖人最好吃了，很甜很甜！”
李东阳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刚想说话，便看见对面卖纸鸢的中年女人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燕儿纸鸢塞到李瑶的手中。
“小瑶儿来了啊，快……顾婶儿给你个刚扎好的燕儿纸鸢，这个现在卖得最好了！若不是上次你们来得及时，我那儿子便没命了，现在刚刚考中个童生，如果不是你和你师父……”看见李瑶笑容满满的可爱模样儿，那女人只是絮絮地说着，赞赏地将李瑶打量一番：“哟，一年没见，瑶儿也长漂亮了，过些时日我去求对街的林婆子，帮你说份好亲事，你这般善良，识文弄墨的，性格又好，不一定多少人家抢着要呢！”
“顾婶儿，别说了，有朋友在的……”听到后面那句话，李瑶的脸上登时浮起一丝浅浅红霞：“这一次本就是陪朋友一起出来，这位是唐公子，这位是李公子，近来刚刚认识的，他们要进京赶考，拜托我为他们找个住处！”
顾婶儿这才看到站在李瑶身后的唐佑和李东阳，目光先是落在唐佑的身上，喜笑颜开地张罗道：“哟，这位小哥儿倒还真是俊俏，来，这个纸鸢送你！”说完，也不顾唐佑有些尴尬的脸色，径直将手中的纸鸢塞过去……
……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几乎每到了一个摊子前，摊主总会扯住李瑶说上两句，李瑶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声音欢快的问候一番，手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就连身后的唐佑和李东阳两人也沾了不少光儿，手中拿着不少精巧的小饰物。
一路走，一路说，三个人也渐渐熟识起来。
走到市肆中央，三人刚好路过一间茶馆，听得其间丝竹声声，雅致异常，便不由自主的多出了几分好奇。
“李姑娘，我们进去喝一杯如何，我请客。今年的新茶……应该到时候了罢！”李东阳抬眼见得茶馆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便笑着向李瑶说道：“就当是谢谢你带我们逛一遭罢！”
“可是，李先生……这样不好罢！”李瑶有些扭捏地说道，她自然听说过李东阳为官清廉，极少收礼钱，俸禄也不甚多，心中便颇有些不忍了。
“没关系，李先生那里不够了，我便补上一些。真没想到李姑娘人缘这么好，这些东西，还真是……”唐佑看看手中满满的各式什物，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拉一拉李东阳的衣襟，向茶馆走去。
……………………………………
李瑶见此情景，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进去，跟着李东阳和唐佑坐在一个靠窗安静的位置。
刚刚落座，便有动作麻利的小厮站到桌边，见李东阳年龄最长，便殷勤地站到他的身边，笑容可掬地问道：“这位客官，今年的春茶刚刚运到，叶儿都嫩着呢，您看，您要什么茶呢？”
李东阳沉吟片刻，笑道：“那就来一壶西湖龙井罢！”
“好嘞！”小厮点点头，很快便消失在桌边。
“李姑娘，你家中高堂为何要让你学医呢？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唐佑沉默一会儿，忽然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唐公子此言差矣，我娘让我学医的目的，便是图这一份心安。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对于行医的人来说，又有何事及得上此等话语令人心生温暖？”李瑶笑了笑，缓声道：“我娘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我有一份立身存命的本事，不必仰仗一人之鼻息而活。”
唐佑似是有些惊讶于这个回答，口微张，却是什么话语都未曾出得口中。
不一会儿三人要的茶便被摆上了桌，茶盘刚刚放下，便是一阵清新沁人的悠悠香气。
李东阳将茶壶拿起来洗了一洗，重又将茶泡上，在三个紫砂茶杯中各斟了一些头泡茶。
唐佑和李瑶各自将茶杯取来啜饮一口，唐佑满意的点了点头，李瑶却有些不满地嘟起嘴。
“李姑娘是对这茶不满意吗？”唐佑见李瑶此等表情，不由得颇有些好奇起来，笑问道。
“没有我娘泡的好喝……”李瑶小声低估了一句，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哦，你娘对你真好，还给你泡茶……真羡慕你，你娘尚在人世！”唐佑说到后面半句，竟是颇带些伤感的垂下头去。
“不过，我家中只有我娘对我好，哥哥姐姐整日的欺负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做……”李瑶伤心地将嘴一偏，杏眼眨动间，竟似要滴下泪来。
唐佑似是也被说中了心事，只默默垂着头，并不曾答话。
李东阳见状，刚想说话，便被一个声音猛然打断：“不好了，有人晕倒了……大夫，大夫，这儿有没有大夫在啊？”
茶馆中静坐的人们全部望向那声音的方向，却是有人晕倒在了茶馆门前，很快，便有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过来，将茶馆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李瑶犹豫片刻，还是站起身，走向人群的方向。
不出她所料，围观的人虽多，却无一人伸出援手，只是嘲讽的看着，嘻嘻哈哈的笑声传了一路，夹杂着一阵阵焦急的呼唤声。
“请让一让，我是在医馆帮忙的。”李瑶身子瘦小，根本挤不过那一群成年人，当下便放缓了声音，推一推站在自己前面的人。
那人面上有些嘲讽之意，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为她让出了地方。
费了不小的力气，她总算挤到了人群的内层，耳听得有人在厉声呼唤着：“莘儿，莘儿，你醒醒……”声音颇急切，想来是那晕倒之人的亲眷之类。
“要我说，小姑娘啊，我要是你，才不管这摊子闲事。你看看最近乞丐这么多，你救了他，说不准他们以后就赖上你了……现在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好过，又多了两张嘴，这有谁能消受得了！”刚想走过去，她便听到身边的人小声嘀咕一句，语气中含着鄙夷。
李瑶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再看看那个半跪在地上，不住哭泣的人，却见那人手中抱着个昏迷的男孩子，身上穿一件早已脏破得不像样子的儒生长袍，未带头巾，披散的发须凌乱不堪，不似乞丐，却似郁郁不得志的穷腐书生。
沉默半晌，她还是走上前去，轻声对那儒生模样的人说道：“能否将他放下，我看看。”
那人看一看李瑶的穿着打扮，见她模样颇寒酸，年纪又幼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之色，却还是轻轻松开手去，露出那个嘴唇苍白的男孩。
“小姑娘，请你一定要救救莘儿，我们……我们已经有三日三夜没有吃东西了，莘儿这孩子身子本来就弱，我……”那中年文士见李瑶面色犹豫，竟是“扑通”一下子跪到了她的脚下。
李瑶从未被人跪过，见此情景，不由得惊跳起身子，忙不迭地将那人扶起来：“我……我先看看再说罢！”
那中年文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为她让了些地方，手中却仍旧死死抱着孩子，说什么都不放手。
李瑶蹲到少年身旁，轻按住他的腕间脉搏，只觉那脉象虚弱空洞，真不知这个跟自己仿佛年纪的少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虚弱而已。如果有银钱的话，便给孩子买些东西吃吧！”想了一想，她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过，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少不得用些补药，否则会落下病根儿的！”
“姑娘，来日我金榜提名时定当重谢，可是，如今时节……”那文士抓一抓蓬乱的头发，似是颇有些恳求之意。
人群中嘘声一片，李瑶亦是眼中存疑，犹豫许久都不曾作下决断。
“可是……我只是一个医馆的学徒罢了，我……我实在是没有做这等决定的权利。”她面露难色，小声道。
儒生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缓缓抱起孩子，转身便走。
“等一下，小姑娘你尽管开方子，这份银钱我拿便是了。”不等儒生走出几步，一边便有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李瑶犹豫着抬起头来，却见一位身穿翰林院补服的青年，不知旁观了多久，此刻却只是走上前来，将一锭银子放到她的手中。
“请问，这位官人，您的姓名为何？这些银钱，待我与爷爷商议过后，再行奉还。”心中默默的考虑片刻，李瑶想到翰林院中为官的人月俸都不高，便再行补充道。
“这银子不用还了，我也是穷苦出身，自是见不惯此等情形。至于名字嘛……我叫谢迁，官至翰林修撰。”那补服青年却只是笑了笑，轻声道。
“那便谢谢您的一番好意了……”李瑶说得一句话来，忙不迭的转过头，费了很大力气，才在人群中找到唐佑和李东阳二人，却见他们的神色皆是有些怔忪。
“李先生，唐公子，实在抱歉我要先离开一下。这对父子的具体方药，我要先行回医馆找爷爷商议。”
李东阳嘴唇紧闭，似在考量着什么，却是唐佑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道：“这样也好，李姑娘，改日再聚！”
李瑶感激地点了点头，又转向一边默然而立的谢迁。
不知为何，看见李东阳的模样，谢迁似是有些惊讶，却被李东阳轻轻摇头打断。
李瑶却不曾留意到此等场景，只是焦急地请先前那儒生将孩子抱到医馆，又颇匆促地向在场几人告了个别。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素衣携手喜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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