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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射虎(一) ...

  •   权常乘马射虎,昭数责之,权以年少谢昭。然犹不能已,乃作车,于中射虎。

      刘备领兵入川之后的第三个月,孙权收到了荆州来的信。字是孙尚香的字迹,但文辞找人润色过,说得很恳切,对孙权超乎寻常的尊重,反正不是孙尚香平时的口吻。通篇看下来,其实不过一句话——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

      收到信的第二天,孙权就派了一支船队到荆州去接孙尚香。虽说孙权小时候和她总是吵架,她喜欢孙策也远大于他,但他到底真心地担忧了她一路。那几天他总在夜晚念叨:她在江东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这样恭敬地和我说话,她把信写成这样,像是怕我不去接她一样。刘备待她应该不坏,斥候回报她在公安横行霸道,刘备也任由她胡来。怎么会给我送来这么一封信?步练师安慰他说,孙尚香哪里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委屈谁也委屈不到她。她送一封长信来,也许只是想家。孙权呼出一口气,说,但愿如此吧。

      船队回来的那天,孙权亲自去接孙尚香。他忧心了十几天,现在看来全是白担心。孙尚香精神好得很,半点受委屈的模样都没有,见到哥哥来迎接,她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流着眼泪扑过来诉苦。虽然孙权摆了大排场去接她,虽然孙权亲自去迎她,但她对此毫不领情,她像看到什么讨厌的东西,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径直从他身边走了。

      孙尚香回来之后,江东久违地又开始鸡飞狗跳。严格来说只是孙权这里鸡飞狗跳。孙尚香非常不满意她和刘备的婚姻,因为刘备对她采取无限退避放任自由的态度,他根本不和她正面交锋,她没有和他吵起来的契机,更谈不上去发泄背井离乡的怨恨。刘备确实对她很客气,但她觉得很憋屈,他只把她当成孙权派来的奸细,谁都避她,谁都不理她,她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几年来一个人就这般闷着,简直要被闷死。终于等到刘备入川,她特意请人给她拟了书信送回江东,要孙权来接她回家。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她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同时五年来无处落地的怨恨,现在有了确切的目标。孙权就在面前,这下算是冤有头债有主,她自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找孙权麻烦。

      孙权快气死了,他担心她担心了十几天,结果此人回来,没完没了地跟他对着干。她不停地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给他好脸色看,反复提起他忌讳的事,总之摆出一副“迟早要跟你打一架”的态度,肆无忌惮地挑衅他。有一次步练师在场,她在孙权旁边,听得手心冒汗。在孙权这里,有两个地方是不能提的,一个是荆州,还有一个是合淝。孙尚香就挑孙权不高兴的事来说,步练师全程不敢说话,余光瞥到孙权脸都黑了,要是对面不是孙尚香,随便来个男人(也许女人也该动手了,孙权放在案几下的手全程握拳),他就该掀桌子了。孙尚香说完一轮,看到哥哥表情很难看,她大为满意,转身离开,门一关,孙权就一拳砸在案几上。他的日常爱好是打猎,能拉满一百二十斤的强弓,这一拳头下去,砰的一声巨响,案几迸裂,断作两半,往左右两边弹射而出,骨碌碌滚出十几步才停下。步练师久居深宫,习惯了安静的环境,这声响仿佛在她耳边炸开,吓得她心里一抽,内脏都在身体里乱颤,她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子,才算回过魂来。

      兄妹两人的矛盾日渐激化,一开始是孙尚香单方面怨恨孙权,吵的次数多了,孙权也开始怨她。本来难得闲适的一个早上,孙尚香一来,兄妹俩又开始针锋相对地互相指责。孙尚香嘲笑孙权,说瞧不起他,说他怕刘备。她说,当时刘备败逃,刘琮降曹,刘备派诸葛亮来谈联手抵抗曹操,当时刘备手里多少兵马,你手里多少兵马?一仗打完,荆州教他占了,你还怕他,把妹妹嫁过去稳住他。见孙权不回话,她又接着讥诮地说,可你怕刘备,你又怕出个什么来?人家依然一点不听你的。妹妹嫁过去了,让他打益州,他不去;让他还荆州,他也不还。你催得他烦了,他就推托说打下益州,就还荆州。他现在西征去了,到时候真让他取了益州,你看他这荆州还不还?

      她一说荆州,孙权就生气,他没说话,但不觉坐直了身,怒目看她。她一点不怕他,明摆着是来挑衅的。她接着说,虽然我也不喜欢刘备,但说句实话,他比你有种多了。手里只那几千兵马,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到头来还让你孙仲谋怕他。孙权忍无可忍,反唇相讥,说事情弄到这样,你没有责任吗?我把你嫁过去,是想让你稳住他,你把荆州当自己家,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一点没有当人妻子的模样,刘备把你当威胁,自然不会把江东当姻亲。孙尚香一听,气得往前走了好几步,她站着,孙权坐着,她指着孙权就骂,在场三个人,只有步练师一个人在害怕。

      “你怪我没有当妻子的模样?你怎么不怪你自己没有当君侯的模样?”孙尚香指着他鼻子大骂,“你兵将比他多,疆土比他大,你就顾着怪我!你看曹操怕不怕他?别说曹操,你看刘璋,你看张鲁,谁怕他?谁把妹妹嫁给他?打又不敢打,磨又磨不过,荆州要不回来,怪我一个女人!”

      步练师动也不敢动,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她连抬头都不敢,这两人的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她只敢看面前的案几。案几是新换的,孙权一只手在桌上,一只手在桌底下,桌底下那只手已经握成拳,步练师一看这姿势,又想起那天他气得砸桌子的动静,她心有余悸,目光紧紧盯着孙权的手,生怕他又发作。

      是,他离发作已经很近了。步练师嫁给他十几年,对他算是十分了解。在家里不比在朝上,在她面前,他的喜怒哀乐都不会隐藏。他板着脸,但桌底下的拳头攥紧又攥紧,显然是觉得没必要跟孙尚香发火,正在忍耐。放眼整个江东,敢把孙权气到这地步的,除了孙尚香,怕是只剩下张昭。张昭应该也不敢,步练师腹诽道,刚直如张昭,看到孙权这表情,也该识趣找个借口走了。只有孙尚香,像是怕他不跟她打起来似的,一次又一次地火上浇油。

      孙尚香长篇大论地数落他,孙权只喝了她一句:“出去。”

      步练师知道这是孙权在给妹妹台阶下,她赶紧抬头看孙尚香,给她打眼色,示意她见好就收赶紧出去。孙尚香明明看见了,只当看不见,她还不走,用同样的音量,也吼孙权:“我偏不。”

      孙权差点站起来,案几被他撞得往前一动,发出嘎吱一声。步练师听得心惊,恨不得钻到地底下,躲开他们两个。

      孙权已经到了忍耐的极点,他咬着牙,骂人的话好艰难才憋住,他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命令:“我让你出去。”

      “凭什么?”

      砰的一声,孙权又砸桌子。案几是新换的,还受得住他一拳头。只是案上的笔和简牍都被震得跳起,唯有砚台沉重,嗡嗡地颤动,像在发抖。

      孙尚香再不走,孙权真该发火了。

      “凭什么?”他重复一次她的问题,“凭我是吴侯!我让你出去,你就给我出去。”

      步练师看孙尚香的眼神近乎哀求,快走吧快走吧你俩别吵了,真打起来,她一个都拉不住。但孙尚香已经失去理智,她看起来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憋了好多年的气等到一个爆发的契机,哪怕明知道这战火一点起来,自己可能连命都丢掉,她都非要不管不顾地往火里跳。

      “对啊,凭你是吴侯。”她还往前几步,她就站在盛怒的孙权面前,居高临下,睨着他。“就因为你是吴侯。如果父亲在,如果长兄在,他们会把我送出去?我至于有今日?”

      完了。

      孙权眼里的怒火霎时收下。

      他不是不气了,他是不忍了。在孙权这里有两个人是不能提的,一个是孙坚,另一个是孙策。孙尚香一次性把两个都提了,孙权不可能还坐得住。

      果不其然,孙权一掀案几,腾地就站起身。

      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兄妹俩小孩子打架,孙权比孙尚香高出一个头,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气焰正盛的孙尚香霎时就矮了一截。她是害怕的,她好像直到这时候才记起来,现在孙权是江东之主,而孙策早就死了。以前她和孙权打架,孙策护着她,每次都拉偏架,孙权怕孙策,只好忍气吞声。她身后现在还有谁?再没有人偏袒她。

      案几被孙权一手掀翻,上面的东西滚落一地。笔最轻,孙权下手很重,它飞起来,正正落在孙尚香身上。

      孙尚香只感觉到什么东西喷到脸上,她伸手去拭,摸到一手漆黑的墨汁。离得太近,人也失去理智,她没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巧合,只当孙权拿东西扔她。她像受了什么莫大的侮辱,一时悲伤委屈全变成愤恨,她不要命了,捡起一卷竹简,望着孙权就扔。

      孙权反应很快,侧身躲开,但离得太近,躲避不及,竹简在他右边脸上刮过,之后砸在身后的墙上。孙尚香下了狠手,竹简重重地撞在墙上,整堵墙都连带着颤抖,之后竹简反弹,滚出好远,连上面的丝线都摔断,简牍散落一地。孙权看着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的竹简,怒不可遏,扯下随身的玉佩,也扔过去。他出手很快,来不及瞄准,孙尚香也来不及躲,玉佩虽然不如竹简大,但到底是块石头,它砸在孙尚香胸口,她分明被打得踉跄了一下,狼狈地退后了两步。

      孙权有感觉到自己出手重了,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要去扶孙尚香。但孙尚香站稳脚,之后就疯了似地冲上来,揪着孙权的衣襟就开始乱打乱抓。孙尚香的力道和速度都不似一般女子,她下了决心要跟孙权打一架,孙权不能轻易推开她。她追着孙权打,孙权没还手,只是忙于抵挡。孙权无心和她真打,但孙尚香就是要跟他拼命,她出手又快又狠,孙权挡不过来,脸上颈上被她抓了好多道血痕。

      孙尚香那模样太吓人了,她看起来今天是要跟孙权拼个你死我活,拳脚无眼,步练师不敢拉她,只好去拉孙权。孙权忙着格挡,混乱中感觉到有人拉自己的手,也不管是谁,怒气上涌,起手就甩开。步练师和他体格力量都差距太大,她躲不过,他的手臂鞭子似的甩到她身上,撞得她心口一震。她疼得痛呼一声,孙权惊觉自己误伤到她,就分了神,偏过脸来看她。这一分神,孙尚香的拳头就正正打了过来。

      她一拳打在孙权右侧颌角,那声闷响就是站在几步之外的步练师都听到了。画面短暂静止,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孙权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挨了妹妹一拳头,他皱着眉,似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下颌角。孙尚香力气很大,被她打中的位置已经肿起一块。孙权的眼神忽而暗下去,他回过身去,看了孙尚香一眼,之后他一扬手臂,望着孙尚香的脸,一巴掌就挥了过去。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孙尚香绝不是挨了打就赖在地上哭的人,孙权一旦真打了她,她绝对会不顾死活地跟他拼命,他们这几个姓孙的,一个比一个好勇斗狠,他们两个要是打起来,事情可就真的无法挽回。孙权是她丈夫,孙尚香又和她情同姐妹,这两人谁都出不得半点差池。屋里三个人,只剩她一个还能思考,步练师顾不上那么多了,眼见着孙权要动手,她扑上去就把孙尚香推开。

      她最后只听到一阵掌风逼近,之后耳边像撞上什么,隆隆一声巨响,那声音似乎穿透她的皮肉,她的骨头随之震颤。人在那个瞬间变得很轻,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阵风就给刮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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