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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射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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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那个瞬间变得很轻,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阵风就给刮跑。
她跌在地上。
她很轻,纤细的女人,跌在地上也没什么声响。她想睁开眼,但头晕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模糊的视野里,是两个才从梦里醒过来的人。她不小心挨了孙权一巴掌,被他扇倒在地,两个人总算放过对方,急忙来扶她。
孙尚香吓哭了,语无伦次地问她怎样,还好不好。孙权把她抱起来,一脚把门踹开,她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要去哪。见孙权担忧地看她,她快睁不开眼了,还保留着多年来讨好他的本能,没事的,没事的,我没事,我不在意,你开心就好。新的姬妾来了,你要偏爱谁我也无所谓,凡事以你开心为重,毕竟你是夫,你是君,都听你的——她已经无法思考,莫名地又绕回自己多年来养成的思路里。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一个字,也不知道孙权能不能从她颤抖的嘴唇看出“我没事”三个字。说不了话那就笑笑吧,她扯了扯嘴角,想给一个微笑,但事与愿违,适得其反,孙权看见她这个强扯出来的笑,脸色更不好看了。好多人围过来,又四散去找医者。混乱之中,她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躺着,屋里只有哭肿了眼睛的孙尚香,和几个在旁边站着的侍女。她一睁眼,孙尚香就拉着她道歉。她想说话,但嘴好像动不了。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右边脸又肿又硬,简直碰不得,一碰就如同千万根针在扎她。她慌了,拉着孙尚香的手,让她帮忙拿个镜子来。
侍女捧来一面铜镜,步练师拿起来照自己,这一看,她的心就凉了大半。她右边脸挨了孙权一巴掌,摔倒时是左边脸着地,现在右脸红肿一片,而左边颧骨撞出大块青紫,总之是丑得没法看。她拿着镜子,怔怔地看了一阵,开口的时候已有哭腔。她问孙尚香:“能好起来吗?会留疤痕吗……可千万不能一直这样呀。”
说话的时候谁也没留心孙权进来了,他就站在屏风后面,步练师顾着看镜子,孙尚香顾着看她。步练师心道完了,孙权向来是个喜新厌旧的男人,她只有大虎小虎两个女儿,亲戚里没有位高权重的,这张漂亮的脸就是她安身立命之本。孙权站在远处,不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孙尚香虽然不曾有过她这样的处境,但到底是个女人。她马上明白了,便安慰道:“不会的,很快就能好,我以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现在不也好好的。”步练师心下稍安,但还是愁眉苦脸的,孙尚香想起哥哥,气得又骂:“他就一混账,他敢因为这个嫌弃你,我把他杀了。”
孙权闻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你要杀谁?”他冷声问。
两个人此时是断不可能再打起来了,吵也不愿再吵,孙尚香见他来了,像见了鬼一样,哼了一声,跟步练师匆匆道别,就起身出去。步练师听到孙权声音,忙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孙权只当她生气,伸手去拉她手,要把她转过来。她很虚弱,抵抗不住,要和他照面的前一刻,她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孙权不解其意,非要关心地看看她,他拨开她的手,她仓皇转开脸,但已躲不过去。她好绝望,险些又要哭,但想起自己晕过去的时候,孙权早看到了,躲也没有用,一切都晚了。她泄了气,躺在那里,随便吧,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她也没办法了。
过了小半天,她的脸更肿了,简直惨不忍睹。本来他是被孙尚香气得忍不住了,要还击一下,他没打算对妹妹下死手,这巴掌要是孙尚香挨了,以她那体魄,倒也没什么,谁知道会打到步练师身上。意识到自己打的是谁时,孙权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步练师生小虎时的模样。那天她出了好多血,整个人软得像没骨头,手脚冰冷,苍白如纸。她还本能地安慰他,人都不清醒了,见他担心地拉着她的手,她还喃喃地跟他说没事,让他以军政大事为重,不要在她这里过多逗留,耽误正事。
孙权还在那里细看,心疼是心疼的,懊悔是懊悔的,但认错是绝不可能的。他只好骂孙尚香,越骂越生气,越骂越难听。平时步练师会哄他,但她现在自顾不暇,一想到自己的脸变成这样,她就想哭,根本没有心情去安慰旁边的男人。孙权怎么骂都没得到回应,骂着骂着他又想起这巴掌居然没落到该死的孙尚香身上,反倒把步练师给伤了。他越想越气,悔恨和愤怒都无处发泄,无路可走的激烈情绪拐过一个急弯,还回到她头上。
他忽然问她:“我要打她,你推开她做什么?”
步练师难以置信地看他。真是离谱。真是离谱。他要不要听听他自己在说什么?他难道看不出来,她要是不把孙尚香推开,他们兄妹两个就能打到刀剑相向吗?明明是她帮他解除了危机,且不说这些大的,明明就是他打的她,他在这里嚷嚷什么?
恨就恨自己不是个孙尚香这样的人物,受委屈了她就只会哭。不对,受委屈了她就只会忍,只是今天实在太委屈了,无缘无故挨打,还要被责怪,平时她身体无恙,还能说服自己忍忍,此时疼得头晕眼花,她的心灵也随之变得脆弱。孙权无理取闹地怪她,她看了他一眼,之后就没忍住哭了起来。
这下轮到孙权吓坏了。是,他是无理取闹,但他经常无理取闹。步练师是脾气最好的人,她受什么委屈都不会在他面前表现。每次他移情别恋,前一个受宠的姬妾都会很不满意。唯有步练师,完全尊重他的意愿,从来不会给他脸色看,更不会因为嫉妒,而去给别的女人找麻烦。他某次心血来潮,特意试探她,他在她面前夸别人好,说那人比她漂亮,比她贤惠,然后数落她这不好那不好,让她向那人多学学。她愣了一下,眼睛都红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反驳,她点点头,赞同他的意见,跟着他一起数落自己,并且表示会改正缺点。孙权派人去监视她的行动,结果消息回报,她不仅没去找人麻烦,还带了点礼物去拜访他口中那位早就被他冷落在一边的姬妾,夸她的发髻漂亮,请教她是怎么绑的。
也许是平时太能忍了,孙权默认她是不会委屈的,就算他很过分,他也不会有半点愧疚。此时她凄凄切切地哭起来,他不由得心虚,他也确实应该心虚,毕竟真是他亲自动的手。她哭得好委屈,本来只是道个歉的事,对张昭他轻易道歉(道歉完还照做),对鲁肃他也能道歉(前提是对方哄着他),对步练师就硬是说不出口。徒劳无功地乱哄一阵,全在外围敲打,半点不触及矛盾核心。步练师只失控了那一阵,转瞬又想起孙权是个怎样的人,心里叹一口气,又把这一巴掌忍下。她装作受用,恹恹地转过身去睡了。她心里烦闷异常,破罐子破摔地想,好好好,最好是嫌她丑,赶紧走,找别人去,她也不想看见他。他却不走,教人伺候自己换了衣服,在她身边睡下。步练师今天真不想哄他,只装睡着,怎么都不转过身去看他。他一直不声响,她居然有一瞬间想,他会不会猜到她其实也生气了?他会不会也有点愧疚?前一刻这般想着,后一刻就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吸一口气,又慢慢把它呼出。不跟孙权计较,不跟孙权计较,不跟孙权计较。她在心里默念,然后骂自己,你真是被打糊涂了,他是什么人?他半点心没有,只管自己高兴。你不过是他诸多姬妾中的一个,凭什么觉得他会因为你愧疚?就算失手把你打死了,也无所谓,江东美人那么多,他很容易就能找到替代者,他凭什么珍重你?把自己骂得狠了,想着想着又觉委屈,奈何孙权在后面,她只好偷偷哭。偷偷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白天忙乱好一阵,孙权睡得很香,她悄悄抹眼泪,他只在她身后呼呼大睡。
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空无一人。过去委屈的日子有那么多,偷哭一场,睡一觉,醒来事情也就放下。可今天醒来,步练师还是觉得难过。一想到他们两个再不和好,自己夹在中间,此后还得继续两边不是人,她就心烦。趁孙权不在,她随便找个面纱挡住自己受伤的脸,就跑到大乔那里去。
孙尚香一大早就骑马出去散心,孙权忙着呢,这两人今天都不可能出现在此处,步练师一关上门,就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她忍不住了,也不想再忍,拉着大乔就哭。大家习惯了孙策的存在,孙策就等于不存在。以前步练师和小乔知道孙策在大乔眼里,说话还会有些顾忌。这几年过去,知道他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乖鬼之后,就再也没人忌惮他。步练师哭得凄惨,她跟大乔诉苦,说自己夹在两兄妹之间,说好话挨骂,拱火不合适,什么都不说吧,结果还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她说她再也不想参与到他们两个的爱恨里面,他俩就算拿刀互砍,她也再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