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步夫人不妒（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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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王，我喜欢谁我就立谁！”
最后经过一番权衡，他还是没在这个混乱的局势下逆所有人的意，立她一个侧室为王后。但他放了话，宫里的人都唤她王后，她就是中宫，事情只是他一贯的折中——桌子上面所有东西都推倒，只留下桌子不掀。
她彻底地困惑。这二十年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除了私情，没有任何理由支持他立她为后。但私情能算什么？她不觉得他是个在意私情的人。然而事实摆在面前，就跟她逃不掉孙尚香的赌债一样，她也逃不掉孙权喜欢她的事实。后者比较可怕，毕竟她是个心软的女人。她从十几年前就不喜欢他了，一想到堂堂吴王不对等地爱了她十几年，她就觉得歉疚，担心自己要遭报应。
乔家姐妹只要了点首饰，步练师两天就给她们把东西送过去了。孙尚香的清单太长，她又不懂她要的东西，只好一点点找人采买。采买的时候被孙权发现了，他问她怎么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又用不着。她总不能说自己跟孙尚香赌立王后的事，而他让她赔光家产。她笑笑说，是孙尚香上次送她的步摇很漂亮，正好最近孙尚香需要这些，她也给她送点礼物。孙权心情好，说这还要你亲自操心吗？你把清单给我，我找人给你买了送过去不就好了吗？
三天不到，孙尚香就收到了来自孙权的大量礼物。一看来的是自己哥哥的人，她在心里哎呀一声，早知是他买，就多要点了！她还是太克制，没见过大风浪，赌都不敢赌。
时间一晃，又过去九年，孙权称帝。他再一次在立后的事情上和群臣产生分歧——孙尚香亲手打的虎皮在前些时候坏掉了，咦，哥哥都要当皇帝了，虽然问他要张虎皮是简单的事，但这未免太简单了，她很无聊，要给自己找点乐趣，于是她又想起了步练师。步练师不跟她赌了，且不是输不起，只是她们意见统一，已经赌不起来。孙尚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信任有时候是很玄乎的东西，一句话，一个决定，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人盲目又坚定地相信什么。孙权第一次要立步练师为后时，她就知道，这事情还会再发生一次。
事情不过是上一次的重演，群臣和太子都觉得该立徐夫人为皇后，而孙权坚持立步练师。步练师第二次劝他妥协，只不过这一次是实话，她已经不再需要一个皇后的名头来证明什么，她很放心，再也不必着急地要把什么抓在手里。既然心意相通，他也没必要在开国之初，就犯一些耽于私情嫡庶不分的错误，这些事情在他们孙家人看来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但其他人又不姓孙，为了大局，他应该收敛一下这种不必要的任性。他被她说服了，叹一口气，合上眼睡觉。
她没睡，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答应放弃立她为后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复杂。似乎是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更多的是释然。这九年来她总在回想他们的过去，是，他是善变，但帝王不都如此么？不是帝王也如此，男人就这样。心死的时间有那么多，但相距九年，两次坚定的选择，就足够她原谅一切，甚至掉头来为自己的虚情假意歉疚。她亲手把皇后这个位置推给别人，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近乎赎罪一般。她看着他的侧脸，他已年近半百，两鬓斑白，早不是少年时的模样。那她呢？三十年了，再美丽的容颜都要老去。曾经她以为美貌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事到如今，她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不行，还是不行。”孙权皱着眉头，忽然睁开眼，他竟然没睡，还在寻思立后的事。他转过身，要把步练师也叫起来商量：“这位置就给你，除了你谁也不给。要不还像上次那样，谁也不立，看谁熬得过谁——”
他说到一半，发现步练师没睡，还一直看着他。
他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她看起来有点奇怪，像是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眼里甚至有点死志。她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他不解其意，也看着她。结果她看了好一阵子，忽然笑笑，问一个很无聊的问题：至尊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孙权前一刻还紧绷着的表情，一听这话就放松了。这是他曾经很喜欢问的问题，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少年夫妻，做一些无聊的对话，他最喜欢别人夸他，总这样问她，每次她都很配合地编一堆漂亮话来哄他。这话从来只有他问她，没有她问他。这是个很新奇的问题，他来了兴致，一项一项细细地数她的好处：
“你温柔，大度，体谅人，不争不抢，不妒忌……”
夸的时候预备着要看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结果她还是那样看他，平静的面容，带着死志的眼神，好像她不是来讨他表扬，而是来向他自首的。
他停住，神情也变得严肃。他看着她，等待她的陈词。
“妒忌是人之常情，但凡喜欢的物品，都不愿意分给别人，何况是人。”她说，“女人妒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男人也妒忌，争夺地位，何尝不是更大的妒忌——”
三十年的默契已经让孙权知道重要的话在哪里，他在等待她的铺垫结束。
“她们妒忌也许是出于对至尊的私情，我大度是因为我不敢。”她的眼里已有泪光，“因为我要是放任自己的私情，我就不会是至尊所喜欢的那样了。”
她已经做好了为这样的坦白失去一切的准备，但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很舒服，她心里舒了一口长气，她坦坦荡荡，就算是死，也无愧于心。
结果孙权愣了一下，只说了一句：“那你可以不大度了。”
……
大乔和小乔听步练师复述孙权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表情都很明显凝住了。等反应过来，小乔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而大乔表情怪异，右边眼睛在乱转。孙策在她眼里喊救命，他“啊”地大喊一声，过一会又“啊”一声，最后再痛不欲生地“啊”一声，之后他说：“太肉麻了！以后这种事你们能不能少聊？我不该听这个！”小乔是带着鸡来的，二十岁仙寿的大公鸡，听得立在原地，漂亮的羽毛炸开，变成一个油光水滑的球。鸡倒没有大喊大叫，他只是不乐意再听，果断地掉头要走，小乔忙把鸡抱住，连声道歉，保证说再不讲这些了，你可别跑，我追不上你。
孙尚香最近不知道怎的又跟孙权吵架，她的立场跟着心情走，她攻击孙权不需要任何理由，且可以忽略所有客观事实。她嫌弃地一撇嘴，恶意揣测：“他快五十岁的人了吧？想好色也力不从心了，说那么好听，冠冕堂皇的——”
步练师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好像不合适说，她的话就这样卡住，人默默地红了脸。大乔先反应过来，没忍住笑了一声，之后小乔也明白，她也笑。鸡明白了，右边眼睛也明白了，鸡跑了，右边眼睛在眼眶里乱跳，要跟鸡一起离开现场，疼得大乔捂着眼睛，低声骂里面的鬼。
孙尚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还很疑惑：“你们笑什么呀？”
幸好孙策忘性大，虽然他表示今天她们这群女人的对话对他造成了重大的精神创伤，到了睡觉的时间，他还是心中空空地轻易睡了过去。大乔独自醒着，她想起步练师的秘密——她最后居然选择了坦白。这真是她们都没意料到的。
这辈子转眼已过去大半，和鬼共存的时光，也有二十多年之久。在这二十多年里，孙策向她坦白过很多事情，她对他也是一样。但唯有一个秘密，她从来没跟他说过。那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她或许会在自己脱离肉身，和孙策的鬼魂分开的瞬间坦白，又或许会把它带进坟墓，由它和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一起，重新化作世间飘荡的尘埃。
那是二十年前，小乔为周瑜招魂的晚上。
孙策的鬼魂出走的时候，她其实醒着。她预见到了这一天，她知道他不是个能让问题晾着的人，他只要爱她，就不可能容忍这样的隔阂一直存在。他脱离她的身体，走出门外的时候，她就知道他要去找异人了。因她和他共用一个身体，她能听到他和异人的对话。只有人没有鬼的半个夜晚里，她一直在等待时间倒退。
她虽然看不到孙策在梦里回溯的过去，但她能猜到。她预备好了被他带回去，遗忘一切，重新开始，和他陷入炽热的爱恋里，之后她会在离别的剧痛中撕裂自己，她会跟着他去死，或是痛苦地熬到短暂的生命结束。她是个很惜命的人，她有点紧张，但并不害怕——重如生命的爱到底是怎样的？她衷心地好奇。那也许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一个颠倒的世界，一个相反的自己。她无来由地勇敢，斗胆将自己交给动荡的激情，将自己交给他。
等了半个晚上，孙策才从漫长的梦里醒来。醒觉之后，他像换了个人，心意坚定地走进去，顾虑犹疑地走出来。他应该预想得到她的结局呀，他想要的不就是两个人没有隔阂地相爱，哪怕只有短短的四个月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怎么临阵退缩呢？
她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他放弃了。因为他希望她好好活着。
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步夫人不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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