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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山有乔松(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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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上一次。上一次他也这样,她当时是怎样的?
她好像很伤心,看起来很虚弱,魂不守舍,她留意到他似乎是想抬手,但她只当看不见,她像是有点头晕,往旁边倒去。孙权嚎得很大声,一边哭一边骂那几个刺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起刀就跑去把那几个刺客的皮剥掉。吴夫人看一个孙权尚且要看不住,眼看着大乔要晕倒,赶紧就叫人把她扶走,省得添乱。
他乱乱地想着,手臂还在徒劳地一跳一跳。她颤抖着伸出手,双手抓住他的手,那是很可怕的事,平时有力的大手,如今冰冷瘫软,她碰到他的手时眼神分明一沉,似乎是知道事情再也无法挽回,忍了好久的眼泪控制不住,接连坠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濡湿他的指尖。
她靠近他,似乎是有话要说。
孙权非常的不识趣,哭得更大声了。
孙策想把他赶走,听不见,听不见。大乔靠得更近,终于在几乎和她脸贴着脸的距离上,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说,我从前是不信前世今生的,但我们是不是见过?
你一定认识我,我们认识了很久,是吗?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不然我有好多话没和你说过,你怎么都知道?
孙策无法回答,他连视野都已模糊,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他只听到她执着的一句追问——
“我们会再见的,是吗?”
……
模糊的视野忽然重新清晰。他死了,灵魂离开躯体,在屋里飘荡。吴夫人泣不成声,大乔抓着他的手不放,幼小的弟弟妹妹抱在吴夫人腿边哭,孙权大喊大叫。没过多久,张昭进来拉人,他一边拉孙权的手臂,一边喝问他,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你现在是吴侯了,所有事情要你决断!孙权大声叫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发疯的野兽,拼命要挣开张昭的手。张昭拉不住他,周瑜来了,平时周瑜肯定能摁住他,但现在孙权完全失控,又踢又打,连周瑜都控制不住。周瑜只好叫进来几个士兵,一群人架着孙权,把他拉出去。
屋子里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呢?他想不起来了。孙权出去之后没多久,吴夫人带着几个小孩也出去了。之后有人来收拾他的尸体——给他擦洗,给他换衣服。他被摆在那里,重新失去自由,他又不习惯了。好无聊,好无聊。外面有别的鬼在看热闹,那群好多年前死在他手下的鬼,幸灾乐祸地小声说,哈,他也有今天!孙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鬼,活着的时候让人害怕,死掉了也要让鬼害怕。他在屋里对鬼大骂,吓得他们四散逃开,守灵的人就看着屋里的烛火闪烁,飘啊,飘啊。孙翊和孙匡害怕,目光追着烛火看。孙尚香从小就胆大包天,看见火光跳动,还很兴奋,说,呀!是不是长兄回来了!他是不是要醒了?快把棺材打开啊。没有人动弹。白天反应最大的孙权瞪她一眼,他这一眼毫无威慑力,瞪人的瞬间,眼泪又下来了。孙尚香这时候才死心,哇地往地上一坐,也开始哭。几个弟弟妹妹又哭成一片——大乔坐在边上,只是沉默。她很安静,死静死静,像是魂被抽掉了一样,一个空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漫长地盯着棺木发呆。
转眼到了发引那天,三个刺客已经被枭首示众,他也要被埋入黄土,这件事要彻底地结束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孙权身上,毕竟现在他是最重要的人了,而这几天里他的反应又最激烈,大家怕他承受不住,怕他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因而都盯紧他。但孙权好像忽然长大了,他很平静,终于接受了这一切,乖乖地听从安排,乖乖地走在送葬的队伍里,克制地掉几点眼泪。孙策的魂跟着身体飘荡,大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始终像个行尸,不说话,没表情,连哭也不再哭了。因为她背对着自己,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更无从知道她在想什么。
孙策一点也不担心孙权,他了解孙权,他这个弟弟有时候会表现得像他,冲动,急躁,性如烈火。但其实他是个很冷静的人。做什么事情之前他总会再权衡一番,他只会冲动地乱喊——比如喊着要把刺客的人皮剥掉——却不会冲动地乱下命令。把人皮剥掉挂在城楼上,威慑过度,至于残暴。他刚接手江东,不能给人留下这么一个形象。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克制。
他比较担心的是大乔。
他总想着那天划船时,他没让她说下去的话。她性格里有一些执拗的部分,因为以前他和她不熟悉,她也不在乎他,因而他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到了现在,做过她身边的鬼也做过她身边的人,他隐约预感到,她的平静,只是暂时的不发作。
送葬的队伍一路出城,走上苍凉的山路,周围是一点人没有了,只剩下蜿蜒的队伍,单薄地走入深山。他的墓地被选在吴县外的山上,如果他的魂魄一直在墓地上方飘荡,他可以俯瞰这片由他亲手打下的土地。送葬的人在坟地前停住,他的棺椁被移到坟坑里。哎——陷到地里的感觉真不好,他的视野忽然矮了一截,一半被泥土挡住,从他现在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别人的脚。辨不清谁是谁了,只看到一排脚。一铲子土当头泼来,呸!他忘了自己已经是鬼,还想去躲,土穿过他的身体,洒在棺椁之上。
他正在被埋葬,土一点点升高,很快就要没过他所在的棺椁顶部。他努力要往上够,实在是不想看脚了,都快被埋上了,让我最后再看看人吧,他这么想着。在他很快就要确切地从这世上消失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哭声。站在周围的都是和他最亲近的人,辨别他们的哭声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先听到了孙尚香的,孙权接受现实之后,轮到她接受不了了。她一哭,家里的弟弟妹妹和母亲也哭。然后隐约地听见了周瑜在说话。他离得远一些,他说话时有点鼻音,但还不至于失控地哭出来。他好像在说什么——节哀,别过去,回来,快来人——什么呀?
外面的哭声忽然停住,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意料不及,手忙脚乱地回头去看。
他看见人了,一直很安静的大乔,在每个人都顾着哭的时候,走到了坟墓旁边。她什么也不说,毫无征兆地,她跳了下来。坟堆还没填上,她一条腿陷进棺椁和土坑之间松散填上的泥土里,另一条腿跪在棺椁上。他很分明地听见关节撞击棺木的声音,光听着都疼,但她神色淡淡,似乎已经失去痛感,她张开双臂,他的身体外面包了一层棺木,一层外椁,外椁极为宽大,她把两臂伸开,双手不过堪堪抓住边缘。她不说话,她不哭泣,只是死死抱住,怎么都不走。后面有人要把她扯开,她何等柔弱一个女人,此时下了死志,无论如何都不愿走,一个随从去拉,竟拉不开。情急之下,几个人都下来拉,孙策听见她的手指在外椁上刮过,那样刺耳的声音——终于是硬生生把人拉走了。她忽然恶狠狠地质问他:“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走了?”
人被拉开,连着好几铲子土下来,他被匆忙封上。
再睁开眼,人已经回到周瑜家里。异人站在他的面前,这个夜晚还没结束。这场梦太久太久,他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异人很有耐心地站着,等他心中混沌散去,等他重新看向自己,才慢慢问道:“回去还是留下,将军意下如何?”
很艰难的抉择。
谁若是像他那样,回到过去,弥补一切,得到那样真切又热烈的爱,谁都会在这时候犹豫——尽管只有四个月,但这四个月已抵得上四十年,四百年,谁会割舍得下?但他不免又想,如果大乔那样爱他,他不辞而别,她又当怎样?他想起她口中的柳树——况且那只是风不大,要是风很大,松啊,柏啊,都折断的时候,它也一样不会苟活。
不会苟活。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坚决到这地步,为了避免余生在孤寂和痛苦中度过,而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但至少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现在这个她来说,孙策死得很合适,一个讨厌的丈夫,早早地出意外走了,她不仅再不需要伺候他了,还能在他的余荫下,衣食无忧平安无虞地活到老死。是,假如孙策选择回去,她同样会得到一份毫无保留的爱,但那只有四个月。她的余生无论是长是短,都会在深刻的痛苦中度过。她不会有机会和孙尚香骑马去江边,甚至活不到赤壁那场火,活不到孙刘联姻那盛大的婚礼,失去所有可能的灿烂的瞬间。这一切只是为了他。她会愿意么?
孙策能感觉到大乔对他改观,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给她的疤痕那么深,他轻飘飘地给了三年鬼魂的陪伴,这事情难道能弥补过去么?
梦里那些拥抱着彼此低语的夜晚,那些真切的接触,她的体温,她的声音……是,割舍不下。但现在这个她呢?虽然她冷落他,虽然她讨厌他,虽然她不给他任何面子,但她至少活着。她活得虽然无聊,但还算惬意,甚至细说起来,她比其他女人过得还好一些。她不需要和不喜欢的人同床共枕,不需要小心翼翼讨好人,甚至不需要经历丧夫之痛——这一点他很确定。他死的时候她肯定一点都没伤心,没在心里鼓掌喊好,已经算给他几分情面。
他叹一口气。
他微微苦笑,看向异人。
“罢了,”他说,“就这样吧。”
回去的时候,天快要亮了。走过长廊,穿过庭院,又回到那时候周瑜停灵的屋子里。小乔已经睡着,小鸡窝在她的手心里取暖。孙策多看了鸡一眼,他发誓他没有幸灾乐祸,他衷心地祝愿周瑜选中的是一只漂亮的公鸡,如果不是,他将会在大乔的眼睛里,安静地嘲笑他一辈子。
大乔还睡着,他在她身边坐下。黎明到来,他就再没有这样看她的机会了。她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感觉不到他。他离她很近,安静地就这样看着她。她睡得并不深,好像在做梦,呼吸有些急促,不像平时熟睡时那样。很突然地,她的眼里滚下一滴泪来。他习惯性伸手去擦,眼泪穿过他的手,缓缓坠入她的发鬓,消失不见。他叹一口气,无奈地笑笑。
乔姝啊。
自从上次大吵一架,他暴露了他的心意,此后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多了。他输掉了,手下败将,手下败鬼,她不屑于跟他再计较。她以前大概常做噩梦,好几次会哭着醒来。但自从那一架之后,她就很少在梦里哭了。时间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这家伙梦见了什么,竟然又哭。真是个复杂又脆弱的女人,唉。
天亮之后,小乔非常满意地宣布,她手里这个小小的黄色毛团就是死而复生的周瑜。高兴完之后,她又开始忧心以后。
“唉,早知道还是选个乌龟。”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手里的小鸡,“鸡能活多久呢?十年?能活到二十年么?要是他又早我一步去了,我再从哪里找异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一次把他召回来。”
说到这里,她下了点重大的决心,她郑重地看着桌上走来走去的小鸡,向它宣誓:“要是它走了,我也不活了,到时候我就跟着走,这样说不定下一世,我们还能重逢。”
小鸡好像会听人话,小小的脚步猛地一顿,站着不动了。孙尚香看见了,她指着小鸡,说:“你这话真吓人,不,真吓鸡。它听完都不敢出门了,要哪天不小心走路被人踩死,还得背你一条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