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灵秀随风来》御用肥猫

17、他来

　　来人身形笔直，一袭利落的黑袍衬着他那张略偏苍白的脸，勾起唇角，就连上扬的眼角都带着笑意，妖异而美丽。

　　“那在下就献个丑，还望各位不要嫌弃。”他开口，声音尖细，倒让仰殊月感到有些飘渺的似曾相识。

　　宋吟风抱拳，谦恭道，“有劳阁下。”

　　展见墨撩了撩垂在额前的几缕长发，冲着盯着他打量的仰殊月眯了眯眼，便提笔在题板上笔走如飞地写了一个大字：旧。

　　王峥君皱眉，“这位公子，这个字能与春有何联系？”

　　展见墨放下笔，笑着道，“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以旧换新。只有去年的芬芳落尽，才能换来在坐诸位此刻眼前百花齐放的盎然春色。”

　　主持人道，“言之有理，果真与众不同。三位公子，那咱们就开始作答吧？”

　　宋吟风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仰殊月收扇负手，举目远眺，“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王峥君压低声音，不耐烦地气哼哼道，“这什么题目，我想不起来，弃权弃权，不比了。你们也快着点，反正头筹就在我们之中，谁争不是一样，拿到好酒就行。”

　　仰殊月摇摇头，“昭君此言差矣，既然来比了，就要有始有终。得不得第一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辜负了那些来看我的姑娘们。”

　　展见墨抽了抽眉角，默默地往身后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幽怨地笑道，“那二位，继续吧。”

　　宋吟风略微俯首作揖，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展见墨望了望仰殊月，仰殊月也弯了弯眼睛看着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我总觉得与你有旧缘似的熟悉，莫非咱们以前有见过？”

　　展见墨摸了摸自己的发丝，尴尬地笑了笑，“或许咱们挺有眼缘的。”

　　宋吟风又接诗句道，“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仰殊月道，“雁也过，正伤心，却是旧相识。”

　　宋吟风紧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仰殊月顿了顿，拿着收起来的扇子敲了敲自己脑袋，“嗯……啊，有了。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

　　“哈哈哈哈哈……”底下传来一阵笑声。仰殊月挺直腰板，“怎么，《木兰辞》没听过有？”

　　主持人笑问宋吟风，“您还答得上来吗？”

　　宋吟风气度从容道，“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仰殊月摆摆手，搭上宋吟风的肩，“宋公子，在下佩服，佩服。肚子里没墨水了，认输啦。”

　　展见墨见比赛已到尾声，便拱了拱手，独自下场。主持人鸣了一声锣，向在坐各位说道，“胜负已出，恭贺宋公子，果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啊，那咱梨雨楼最新的招牌美酒'最芬芳'，昨儿刚酿出来的，五十坛，就赠予您啦。”

　　仰殊月道，“嘿嘿，这最芬芳光是闻着就让人流口水了，吟风，回头你悄悄往我府里头送几坛子，尝尝鲜。”

　　宋吟风道，“你不怕被老爷子给抓住了？”

　　仰殊月道，“爷爷不怎么进我屋里，喝完了毁尸灭迹，无妨。”

　　另一边，王峥君已经跟着楼里的伙计去拉了马车装酒。整整一车，满满当当。

　　王峥君抱怨道，“寄存在楼里不就得了，干嘛还非得拉回去招摇过市。”

　　仰殊月道，“不拉着在街上溜达一圈，让大家伙闻闻酒香，他们怎么能知道吟风夺了这赛诗会头筹？再说了，收人家这么多酒，就当免费帮人做个宣传嘛。是不是，吟风？”

　　宋吟风叹了口气，“是，是……”

　　“那就这样，天色不早，我还得回去看看养在浮水里的草药长的如何了。改日再见喽。”仰殊月冲着身后二人招招手，便摇着扇子，闲庭阔步地往梨花林外处走去。

　　他在枝桠与花瓣中穿梭而过时，春风吹拂，无比温柔舒适。白瓣们随风落下，挂在他的肩头和伸出的手掌心上。

　　“真不愧为敕京首屈一指的春/色。这么些年，怎么看都看不厌。”仰殊月心想，这样的美景若是安到王峥君往年收藏的书摊画本上，此时就应该出现一个袅娜的美人，站在树下，两人静默地遥遥相望。

　　还不等脑袋里梨花美人的画面感散去，他的眼前便蓦然一亮，仰殊月有些痴痴地望去，不禁停下脚步。

　　前方一棵花开茂盛的梨树下，正静静地伫立着一位男子。身形笔直而修长，白衣如雪，梨花雨下，不似凡人。虽是背对着他，却也让人忍不住遐想，在三千青丝下，会是怎样一张面若惊鸿的玉颜。

　　仰殊月不敢出声，也不敢走近，生怕自己介入到画面里会破坏了这份难能可贵的意境。他默默注视着那人，只等他什么时候能转过身。但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梨树下却只留一地花瓣，人已不见踪影。

　　仰殊月上前几步，站到那人刚才站的位置，仔仔细细地将周围都看过一遍，真的不见了，莫非刚才是幻觉？可方才惊鸿一瞥的背影，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仰殊月深吸一口气，今天自己怎么见谁都面熟呢。心中起了一阵浮躁，此地不再久留，仰公子晃着自己那把风雅的扇子，又悠哉悠哉地走了。

　　待他走后，展见墨在原地现了身，旁边还立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衫男子。

　　“看来他果真是忘记你了。也对嘛，都那么久了，你们当初才在一起待了多长时间呀。非不信地要过来试探，怎么样，这下自作多情了吧？”展见墨在一旁淋着梨花雨，说着风凉话。

　　却不见身边的人脸上有丝毫不悦，那一双绿眸隐隐闪动着微光，始终定格在淡月身影离去的方向。五年，好久不见了。

　　等又过了几日，天气正要暖和起来，雨水也就淅淅沥沥地下来了。久违的甘霖让郊野的树木花草更添几分娇艳之美。路边的行人却如同天气一样，神情举止有些沉闷。

　　今日清明，前来上坟的人不少。仰殊月独自一人提了水果点心来到亡父的坟前，一片坟包地里，唯独他面前这座坟头，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人。

　　仰殊月将油纸伞放到一边，从食盒里一样一样地拿出碟子与食物，摆在墓碑前，任由细雨柔弱无力地跌在他衣衫上。

　　“父亲，阿月来看你了。”他轻声道，眉眼中有些淡淡的哀伤。可他对父亲是没什么印象和感觉的，在自己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死了。只是现在周围有些压抑的气氛，硬生生从他胸腔里挤出了一丝伤感。

　　旁边的坟头上，却有一道破坏氛围的哭喊声响起，听上去痛彻心扉，可谓是惊天动地，“儿啊！我的儿啊！我那聪明懂事的儿子啊！怎么舍得扔下爹娘，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呀！老天爷啊！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你要这样对我啊！”

　　仰殊月听闻，叹气道，“父亲你听，隔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被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还有一口气，但痛失血肉亲缘，也是没了活下去的盼头了。不过我还好，别担心，我对您没什么念想，也就没什么心痛不心痛的了。……哎算了，听您生前那副胡吃海塞又花街柳巷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担心我了，今日天公不作美，烧不了纸钱，等有空我再回来补吧，去年那点银子你可省着点用啊……”

　　仰殊月又转念一想，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做皮肉生意的，若是有，八成到现在也已经花光了吧。

　　旁边的哭喊声始终没有停止，还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交谈声也越来越嘈杂。

　　“怎么了这是？新丧吧，哭得这样惨。”

　　“可不。死的是个小孩，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宝贝得很，死得也蹊跷。据说晚上睡觉前还跟以往一样，等一大早醒来，家里人眼看上学堂就要迟到了，怎么叫都不应。推门进去，人早都僵了！”

　　“啧啧啧……真是可怜了。那查出死因了吗？”

　　“不知道，我听他们邻居说，那小孩封棺的时候他们看到那身上的皮肤黑紫黑紫的，村里的赤脚大夫说这八成是什么罕见的毒，搞不好…要传染的！这才给火花了。唉，没个全尸，命苦啊。”

　　仰殊月继而又对墓碑说道，“父亲，您放心吧。我正在努力把咱们灵师重振，儿子不才，目前只小有所成。不过，现在整个敕京城的人都知道我，都说我是个小仙人。”

　　好巧不巧，此时有一行人经过，竖起耳朵一听，又定睛一看，立刻指着他道，“哎哎哎！！这这这、这不是仰公子嘛！哎呀呀！小神仙！可厉害了呀！”

　　这一嗓门，直接招呼过来一堆人。原本围在那儿看人家爹娘趴在孩子坟前痛哭流涕的人，又都包抄了过来，将他堵在中间。

　　“哎呀，还真是仰公子啊，很神的！我那个在宫里当差的儿子说，只要他一来，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降伏！我儿子可是亲眼见到了讲给我听的！”

　　“仰公子啊，你什么有空，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家那个新宅子看看，瞧瞧有没有什么脏东西啊？”

　　“我我我！我也是！最近可倒霉了，是不是被什么缠住啦？要不要做法的啊？”

　　仰殊月头上直冒冷汗。他前脚刚对着自己老爹的坟吹完牛，这些人后脚就来拆台，把他当江湖术士看待，瞎凑热情。

　　场面正乱的不行时，人群被一个泪流满面的年轻妇人拨开，她扑通一声就跪到了仰殊月面前，边哭边说道，“仰公子！是…是仰公子吗！求求你了，求求你帮我看看我的闺女！今早……今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好一个人，就这样……就……躺在床榻上不动了！她死得蹊跷啊！仰公子！您菩萨心肠，帮帮我们吧！”

　　仰殊月为难道，“可这……姐姐，你应该找官府，让仵作验一验死因，我又能做什么呢。”

　　妇人含泪摇头，“我家男人就是个郎中，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没钱，没法上官老爷那儿啊！”

　　周围人附和起来，“好可怜啊，仰公子，您就好心去看看吧。”

　　“是啊，多可怜啊，去看看吧。”

　　仰殊月无奈，只得答应跟她走，顺道也好离开这乱糟糟的地方。

　　跟着妇人走了许久的路，已经离开京郊较远，他们才到了一处有些落后破烂的小村子里。村里十分安静，除了砍柴洗衣的声音，人与人之间似乎极少说话交谈。

　　仰殊月不习惯这样静谧得有些诡异的气氛。他对着前面的妇人道，“姐姐，你们这里的人平时都不跟邻里聊聊天的吗？”

　　妇人允了允哭得通红的鼻子，道，“大家平时自己手上的活都干不完了，哪有那个闲工夫啊。”

　　仰殊月跟着她七扭八拐，来到一间茅屋前。茅屋门口的小院子里，正中央摆了一块破布，上头躺着个小女孩，脸被白手绢给盖住了。一旁孩子的爹正坐在地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这个贫穷的小村，各家各户的院子都是用矮篱笆围起来的。别人家门口有什么，能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听到这家院子里有动静，左邻右舍也有人回头往这儿瞟一眼的，但他们即便发现是有孩子死了，也都淡漠地回过了头。事不关已，继续手中的农作。

　　“相公，这位就是城里头的那位高人，仰公子。”妇人对着自己丈夫说道。

　　男子拿衣袖摸了摸眼泪，“仙人。”

　　女人指了指地上的孩子，红着眼道，“这是我们的女儿，叫婉婉。”

　　仰殊月蹲下来，伸手慢慢揭开小女孩脸上的手绢。孩子的父母不忍心看孩子的死相，都流着泪撇过头去。

　　手绢拿掉后，仰殊月看了看女孩的脸，面容安详，看上去临死时并不曾遭受什么痛苦。只是……他目光下移，孩子原本细皮能肉的颈脖肌肤已经开始发紫发黑。

　　仰殊月冲着尸首道了声“得罪”，便轻轻解开女孩的衣襟，露出一些胸膛，一望，情况一样。肌肤有发紫的现象。他皱了皱眉，这个样子，不是同刚才在坟场上的那一户人家一样吗……

　　他站起身，摇摇头道，“光看你们女儿的尸首，我确实发现不了什么异样。”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拿出几定碎银子，递给夫妇二人，“我想还是该快些请个仵作来验一验，孩子小不懂事，白日里兴许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还有，也该尽快将她下葬，就这样在外边放着实在是委屈了她，如此弱小的一条命，入土为安吧。”

　　夫妇俩盯着仰殊月拿着银子递过来的手，双双停止哭泣，直勾勾地望着他手心那点钱。丈夫伸出手接过，在地上用力地磕了磕头，道了声谢。

　　也好。仰殊月想。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

　　他站在泥地院子里，看着夫妻二人一起把孩子的尸首抬进了屋，看着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辞离开。

　　这村子虽小，但各个住户房屋的格局十分混乱，每家每户都是如出一辙的茅屋搭配篱笆小院，错乱地簇拥在一起，一条又一条泥泞的小路交错在一起，仿佛身陷迷宫，第一次走还真容易在里面兜圈。

　　仰殊月干脆在就村子里瞎转悠起来，反正几条路多试试，总有一条能出去的。但慢慢的，他就觉得越走越不对劲了。

　　来时虽然下着雨，天色本就黯淡，但也是大中午，算算时间，现在顶多刚到申时。可这天空竟然随着他的走动，越来越昏暗，再这么下去，几乎就要天黑。这只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仰殊月衣袖底下的拳头握紧，神情冷峻起来，脚步放慢，冲着前方未知的方向慢慢前移。他脑中的思绪极快地翻转了数次，今日出来上坟，他可什么宝器都没带上，唯独……

　　他摸了摸别在腰间的那把扇子。前些日子，他突发奇想地将一些药粉抹在扇面的梨花上，只是这些药粉是他自己刚研制出来的，顶多抵挡一阵低级的妖怪幽魂，若是碰上个修为高的，那自己便是羊入虎口了。

　　突然，一阵清风在他身后刮起，仰殊月却愣是从那阵风里察觉到一丝悠哉与漫不经心。顿时，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两字，——妖风！

　　仰殊月咬紧牙关，按下心中的慌乱，默默鼓起拼死一搏的勇气。他立刻迅速地从腰间抽出梨花扇，五指一捻展开扇面，飞快地转身，扬起手劈头盖脸地就要冲着身后的妖物进攻。

　　但镶在扇子上的药粉还没来得及飞溅出来，自己高高举起的手腕就已经被身后的人握住了。

　　仰殊月一时间面如死灰，心中默念数遍“完了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干脆闭上眼睛，但闭着眼等了半天死，也不见任何动静。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而后慢慢睁开，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庞后，眼睛越瞪越大。

　　“个头长高不少，胆子到是没变，还和从前一样莽撞，摸不清别人底细就敢出手，你除了赶死，就不会跑吗。”那人开口，声如冬日里流淌的冷泉，冰凉又动听。

　　仰殊月咽了口唾沫，直愣愣地望着眼前人，脑海里回荡起多年前的一个声音：“你听好了，我叫，淳预。”

　　不再是少年的仰殊月，动了动唇，卸下满身的防备，轻轻吐出二字，“淳预。”

　　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