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达意[三国]》潜渊

20、射虎（四）

　　她站起身，郑重地擦干脸上的眼泪，面朝长江，吸满一口气，放声大喊。

　　天地开阔，这一喊跑出去好远好远，余音消散在江风之中。孙尚香闭上眼，她很舒畅地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这一次所有的憋闷都像随着呼吸吐出，吐干净了。她又站直，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冲天一喊。前方并无山峦阻碍，她喊得声嘶力竭，喊得要把自己都从喉咙里推出，但声响只是往空中一撒，之后就教江风吹了去。她喊累了，靠在旁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江水依旧东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的怨，她的恨，还有她这五年的光阴，都随这江水奔流去了，再也不会回头。

　　回去之后，她再不跟孙权吵架了。所有事情都被按下不谈，一直到次年开春，某天早上，天才刚亮，孙仲谋独自一人来访，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侍女把孙尚香叫醒，她披了件衣服就去开门，外面只有孙权一个人。

　　孙尚香虽不跟他吵架，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她一大早被吵醒，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来做什么？”

　　旁边都没人，孙权好鬼祟，三十几岁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问：“打猎，你去不去？”

　　玩当然是要去的。孙尚香钻进屋里，飞快换好衣服，鬼鬼祟祟地跟着孙权跑了出去。两兄妹牵了马，悄无声息就出发，到了山林附近，孙权的随从早在那里等着。

　　看来不是一时起意，是早有预谋。人都出城了，孙权说话还保持着偷偷摸摸的音量。孙尚香笑他：“张子布不在，你可以放声说话了。”

　　孙权想反驳说自己才不怕张昭呢，但证据确凿，还是少说两句，吵架他是吵不过孙尚香的，况且今天难得寻到机会出来打猎，才不要吵架扫兴。他反复嘱咐孙尚香：“今天田猎，要是有人问起，你千万要说——”

　　“是我心里烦闷，是我寻死觅活，是我非要你陪我出来打猎，你是爱妹心切，你是迫不得已，所以才勉强答应出门。”

　　孙权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可千万记住了。”

　　孙尚香看一眼他背着的弓箭，佯作心虚，故意说道：“不对啊，你说你是陪我，你怎么也带弓箭？你是君侯，你可不能像我这样，图一时之快，和野兽较勇啊。不行不行，你要真出了事，我怎么跟群臣交代？不如这样，你陪我去找老虎，找到了你就在旁边看着，我去射它——”

　　“这怎么行！”孙权严词拒绝，“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来，怎能光看着？”

　　“可你的箭一眼就能认出来了呀——”

　　孙权抽出一根箭，拿到孙尚香面前：“我特意带的和你一样，到时候就说是你打的，谁会知道。”

　　呵，孙仲谋，狡猾的男人。嘴上说是“陪你散心”，其实是自己田猎成瘾，找人当借口。孙尚香横他一眼，算了，今天心情好，给他点面子，不拆穿他。

　　两个人带着随从，往山林深处走，走着走着，两人一起扬鞭拍马，把后面随从全甩掉。放眼看，目力所及之处，除了对方，剩下的就只有树。

　　“你怎不乘你那射虎车出来？”孙尚香问。

　　“那不是明摆着是我要打猎了吗？”孙权嫌她思虑不周，“况且乘车哪有趣味？方寸之地，拉满弓，人就动不了了。还是骑马有意思，自在多了。”

　　两个人骑着马，在山林里走。孙权射虎成癖，自诩能在百里之外，听到虎啸之声。随便他说的真话假话，他往哪里走，孙尚香就跟着。走了有一阵子，林中隐约有些低沉的声浪，听不真切，只是心跳不自觉地加快，眼睛且没看见老虎，人就先出于本能地怕上了。孙权看起来很兴奋，他小声念叨，是了是了，就在附近。他眼睛看着前面，目光却没聚焦，他在听，山中风声树声，是走兽天然的掩体。孙权却似真能听到老虎，他很专注地在听，眉头不觉皱起，最后竟合上双眼。

　　关掉了其他感官，心跳的声音就分外清晰，找老虎何需用眼，人是怕老虎的呀，千万年来都怕。只需要去感知自己的本能，当骨头里血肉里所有的细微的自己，遽恐惊怖奔走呼叫之时，出手的时机就到了。孙尚香不常打猎，她只看见一片茫茫的绿，哪里找得到老虎。但孙权还闭着眼，他在听，他在感受。

　　他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

　　他睁开眼，猛地回身。草丛里冒出一个模糊的剪影，蛰伏已久的老虎窜出，孙权回身的那一瞬间，就已拉满了弓。时间很短，瞄准全靠猎手直觉，只听见嘣的一声，弓弦复位，箭挟着风飞出，扑来的猛兽教迎面而来的一箭射中，箭矢虽轻，力道却大，咆哮着的老虎被箭射中，脚步为之一顿。

　　但孙权忘了，他今天换了把弓。为了完美地把事情推到孙尚香身上，他带的是她惯用的弓。孙尚香没他高，臂展臂力都不如他，她用的弓比他的小，箭也相应短一些。箭矢正中虎颈，箭簇没入皮肉之中，野兽怒吼一声，却没倒地。它被激怒了，要跟他们拼命，身上还带着箭，站稳了身体，突然迅猛地再次扑来。

　　孙权离得最近，若是平时，他这一箭完全足够将老虎射倒，他都没想到要再补一箭，等他反应过来，伸手去探背后的箭囊时，老虎的前爪已经在他眼前。怕是不怕的——可能还是有一点点怕。也不是怕老虎，主要怕张昭。被老虎咬死，那是彻底完了，他既回不去，后面的事也不必多想，想也没用。要是被老虎抓一下，受点伤，送回去，那张昭就能把他杀了。

　　他搭上箭的时候，老虎离他只剩五步之远。

　　嘣。箭矢飞出。

　　却不是他的箭。

　　旁边孙尚香见他一箭没把老虎射死，跃马向前，拈弓搭箭，赶在他前面，一箭射去。这一箭正中虎头，箭簇竟刺入老虎前额，连骨头都贯穿。跃起的老虎低吼一声，旋即脱力跌下，猛兽身躯沉重，它落地的时候，就在它身边的孙权甚至能感觉到地面震了一下。

　　孙尚香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他，给他一句：“兄长，射艺生疏了呀。”

　　孙权不服，马上反驳：“是我换了弓——”

　　“是是是，”孙尚香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弓不对，箭不对，风不对，虎也不对……”

　　孙权恼羞成怒：“闭嘴！”

　　两人回去之后，一致说老虎是孙尚香射的，老虎来时孙权只在旁边看，绝对没有动手。张昭又不傻，老虎头上颈上各中一箭，箭矢一半没入筋肉，肯定是在很近的距离上射的。这两箭角度不同，老虎都在眼前了，孙尚香哪有时间换着角度射两箭？别说张昭，找步练师这种弓箭都没见过几次的女人来看，都知道这是两个人一起射的。再说了，就算不去看老虎尸体，大家也能猜出是孙权的手笔。孙尚香不常打猎，心情不好，只会骑马去江边跑跑。唯有孙仲谋沉迷射虎，他推己及人，觉得世上的人都爱射虎，哪怕孙尚香现在不爱射虎，迟早也会爱，把事情推到她身上，怎么不合理了？

　　最后孙尚香得到虎皮一张，而孙权又挨了张昭一顿数落，三十几岁的人了，面子上挂不住，被说得烦了，他差点又跟张昭吵起来。但孙权理亏，他好歹比孙尚香讲道理一些（毕竟孙尚香是孙策亲手惯的，可以说是非常之无法无天），虽然不高兴，还是任由张昭批评他。这场面真是熟悉，他去射老虎，被张昭批评好勇斗狠不惜命。他一边听张昭慷慨陈词，一边分心，他忽然想，上次骑马射虎被他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好像有十年了，那时候他刚过二十岁，张昭训他，他乖乖道歉，说自己年轻，考虑不周，实在惭愧。他确实有心要改，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力抵挡田猎的诱惑，于是他绞尽脑汁，作了一些折中，特意打造“射虎车”，乘车去打猎，算是有错就改，虽然没太改。

　　不知怎的，张昭好像也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数落一轮，忽然停住。满朝文武都在听他批评孙权，无人敢说话，他一停，殿内鸦雀无声。他看着孙权，沉默不语，孙权不知道自己该看哪，只好也看他。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张昭忽然说，将军还记得上次老臣因为田猎的事劝谏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孙权不疑有他，回了一句，十年前了吧，怎么了？

　　张昭顺着他的话往下讲：“那时候将军辩解，说是’年少虑事不远’，如今将军已长了十岁，这次是什么缘由？”

　　编不出来。孙权干脆假装生气。他不生气，张昭追着老虎不放，他一生气，群臣都来劝说，张昭也就无暇顾他。此乃围魏救赵之计，张昭虽然老谋深算，和他相比，看来还是稍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