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达意[三国]》潜渊

22、步夫人不妒（二）

　　他的依恋不过是时势所之，偶然产物。他不可能再回到二十岁，她也不可能重新得到那样一个孙权。

　　事情一下子变得明晰，她想起徐夫人，还有徐夫人再之前的谢夫人。两个人都在某个时间点嫁给孙权，之后孙权自然地变心，两人不能接受，和他发生争执，自此就被冷落。她学聪明了，他移情别恋，她按兵不动。时间过去半年，新娶的夫人被他哄得昏头，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君侯独一份的宠爱，谢夫人已经去世，徐夫人早不受宠，步练师是最大的威胁。新人故意对他说步练师的坏话，没想到孙权突然变脸，之后就收回一切，再没到新欢那里去过。

　　他又回到身边，所有事情仿佛没发生过，他还像以前那样好，但她已再也回不到从前。他的心意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只要自己和女儿平稳地活到老死。他随心所欲，对人忽冷忽热，却要人永远对他笑脸相迎，无论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要别人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同时要为君为父，控制所有人。她无所谓，他爱怎样就怎样，他希望得到一个爱他如生命，同时又不妨碍他另觅新欢的女人，她就可以这么做。虽然这实在荒谬——心爱的物品尚且不愿意和人分享，心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分给他人？他但凡设身处地从他的妻妾角度上想想，就知道这不可能。但他又怎么会设身处地去理解一群女人呢？

　　她看着他的眼睛走神。十几年过去，他还像少年时那样看她。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她忽然想。她陷入自己的回忆和思索里，孙权感觉到了她在看自己，于是也看她。和他对视的时候她的心还像以前那样扑通一跳——只不过再也没有了后面的悸动。他眼里的心疼和内疚像夜晚的露水，在曝光的一刻就会消失。前不久步练师刚生了孙鲁育，她差点死于生产后的出血，休养了大半年，才算恢复过来，而孙权近来又很忙，两人很久不曾在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坐在一起。孙权看了她十几年，这一晚上莫名又看出些新鲜感来，这时候他们已经不会再像少年时那样，花半个晚上耳鬓厮磨，他看两眼又黏上来，步练师脸疼着呢，并不乐意和他亲吻，她侧过脸躲开他，她对他已太过熟悉，尽管看不见，手随便一摸，也正好摸到他腰上的带钩。

　　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那么长，只和一个人厮守。她要是个男人，她也要三妻四妾，看腻一个就换一个。

　　转眼间，孙鲁班十五岁了，孙权安排她嫁给了周瑜的儿子周循。两家成了姻亲，小乔又常常来了，四个女人还坐在一起，像以前那样聊天。孙尚香因受了一张虎皮的恩惠，不仅不跟孙权吵架了，甚至还说起他的好话。见近来孙权和步练师又如胶似漆的，她评价说，本来觉得孙权是最令人讨厌的那一类男人，花心好色喜新厌旧的，现在看来，他还是有点心的。

　　步练师听了，抬头看她，微妙地笑了笑。

　　孙尚香不解：“你笑什么呀？”

　　“要不要打赌？”步练师问她。

　　“赌什么？”

　　“赌他变心，”步练师想了想，选了一个时间界限，“三个月之内？”

　　三个月多短暂，孙尚香觉得自己赢定了，她爽快地跟步练师赌了一支昂贵的金步摇。结果两个月还没到，天气彻底热起来，河水解冻，航道复通，不知哪个州郡送过来几个美女，孙权又跑了。孙尚香愿赌服输，只好骂骂咧咧地自掏腰包，给嫂子做了支花树金步摇。因为工艺复杂，一个月之后步练师才拿到它。戴上的时候孙权又回来了，看见她换了新的发饰，他夸赞一番，问是哪里来的？步练师说是孙尚香送的，孙权一高兴，还给孙尚香赏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气得孙尚香暴跳如雷，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要说他好话了，混账男人！

　　生活也就这样过去，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折腾一轮又一轮，也不过是原地踏步。男人们的世界倒是精彩，曹操受封魏王，刘备攻下成都，刘备攻下汉中，曹操|死了，曹丕受禅，汉帝成了山阳公，刘备跟着也称帝……孙权不是个喜欢走在前面的人，但总该到他了。封王称帝，迟早的事。

　　小虎出生的时候，步练师差点死掉，她的身体比起生大虎时，竟差了那么多。她那时候就有预感，自己不可能再生一个儿子了，她这辈子地位再崇高，此时此刻也就是尽头。虽然孙权不喜欢徐夫人，把她留在了吴县，但长子孙登是她抚养大的，她又是名正言顺的妻，孙权是王，她就是王后，孙权称帝，她就是皇后。总轮不到步练师一个膝下无子的侧室。步练师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徐夫人了，不知道她现在还是否怨恨她。步练师只希望孙权活得久一点，最好比她活得长，他活着她还有点好日子过。当然了她不会把赌注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孙权要是先她一步而去，继位的就是孙登。她提早讨好一下这位继承人，以制衡到时候可能当上王太后甚至皇太后的徐夫人。结果孙登一点不像孙权，他讲道理有规矩，非常标准的一个儒家君子。母养他的徐夫人于他有恩，导致徐夫人失宠的步练师相对而言于他有仇，亲疏有别，嫡庶有分，徐夫人给他送衣服，他焚香沐浴一番才恭敬地穿上；步练师给他送衣服，他推辞不掉勉强收下，然后放在一边，由它们自然腐烂。步练师听得头疼——徐夫人失宠是她的错吗？她可安分守己得很，徐夫人给她气受，她一个侧室，从来都是默默忍着。孙徐二人夫妻不和，到头来帐都算到她头上，怎么不去找孙权理论？真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混账。

　　曹丕和刘备都已称帝，最后孙权选择曹丕一边，他送信过去，承认了对方的地位，表示愿意称臣，马上一份诏书就往江东来，诏书落地，孙权就是吴王。有王就要有后，四个女人像平时一样又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孙尚香想起了几年前她输掉的金步摇。

　　她问步练师：“要不要打赌？”

　　这一年孙尚香三十岁，步练师看她的眼神已有几分诧异，不用伺候男人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她怎么还跟十几岁的时候一样心性？时光好像没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赌什么？”步练师好奇。

　　“赌谁是王后。”孙尚香兴致勃勃，“我赌兄长立你。”

　　送钱。她一无子，二无名分，三无家世，凭什么立她？步练师没忍住笑了：“你是又想给我送钗环，找不到缘由，才故意打这样一个赌么？”

　　她说完，坐在两边的乔家姐妹都微妙地看着她。

　　“怎么看我？”步练师看看左又看看右，“你们也想下注？”

　　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她本人下注徐夫人，剩下三个女人都把赌注押给她。大乔很有信心地说这是她和孙策两个共同商量出来的答案，小乔说她懂男人，孙权对步练师的态度就是偏爱。步练师想说她所谓懂男人，男人就一个周瑜，谁会推周瑜而及孙权？她跟孙权相处了二十年，她们三个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要来跟她对赌？

　　算了，就当她们送钱。孙尚香说要大赌一局，步练师信心很足，干脆要了纸笔，说你们就写吧，赌什么，我都跟你们赌。乔家姐妹只写了点饰物，孙尚香干脆写起采买清单，要骏马五匹，弓十张，剑三柄，鹿角兽皮若干，还有布匹衣物大量。步练师一律允了，只等诏书送来。

　　那一天她甚至在屋里睡大觉，睡着睡着，侍女说吴王来了，她匆忙起身，大白天的，孙权弃了群臣，气冲冲地回来，她还当又是哪个不识趣的把他惹生气了，他回来找她骂人发泄怒火。正准备听他诉说一堆听不懂的东西，之后假装听懂附和一下陪他发火，他一来，开口就问，我现在是吴王了，我要立后，你说立谁？

　　步练师精神为之一振。决定她要不要把家底都赔光的时刻到了。

　　没等她回答，孙权就气愤地说，满朝文武，连带孙登，居然都说要立徐夫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她懂了，这是欲擒故纵欲扬先抑之计，他不立她，但又要哄住她，因此故意假装要立她，是群臣和王太子不允，为了不要激化矛盾，他才不得不妥协。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假装感激，表示她这辈子都会将这份珍视谨记在心，然后顺水推舟，劝他立徐夫人为后。

　　无懈可击。她果然是最了解孙权的女人。

　　只是话说着说着，她发现孙权板着一张臭脸在看她表演。

　　“你什么意思？”他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你不愿意做这个王后是吗？你怎么也劝我？”

　　冷静。冷静。不可能的。他的伎俩升级了，欲扬先抑还附加一个恐吓，她必须假装自己被吓得不轻，惊恐之下，说的全是真话。

　　她看起来害怕极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低下头一阵道歉，急忙解释：“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但我膝下无子，又是妾室，嫡庶有别，立我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立她就合适？我十几年没见过她了。”孙权怒道，“我是王，我喜欢谁我就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