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妄》小饭爷

3、吴家村 二

　　说到这儿，老太太脸上的厌恶难以掩饰。

　　“然后就开始闹鬼，大白天也闹，她怨气太重，一般的镇鬼符对她也毫无作用，先从她家里人开始遭的殃，一个个死状凄惨，她嫂子的脖子都给拧碎了。”

　　“后来是那个书生，在井边被碎尸万段，男人吗，喜欢你的时候什么誓都能发，她也只是让他履行了当初的誓言。”

　　“再后来是那些戳她脊梁骨的人，一个个不是被拔了舌头就是剁了命根，她太凶了，村子里人心惶惶，倒是那个村长，仗着有几个臭钱，请了一群术士镇宅，迟迟没有遭报应。”

　　“当初，她被一群女人抓着头发骂浪货，我曾替她分辨过几句，她便从来没祸害过我。”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蒋谦听完低着头，久久不能平静，心里说不上来的不是个滋味。
　　梦鳞气的眼睛发红，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老太太却笑，“谁都知道村长不死她的怨气就散不了，可是谁也拿他没办法，你们俩个外乡小子有什么能耐。”
　　梦鳞立马不服气了，“老人家您等着瞧吧！漂亮姐姐的事我管定了！”

　　可是一到晚上梦鳞就后悔了，雄心壮志被阴风一吹，散去了大半。

　　蒋谦佩着临渊剑，静静坐在井边。
　　一身白衣青衫，银发以一根素簪绾起，整个人如覆霜雪。

　　段嫣身死之地怨气冲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怨气所感，蒋谦只觉阵阵压抑，那些不愿去想的事情失控的涌上心头。

　　月光阴惨惨的洒在地上，四周了无声息。
　　炎炎夏日竟然如寒冬一般，大概段嫣断气时，井水也是这样的冰冷彻骨。

　　霎时间平地卷起阴风，井中传来阵阵夜猫似的哭声，在静谧的夜里惊心动魄。
　　梦鳞又炸了毛。
　　蒋谦紧紧握着轻颤的临渊剑，强作镇定。

　　要来了。

　　一团黑气在井口上方骤然合拢，夹着凄厉的惨叫袭向蒋谦。
　　他拔出临渊直刺黑影，剑身莹白的光芒瞬间被吞没，黑影却只是顿了顿。

　　蒋谦心中大惊，想着这回真是托大了，这鬼太厉，阻挡一下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
　　梦鳞化形为猫，一双眸子精光闪闪，一爪撕开了一片黑影。
　　哭声更加尖锐，直贯入耳。

　　蒋谦集中心力驱剑连斩数次，终于将黑气化去几分，自己却被裹在其中住无法脱身。

　　一阵窒息般的绝望乱了他的心神，意识一点点被怨气吞噬，心里憋屈的难受。

　　好像有人在说，死了就好了吧，活着这么累。
　　被斥为妖孽，被斩杀于祭台，父母却袖手旁观。
　　这三年来，他看尽了人世间的种种不堪，那些一厢情愿去做的自以为对的事，又得到过什么？

　　世人的恶意，比鬼怪可怕太多。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人性本恶。

　　心神恍惚中，他握剑的手松了松。

　　人心如此险恶，为什么还要做人？
　　唯一的信念不过是相信有人在等他，可是一路寻找却一无所获，或许他一直坚持的事真的只是黄粱梦境，他蠢到当真了。
　　那梦里的人…梦里的人！

　　蒋谦的神思陡然清明。

　　因为那梦里的人，就是他一直坚持的理由。
　　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梦鳞在黑影之外猫急跳墙的挥着利爪，想扑过来救他。
　　蒋谦闭了闭眼，努力唤回神志，咬着牙艰难道，“…我们…是来替你报仇的！”

　　黑影丝毫不为所动。

　　“段嫣…你不想报仇吗！我是真心想要帮你！”

　　身周的压迫感一松，蒋谦知道有戏了，连忙趁热打铁，“你不用这样作茧自缚！这样只会怨气越来越重永世不得超生！为了那种人你不值得！”

　　黑影渐渐化作人形，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一双血红的瞳孔瞪着二人。
　　梦鳞弓着背，警惕的与她对峙着。

　　“你骗我！你们都想骗我！”

　　要不说鬼哭狼嚎，这声音真的是太难听了，瘆的人心惊。

　　蒋谦理了理思绪，“我就是为了此事才来找你，不然大半夜谁会来这送死？我向你保证，半月之内一定把他交给你处置，只是你也不要再伤及无辜，这些日别出现，让他放松些警惕，我有办法的。”他似乎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语气坚定的补充道，“作恶必得报应，你相信我，现在我也没法证明什么，半个月内给不了你交代，你再掐死我，行吗？”

　　那团黑影大概觉得是这个理，缓缓退了些，尖啸一声后恶狠狠道，“如果你敢骗我，我必会让你生不如死。”

　　待二人精疲力尽的回到茅屋时，老太太已经睡下了，他们俩倒在稻草堆上，皆是惊魂未定。

　　“下次逞能之前我一定会考虑清楚。”
　　梦鳞自顾自的说着，说了半天没人应，才发现蒋谦已经昏睡过去，呼吸还有些急促。
　　梦鳞也没多想，只当他是累到了。

　　可事实上，他又做梦了。

　　他在梦里第一次看见了他。
　　那人身量很高，看着自己的时候要微微低头，一身玄黑衣裳，袖口绣着鬼面纹，眼眸漆黑，轻声问着，“想我吗？”

　　那声音恍如隔世。

　　晚上受到的惊吓尽数化作委屈，蒋谦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人却带着淡淡的笑容，温声道，“你不要怕，我在。”

　　人在难过的时候，最经不住的就是安慰，所以听完这番话后，他就更委屈了。
　　想伸手去拽那衣袖，可是梦里丝毫不能控制自己。
　　那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让他眼泪哗哗直流。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脸庞，温柔的替他擦去泪水。
　　“我等你。”

　　醒来时，天还未亮，蒋谦却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
　　他发现梦境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是因为一路南下真的接近他了，还是因为最近接触过强大的妖气和鬼气。
　　随即又苦笑，要不找个百鬼窟，用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看看是会先死还是先想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对段嫣之事他心中有了个计划。

　　在村子里逗留了几日，段嫣果然没有再出现，而村民们也如愿的放松警惕，白天开始零零散散的有人试着出门。
　　又过了几日，村民们的恐惧彻底被重见天日的喜悦所掩盖。

　　可是却真真的苦了梦鳞。

　　蒋谦的计划非常之…没创意，就是色/诱吴金坤，然后趁机毁坏他家中的阵法。

　　灵猫一体，自成阴阳，梦鳞毫无争议的就成了那个色，在他拼死反抗无效后，屈服于蒋谦的淫威，套上了粗布裙子，开始捏着嗓子说话。
　　他的身子骨还没长开，细条条的，个头偏高，穿上女装还真像那么回事，看起来活脱脱的花季少女，只不过走路大剌剌的。
　　蒋谦捻着兰花指，以身示范指导了几次，他又开始扭扭捏捏的夹着屁股走，笑的蒋谦抱着肚子笑岔了气。

　　期间吴家村来了个可能是天下第一怕鬼的人，叫作陆杨成。
　　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外家亲戚，因为这里闹鬼，好几年没敢来看看外祖母，前几日听说风波平息才特地跑了来。
　　他是真的怕鬼，浑身上下都是驱邪避凶的符咒法宝，神神叨叨的比神棍还神。

　　那一日他初次见到蒋谦，立马凑上来啧啧称奇，“原来是个小年轻，我还说一把年纪头发保养的不错。”
　　在听说他是一夜白头之后更是连赞厉害，蒋谦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搭理他。

　　奇怪的是陆杨成和梦鳞十分聊得来，大概因为他们俩都爱吃鱼，天天在一起讨论鱼的一百种吃法，当然，也有可能是陆杨成垂涎于母梦鳞的美色。
　　混熟了以后，梦鳞观摩了他的那些符咒，嫌弃的告诉他，多半都是没什么用的赝品，还给他普及了一下道法知识。
　　自此之后陆杨成对梦鳞的敬佩又更上一层楼，俨然成了个小跟屁虫。

　　没两天，村子里的人就习惯了古怪老太太的这两个远房亲戚。
　　早在家中躲腻歪了的吴金坤，也听说了貌美如花的梦鳞。

　　傍晚，梦鳞骂着街被蒋谦推到村头，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敲响了吴村长的宅门，说想借书房一用。
　　吴家的护院本不想搭理他，挥手就要撵他出去，可是吴金坤知道后连忙亲自迎了出来——大美人自投罗网，他怎么可能错过。
　　像他这种没文化的大老粗，书房本就是个假装有品的摆设，别说借用，大美人想住在这才好。

　　梦鳞僵硬的陪着笑脸，差不多要吐了。

　　吴金坤满脸横肉，油头粉面的看着惹人反胃，都说相由心生，那满脸的淫邪和一双大脚趾缝般的小眼睛，无处不在宣告着他是个好色之徒。
　　看着这张恶心的脸，梦鳞心里更加不痛快了，怒火燃的心头焦灼。

　　蒋谦预料的没错，吴金坤家的阵眼就藏在平时没人会来的书房，梦鳞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浩然正气在此凝聚，即使他是已有人形的妖精，也难免觉得不太舒服。
　　压制着魂魄的灼烧感，他环视着四周寻找阵眼，同时还得竭尽所能的离那个恶心的死肥油远一点。

　　他真是痛恨自己的正义感，顺便痛恨了蒋谦。

　　而这一边，蒋谦在枯井旁召出了段嫣。

　　待一人一鬼到达吴金坤家门口时，正好看见脸色像吃了屎一样臭的梦鳞走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枚特殊的铜钱，夹着屁股骂骂咧咧。
　　看到蒋谦后，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怒骂，“那个王八蛋居然敢摸我屁股！”
　　蒋谦极为敷衍的安抚了他一下，扭头对段嫣道，“走吧，不要伤及无辜。”

　　可他们还是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段嫣携着阴风闯进去的一瞬间，便被四名持剑术士拦了下来。
　　蒋谦和梦鳞一边一个站在段嫣身后，握着拳头愤懑不已。

　　不用说了，想必就是这几位庇佑着吴金坤逍遥法外。

　　在段嫣即将发狂之前，蒋谦率先开腔，“各位道友，此事对错十分明了，世间因果轮回各有报应，如果罪魁祸首不受到惩罚，整个村子都会一直被殃及。”他忽然觉得这番话有点太过于冠冕堂皇，念头一转，“总之，你们无异于助纣为虐，于修行不利的。”

　　那几名术士闻言脸都绿了，这是变着法子骂他们不分善恶？
　　其中一人跟炮仗似的气性很足，怒斥一声举剑便刺蒋谦，蒋谦反应慢了半截，慌乱中连忙横起临渊去挡。
　　他边打还边费解着，怎么好好的就动起手来了？

　　段嫣在这熟悉的地方，几乎能感受到仇人在不远处的气息，心中难平的怨恨暴起，瞬间化作一道黑影直冲另几人，所过之处草木皆现败相，委顿着失去了生机。
　　她的怨气太盛，几个术士脸色很是难看，想来当初也吃过她的亏，不然就不用委委屈屈的在这守着一方小天地，直接除掉她便是。

　　几人拔剑出鞘，整齐划一的念起杀鬼咒。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段嫣被浩然罡气震的猛然退后数丈，又不管不顾的嘶鸣着上前，不顾魂魄割裂般的疼痛，一心只想报仇，想撕碎阻挡她的一切事物。

　　她恨，她恨吴金坤，恨这些助纣为虐的人。

　　临渊剑自身存有灵力，无奈蒋谦实在修为太差，剑非但不能倚仗他，他还得指望着剑。
　　那术士三招就看出他是个半吊子，冷哼一声，“就凭你还想多管闲事？！”说完迅速挥出一剑，剑风带着灵流横扫而来，蒋谦仰头避过，被剑气扫的脸颊生疼，火辣辣的像挨了个嘴巴子。

　　他的剑法很好，能打能杀，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半吊子，和正儿八经修习过的人去拼，根本连这一个都应付不来。

　　那边段嫣正陷在缠斗中，梦鳞急的直转圈，化形为猫，浑身灵气散发开来，身周罩着暖黄的光晕，扑身冲进战圈。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乱了套。

　　十来招下来，蒋谦已被那人的剑芒逼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倒是段嫣有梦鳞相助，一鬼一妖气势大盛。

　　这时，突然闯进来了个不速之客。
　　“梦鳞我听说你来——”

　　陆杨成看着炸成一锅粥的院子顿时傻了眼，细细看去，又看见了阴惨惨的段嫣。
　　梦鳞化回人形，身形极为灵敏，一手化作利爪直攻术士面门，转身喝道，“你来做什么！滚出去！”

　　陆杨成此时内心是无比崩溃的。
　　见鬼就算了，还是传说中的厉鬼，厉鬼就算了，梦鳞居然还是个精怪，还他娘是公的！
　　他没来得及滚出去，直接一翻白眼晕倒在地，直挺挺的横在大门口。

　　段嫣杀的红了眼，乍然闻见生人气息直扑过去，想夺他精魂。
　　蒋谦见那一阵黑气袭向陆杨成，连忙抽身去挡，身后空门大开。
　　挡下段嫣的一瞬间，术士的剑也递到了他的后心。
　　那术士杀心已起，手下毫不留情，眼看着就要刺穿蒋谦，瞳孔却猛地一缩。

　　一股黑气缠上他的剑身，骤然收紧。
　　砰地一声，寒铁瞬间被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