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八 ...
-
阳月过半,秋爽未尽,赵德芳独坐于庭院中的桂树下。阳光微暖,透过枝叶洒在他一袭茶色常服上,他靠在竹藤卧椅上,双目微阖,努力嗅着那丝若有似无的桂香。
庭中桂花早落了,即便余香业已殆尽,他嗅着的无非是那缕芬芳留下的念想罢了——那年也是树下,小小的人昂着头关切问他:“王爷就不怕日后他还会加害吗?”
赵德芳唇间不由自主地漫起一抹浅笑,这种热心肠,想来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竟没掺进去一点心机——明明被人利用了,却还傻呵呵地惦记着利用她的人,那时她认识他才不过个把月,怎么就敢把一腔子忠贞都亮给他瞧呢。
一阵秋风拂过面颊,虽不似冬日里刀割那般的生冷,却带着种往骨缝里钻的凉寒。连咳了数声,牵动着整个胸膛都跟着颤颤的疼。可他仍旧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那小小的身影也跟着桂香的念想一起去了。
真是老了,没法子像年轻人那样,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一场后,还能全身而退。这些风月情浓原便不是他该碰的,每一分情殇都不次于心撕肺裂、筋断骨碎。
祺瑞在他身后,这时已唤了他数声,见他仍只阖目不语,以为他在小憩,示意一旁的丫鬟将一件织锦鹤氅盖在他身上,转身正要离去,却听他轻语道:“什么事啊?”
“韩将军求见。”祺瑞因扰了他休息,面带愧色答道,“我已回了他,说您病中不见访客,可他似乎有要紧事。”
赵德芳缓缓从卧椅上站起身,将身上鹤氅交给丫鬟,蹒跚着朝内厅走去。
韩友谅这时已候他多时,见他一脸病容,方知他对外称病不假,不免心存愧疚,颔首问候道:“王爷贵体欠安,本不该打搅王爷静养,只是此事要紧,下面的人也不敢隐瞒,急急地报上来,生怕耽搁了王爷……”
赵德芳这时从身边丫鬟手中接过一盏参茶,打断他道:“有什么事,你直说无妨!”
韩友谅打量他神情颓然,虽不欲再增他忧虑,可事到临头,也不好再退回,只好硬着头皮地支吾道:“之前的青萍部将密告孙成,说……说……说她去投奔了庞太师。”
赵德芳手中参茶还未来得及送到唇边,却凝滞在半途,透过氤氲先是看了眼韩友谅,接着目光转向了祺瑞,倏然间怒不可遏,将手中茶盏在案上拍得粉碎。茶汤混着鲜血四溢桌案,可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怒视着祺瑞训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
祺瑞当即跪了下来,低头领罪道:“属下失职,敢请王爷责罚。”
韩友谅见状不免有些尴尬,事是他与祺瑞一同去的,如今办砸了,自然不好让祺瑞一人受责,只好断断续续地分辩道:“我们也未曾想到她身边还有那等藏虎卧龙的人物……一时间被打乱了阵脚,所以……后来也没办法再追查,毕竟,这事也不好声张……孙成下面的青萍部将若是知道她是被……只怕要……”
赵德芳此刻勉强从怒气中平静下来,沉声问道:“那些青萍部将跟她可还有联络?”
韩友谅窥了眼他的神情,斟酌一番后答道:“青萍旧部现多为孙成的管摄,也算是咱们的人。她如今投奔庞藉,这些旧部将也不便公然造访……况且,”韩友谅声色再显困窘,“庞府眼线甚多,也不好下手……”
赵德芳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打断他道:“让孙成来见我。”
“可是,庞府那里……”韩友谅不知他见孙成将有怎样安排,本欲询问,却撞上他阴郁的面色,即刻收了声,只领令告退。
转眼间,玉鸣入住庞府已有月余。因有庞藉交待,庞府一应管家、下人,皆以贵客待她,不单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且各式奇珍药膳不断,更利于她休养元气。看着铜镜中再现红润的脸颊,玉鸣心中暗喜:看来人还是需要点盼头,才能活出精神来。
这日玉鸣午憩刚醒,整理鬓发的工夫,丫鬟进来禀她,齐元山来探望她了。玉鸣颔首应下,这段日子也只有他还能来庞府看望自己,无论目的如何,倒打发了她的无聊,于是起身走出内室,来至厅堂迎他。
齐元山手执锦盒,见到她后双手奉上,道:“秦统领,这是从北边弄来的野山参,五十年往上的参龄,是最补身子的。”
“难得你一片心意,多谢。”玉鸣笑着示意一旁丫鬟收下,却没有请他在厅中落座的意思,反而踱到门口,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悠悠道:“今儿天气倒好,可有闲陪我到院中走走?”说着,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厅中伺候的丫鬟、仆役。
齐元山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忙道:“我也正有这样的意思。”
玉鸣居所正临近庞府花园,二人出了别院后,穿过月拱门,便已步入花园西角。玉鸣边走边与他闲聊道:“这些日子怎么只有你来瞧我,其他人呢?难道都忘了我不成?”
齐元山迟疑些许,方应道:“圣上廿岁生辰将近,京中例行大典。京中各处卫护事宜,都需他们忙碌,想来是抽不开身。”
“京中各处卫护?”玉鸣借着他的话头问道,“这么说这京中禁卫,是掌握在我青萍军手中。”
“也非全部,另有一些京中原有统帅、将领。按人数的话,青萍部将约占……占四成。”
玉鸣心中暗暗合计:剩下六成禁卫,应分属庞藉和赵德芳两派,无论孰多孰少,只要能争得青萍军的控制,便占了决胜的上风。于是,望着微漾涟漪的池面,喃喃自语道:“四成……四成倒也够了,够搅乱他的事了。”
“秦统领,有件事,您可别忘了。”齐元山这时凑到她身边,提醒她道,“您当年让青萍军进京领赏时,可是把兵权交给孙成孙将军了。而孙成……可是八王爷的人。”
“这也是他们不来此探望我的真正缘故吧?”玉鸣转回身,哂笑问道。
“秦统领您看的透彻,就知道瞒不住您。”齐元山恭维后,不忘继续道,“不过这事您确需掂量谨慎,纵使他们对您情谊深厚,可让他们贸然违抗上令,断了他们前程,只怕……”
“怎么会是断了他们的前程呢?”玉鸣打断他道,“不过改换门庭而已,只怕日后的前程还要更好呢。”说着有意打量他一身锦服,皮笑肉不笑道:“这道理你最清楚吧。”
齐元山略显尴尬,讪笑应道:“您说的极是。只是……这道理由我去跟他们讲,终究不妥,况他们也不会信。您若真有打算,这事还需您亲自出面。”
玉鸣正等他说这样的话,于是道:“那是自然。”思度片刻后又道,“只是让他们公然到这里探望我,终归不便。倒需换个地方,才好见面说话。”边说边踱至一旁树荫下,偶然想到一事,展笑道:“刚回京那天,你们摆下宴席为我接风,我说过要还席,却迟迟未能兑现。如今正好找家酒楼,以此事为由,召集昔日青萍旧部,想来他们也还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齐元山不禁点头赞道:“这倒可行,我这就去安排。”说完忽听头顶树枝传来窸窣响动,忙丢了个眼色给玉鸣。
“无妨。”玉鸣微微一笑,却是镇定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弯腰掸了掸靴上的泥土,顺势拾起一枚石子,直起身时,内力已至指尖,石子被狠狠掷了出去。紧接着,只听“哎呦”一声,随着几声树枝折断的声响,从树顶跌落一人。
齐元山定睛瞧去,却见一名少女,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他正欲上前擒她,一探究竟,却被玉鸣一把拦住:“去办你的事吧。”齐元山见她不以为奇,只能作罢,施礼后告退。
玉鸣打发了齐元山,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女,面上笑意不减,故意道:“三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什么不小心?分明是你使的坏!”从地上爬起来的庞飞燕气急败坏地指责道。
“使坏?怎么能说是使坏呢?”玉鸣见她无恙,放下心来,道,“不过是教教你,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偷听的。”
“谁偷听了?这里是我家,我想在哪就在哪!谁让你们在这里讲话!”飞燕争辩得理直气壮,继而反咬一口道,“再说……再说,你们背着我爹商量事情,我还没告发你们呢!”
“三小姐这么喜欢告状啊?”玉鸣敛了笑正色道,“这么说,三小姐气走了教书师傅,撺掇着下人陪你偷溜出府的事,也盼着有人告发吧?”
“我……我才不怕你告呢,反正我爹又不会把我怎么样。”飞燕嘴上虽这样说,可见她无所谓的样子,却没了方才的气势,悻悻道:“你不想我去告诉我爹也行,把你早上练的那套剑法教给我,我就给你保密!”
“不教!”玉鸣想都没想,便断然拒绝道,随后也不再理她,转身往住处走去。在庞府住下的这一个月,别的尚可不计,这庞三小姐的秉性,她却摸得一清二楚,想来是平时跋扈惯了,旁人越是对她殷勤,她便越是骄纵。所以,若是反其道而行之……
果不其然,飞燕追着她不放,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一套剑法嘛,有什么稀罕!”
“关山剑是我在西北时,拜了一位隐居深山的老剑客为师,才习得的。”玉鸣随口诌道,“师傅教的时候,便立下了规矩,不传师门之外。”
“我还当什么要紧,这有什么难?我也拜你为师,你收我为徒,不就行了。”飞燕不以为意道。
玉鸣停下脚步,有意上下打量她一番后,再次拒绝道:“不收!”
“为什么?”飞燕急了,追问道。
玉鸣不无嘲讽地看着她,笑道:“连偷溜出去玩这样的事都瞒不住人,可见是个笨的。我收了这样的徒弟,是要丢面子的。”
“喂!你说谁笨啊?告诉你,我聪明的很呢,凡是教过我的师傅,你去问问,哪个不说我聪明。再说了,庞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认识我,我能溜出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飞燕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而道,“你说得这么轻巧,难不成有不被人发现的法子?”
玉鸣笑而不语,引得她兴致更浓,竟也忘了方才的龃龉,兴冲冲地问道:“快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还不待玉鸣开口,自远处走来一个丫鬟,招呼道:“三小姐,老爷回来了。正问顾先生的事呢。”
飞燕顿时泄了气,苦着脸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就过去了。”一边朝前厅走,一边不忘转身向玉鸣道,“这事还没完呢,什么法子有空你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