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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步夫人不妒(一) ...

  •   步夫人性不妒忌,多所推进。怪之,乃曰:“尔不见谢、徐之事乎?”自权少年统业,及即尊号,凡三十有七年,宠冠后 | 庭。

      步练师的脸肿了足有十几天,习惯了当个漂亮女人,虽然心里知道伤口总会痊愈,但她还是很心烦。她一点也不想见人,偏偏孙权天天都来。他像是来监工的,生怕她的皮肉偷懒不长,每天都亲自来巡视一下。本来毁容就烦,他还要凑近了,仔细地看。因为不能对他的殷切关心表现出不耐烦,只要他一靠过来,步练师就把眼睛合上,眼不见为净。他每天都重复一样的动作——快步走到身边,坐下,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像端详什么奇珍异宝一样端详她的脸,不知看多久,看够了,给一句“好点了”“好多了”“快好了”之类的评价。脸是药治好的,又不是他看好的,她不理解他每天来到底有何意义,但她还是顺着他的意,在他准备要评价的时候睁开眼,假装期待地听他说完,然后装出一副为此松一口气的模样,感谢夫君送汤送药还亲自来探望。日复一日,日日如是。他也听不腻,每次听完,就满意地起来,让人伺候着换好衣服,安心地躺下睡觉。

      大半个月过去,她的脸总算消肿。这天晚上,孙权又来。不知怎的,明明她的脸已经不肿了,今晚他却看得分外久。伤快好了,眼看着也不像是会留疤的样子,压在心头的阴霾散了,她心情好,孙仲谋也因此变得顺眼。她没像平时那样,等他看够了才睁眼,她刚合上眼,教他看了一会儿,她就睁开了眼。孙权还在看,他居然是真的在检查她脸上的伤痕,肿胀退去,来自他的指印就现了形,他眉头紧皱,看得入神,分毫没察觉到她在看他。他的眼神和言语是两种态度——虽然嘴上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该死的孙尚香”,但他心里是愧疚的。她在他这里,不全是“诸多姬妾中的一个”,也许他还是在意她的。

      她防备的心短暂地软下,但心里旋即又有一把严厉的声音在警告她。没办法,她天生是个心软的女人,和孙权相处十几年,她早在他多变的态度下被迫形成了一些针对他的防御机制。他就这样,他们都这样——虽然这话孙尚香肯定不爱听,但他们兄妹几个都一样,热烈,极端,生命处在永恒的动荡里。世上不存在一个能让孙尚香稳定下来的男人,也不存在一个孙权会永远钟情的女人。如果在潮水来临的时候相信这就是大海,退潮的时候她就会被活活晒死在干涸的沙滩上。她已经在孙权这里吃过太多教训,她不至于笨得还一头往水里扎。

      她看着孙权,他还注视着她脸上那几道淡淡的红痕。她很突然地想起孙尚香出嫁前的那个夜晚——又无来由地紧接着想起从前。不喜欢孙权是她当前最大的秘密,但她还有一个秘密,不曾对任何人坦白。

      她是喜欢过孙权的。

      这事情现在说起来显得有点蠢,但她并没有因此责怪自己。喜欢他无可厚非,她嫁给他的时候,他才二十岁。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和母亲两个人因为战乱而不停迁徙。忽然间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自此拥有了安全的住处,衣食无忧。虽然那时候她前面已有徐夫人,徐夫人对她的到来还表现得很不高兴,但他安慰她说不用怕,你只要安安静静不惹事就好,说完他又笑笑,补充一句,惹事也没关系,我会偏袒你。

      那时候孙策刚去世,孙权接手江东一年,不少事情还由他的母亲吴夫人做决断。再过一年,吴夫人也去世,已经经历过父兄死亡的孙权显得很镇定,除了突然变得话多,他和以前没什么不同。那时候他有种古怪的倾诉欲——什么都说,每天都说,没完没了地说一些她其实听不懂的事,好像每天都要找个人汇报一下当天的所有事,他才能安心睡觉。她给不了任何意见,只是装得很认真在听,某天他说着说着忽然停顿。他靠近了看她,忽然问,你听明白了吗?她诚实地摇摇头。他又问,所以你这几个月里,其实一天都没听懂吗?因为他那时候很偏爱她,她一点没担心说实话会有什么后果,他这么问,她就诚实地又摇摇头。孙权愣了一下,之后笑起来,他就像现在这样,伸手托住她的后脑,他离得很近,盯着她的眼睛看。这是一个完全受人掌控的姿势,她却觉得很安心,少女的心为这样的对视怦怦地乱跳。

      后来孙权多次发兵攻打黄祖,黄祖于他有杀父之仇,他要的不是城池不是百姓,他就是要报仇。终于有一天,他们攻入城中,逃亡的黄祖被抓到孙权面前,孙权杀了他,连带着发泄般地几乎把城市也屠戮一空。消息比人到得早,某天晚上孙权回来,他必定是亲手杀了不少人,他眼神都变了,既麻木又疯狂。步练师是亲身经历过战乱的人,她有点害怕,他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眼神却松动,他走过来,张开双臂就将她抱住。这样抱了一会儿,她竟听到有些像是呜咽的声音,他的头就趴在她肩颈之间,他抽抽搭搭地说话,话说不清楚,甚至说不连贯。她半听半猜,将他零碎的词句连起——他说孙策死的时候大家不让他哭,孙策早上走的,下午他就督军去了。吴夫人走的时候他很难过,但怎么都哭不出了,好像那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杀死黄祖的时候他心里很畅快,之后莫名想起父亲去世时的场景,那时候他十岁……居然已经十几年过去。步练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他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她也没有插话的时机,她只好沉默,尽她最大的力气,也回抱他。似乎感受到她更亲近了,他混乱的诉说停住,他不说了,更深地抱她。

      一个月之后,孙鲁班出生。那是孙权的第一个孩子,她很希望那是个男孩——毕竟她是侧室,长子如果在她这里,她这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生产的过程充满了混乱,她疼得顾不上任何东西,听到有人说是个女儿,她还没听清,再问一遍,什么?是个女儿。什么?是个女儿!屋里是一些很难闻的怪味,血、羊水,可能还有她生产时控制不住的排泄物,混成那样一些令人作呕的气味。是个女儿,要怎么办?她思考不了,孩子大声啼哭,而她瘫在那里,任人摆布。她往外面看,这时候是白天,阳光刺眼,她浑身冰冷,不住颤抖。突然间外面一阵鼓噪,有人冲了进来,竟然是孙权。她身上脏污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脸色苍白如纸。疼痛剥去她所有的思量,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个点——孙权喜欢她是因为她漂亮。她剩余的力气都交给了自己的手,她举起一边手臂,用袖子将自己的苍白的脸挡住。

      孙权就像半个月前那样,不解其意,硬要伸手把碍事的袖子掀开。她不想他看自己的脸,身体动不了,只好尽脖子的最大所能,将脸歪到一旁,同时说点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是个女儿……”她说。孙权摸摸她冰凉的脸颊,说他知道,他珍重地看着她的眼睛,手在她脸上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他又攥着她的手,还这样看她,看了一阵,直到屋里人提醒——地上很脏,将军要不等我们给夫人换个衣服,到旁边屋去?

      那时候的她,天真地相信他对她的喜爱会永远存在。

      好景不长,孙鲁班出生之后几个月,孙权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一个美女。她刚生完孩子,睡不好吃不下,形容消减。新来的夫人漂亮极了,也许不如她十几岁的时候,但必然比现在的她要好看。她不是个会争抢的人,况且她要争抢什么?如果她想要的是地位和荣宠,那确实可以抢,但她要的不是这些。她哭了好多天,混乱地想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她生了个女儿?不是。是因为她不好看了?也许是。她懊恼地想,那天就该拦住他,为什么要让他进来,在一个充满恶臭的屋子里,看见她苍白虚弱的面容。但也许也不是。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困惑之中,散落着过去她最珍视的一些片段——他好多次拥抱她,和她对视,两个人就看着彼此,什么都不说的瞬间。那时候她和他的心是很贴近的呀……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很突然的某个时刻,她顿悟了。他那时候是真心的,但也许只是真心地需要一个人陪他。她和江东六郡八十一县千千万万个漂亮的女人没有区别,只是她运气好,刚好出现在他失去长辈,心里最彷徨的几年里。她可以是任何人,她长什么样,生的男孩女孩,统统没有所谓。她得到这一切是因为时机,而他是没有心的。他的依恋不过是时势所之,偶然产物。他不可能再回到二十岁,她也不可能重新得到那样一个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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