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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射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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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再也不想参与到他们两个的爱恨里面,他俩就算拿刀互砍,她也再不管了。
她说的时候,大乔和孙策都应声想象到了孙权和孙尚香拿刀互砍的画面。是很离谱,但事情如果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又不算太不合理。大乔由着步练师在自己屋里哭了半天,等她哭够了哭累了要走,又安慰她说,她和孙策想想办法,两兄妹里挑一个哄,哄好一个他俩就打不起来了。步练师吸吸鼻子抱抱她,遮上脸走了。
屋里又剩下一人一鬼,大乔对孙策说,你们家兄妹几个还挺相像啊?都是一样的脾气。
孙策乖乖在她眼里当了几年鬼,无故被波及,他很不满意。“别扯上我,”他和孙权撇清关系,“我倒不至于跟小妹打起来。”
大乔头疼,虽说她和孙尚香比较亲近,但事情确实是孙尚香先动手。“你要是不那么惯妹妹,他们两个也不至于真打起来吧?”
“我惯她怎么了,她最小,不惯她惯谁?”孙策理直气壮,只骂孙权,“总之都是孙仲谋不对,小妹打他一拳怎么了,又要不了他的命,他还什么手?打到自己夫人,知道心疼了,打妹妹就不心疼?他几岁了,还以为是小时候呢?自己手上力气多大不知道,一点分寸没有。”
乍看来是孙尚香孤立无援,实际上是孙权孤立无援。某人顶着肿了的下颌去见群臣,因为家丑不便外扬(被妹妹打肿脸实在是太丢人了),只好搪塞说自己不小心磕到,众人劝他,主公您要珍重身体啊!他还得摆出一副老怀安慰的表情,感谢大家关心。这是他不珍重吗?他但凡不珍重一点,早就跟孙尚香决一死战,能忍她到今天?孙权憋了一天闷气,结果背后还遭孙尚香步练师孙策三个一起骂,人骂他不要紧,鬼骂他有特殊感应,他倒霉了一整天,喝水都把自己呛到。
大乔和孙策商量之后,决定去哄孙尚香。商量的时候孙策又骂孙权无数句,说他冲动,说他顽固,说他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大乔怎么听怎么觉得他骂了好多人,个个都姓孙。孙权因此倒霉了好多天,差点要违背孙策留下的家族传统,找人作法转运。
自从那天和孙权打架,误伤步练师,孙尚香就蔫了。本来她理不直气也壮,现在伤及无辜,气也壮不了了。大乔去找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沮丧,也难怪孙策偏袒,平时最活泼的女孩子现在成这样,谁都忍不住骂孙权。幸好大乔不姓孙,她还有点理智。她没接着这事拱火,只是把话题转开。她拉孙尚香出门,说你看啊,今天秋色正好,木樨开了,梧桐黄了,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陪我去呀?孙尚香一听出去玩,精神为之一振,眼睛都亮了,弹起来就去换衣服。
前几年孙权迁都,把治所从吴县迁到了秣陵,又给秣陵改名,改成了建业。建业地处平原,周围山峦低矮,易于攀登。爬上山,能俯瞰整个城市,还能看到宽阔的长江。孙尚香刚回来,对这边还不熟悉,只跟着大乔走。大乔带她到了江边,两人稍稍缘山而上,到了半山腰,视野已然十分开阔。江水浩荡,山上隐约能听见涛声。而身后是茂密的山林,江风徐来,枝叶摇摆,已经变成金黄色的梧桐叶,随风飘下,像一阵轻柔的雨,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离开宫室,望见长江,孙尚香的心情明显变好了。她连声感叹,建业真是漂亮啊,居然比吴县还漂亮,孙仲谋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但他选地方的眼光还算不错。之后她又感慨,当时在吴县,她觉得吴县是世上最漂亮的地方了,但今天一看,建业又要再胜一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比建业更美丽的地方?大乔伸手指向长江,沿江望去,云山浩瀚,无边无际。她说当然有啊,长江长千里,沿江不知有几个建业这样的城市。世上还不止一条长江,大江大河,数不胜数,况且还有海,还有洋,海洋之外,更有万千世界。孙尚香呼出一口气,她看向山下的长江,因这里离入海口已经很近,地势开阔,江面也开阔,宽阔的奔流不息的大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东流而去。
如此大观在前,人的心胸也变得坦荡,自身何等渺小,一生不过须臾。孙尚香看着长江,她看得呆了,回来之后总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眉头也总算舒展开来。她往前几步,寻个石头,干脆坐下。大乔在她身边也坐下,见她心绪平静,大乔在旁边问:“你当时在荆州,到底是怎么了?”
孙尚香不似之前,一听荆州一听刘备,甚至一听孙权,就像被夹了尾巴一样,尖叫着就要跳起来挠人。她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诸多话不知该怎样总结,酝酿来酝酿去,泪落了一串又一串,话却只说了含糊的一句:“也不怎么样。”
“刘荆州待你不好?”
“他哪敢。”她用手背擦眼泪,“他没怎样。”
“那你是为什么不开心呀?想家了?”
孙尚香眼泪汪汪,她看着大乔,忽然间小哭变大哭,像个小孩一样哇的一声哭起来,大乔和鬼共存已有七八年,人和鬼已分不清,一看这动静,自然而然就像孙策以前哄小妹时那样,张开双臂,由她扑过来。孙尚香钻到她怀里,哭了好一阵,她才抽抽搭搭地说,她觉得有一口气憋着,怎么都不舒服。
“他对我不坏,但不理我,好像我是另一个孙仲谋,他待我很有礼貌,但也很疏远,处处防着我。”
孙尚香想起在荆州那些日子。受委屈了吗?没有。过得很自在,也许比在吴县还自在。她彻底地不受管束,也不被在意。她开心了没人分享,难过了也找不到人诉说,生气了无人出气,甚至想家了也没地方哭,她怎么能在这里哭呢?她是孙权的妹妹,她代表江东,她在刘备这里哭,显得很没本事,简直是丢父兄的脸。小时候她也被这样对待过,孙权和她吵架,孙策总拉偏架,于是孙权就不搭理她,干脆晾着。她在这时候会故意去惹孙权生气,总有一刻他会忍无可忍,然后跳起来和她痛痛快快地互骂甚至互打。这是他们家一贯的处事方式——忍让只会加深误会,打一架,彼此都出了气,问题反而能解决。但在刘备这里,没有人会跟她打架。无论她怎么故意挑衅,怎么气他,刘备只是不管。实在忍不住了,他就找赵云来处理,连面都不露了。她跟赵云毫无干系,有什么怨气都发泄不出。
这口气并不致命,但也足够折磨人。在荆州的日子长得看不到尽头,她才二十岁啊——这得活到什么时候?可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么,江东的家里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这里也不是她的家。是,衣食无忧,行动自由,她也许已经比大多数女人要过得好,但这多憋闷啊。未来失去所有可能,毕竟她已经嫁给了刘备。还不如时光倒流,退回没嫁人之前的日子,之后循环往复,将那几年反复过上十遍八遍,就此终了一生——好歹她还有些盼头,毕竟不知道会嫁给谁,以后又会怎样。现在她已经没有盼头了,而生命还有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真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倒还干脆些。但死也是不能死的,她在刘备这里寻死,孙权虽然狠心,但他要面子,他说不定要跟刘备打起来。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她是为了荆州和江东的和平来的,她不能亲手把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又破坏掉。
她实在烦得受不住了,就会牵一匹马,自己一个人,骑马到江边,看着江水发呆。她沿着江跑,不停地跑,跑到马匹疲倦,跑到她也疲倦,之后就停下,随地一坐,然后躺倒。她仰躺着看天,天地开阔,却没有她可容身的地方。她好多次想大喊,不顾一切地大喊,痛骂孙权,痛骂刘备,随便骂谁,骂所有人,连这浩浩苍天都骂!但她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荆州,这不是她的家。她是外人,言行都要谨慎,万一有人听见呢?她的行为有可能成为刘备的借口,她不能给任何人对江东不利的借口,虽然江东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但她姓孙,就算家里抛弃了她,那里始终还是她的家。
说完这一切,那一口积压了五年的气,总算发泄出来。孙尚香觉得舒服多了,但心里空空的,好像总还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她说不清。家已经回了,讨厌的哥哥也打了,事情好像回到了从前,但到底少了什么呢?见她还是闷闷的,大乔忽然问,你现在还想大喊么?
孙尚香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说,现在你回家了,你要是还想喊,你可以放胆喊。”
面前是江,身后是山,身边除了大乔,还有一个孙策鬼,其余都是不会说人话的走兽。大乔说得对,她要是想喊,她完全可以放开了嗓子,在这山里大嚷大叫,骂所有人,再没有什么需要她去顾虑。但她已经憋了五年,人习惯了那样压抑的生活,情绪到了喉咙,竟然怎么都喊不出来。
大乔看她:“你该不是不敢吧?”
“怎么会不敢。”孙尚香永远嘴硬。
“是啊,你都把孙仲谋打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大乔笑道。
虽说那天很对不起步练师,但想到自己扎扎实实揍了孙权一顿,孙尚香觉得解气极了。哈,放眼整个江东,甚至普天之下,还有谁像她那么大胆,连孙权都敢打?大乔在旁边笑,孙尚香也跟着笑。她站起身,郑重地擦干脸上的眼泪,面朝长江,吸满一口气,放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