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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山有乔松(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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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输就输吧。他心甘情愿地连人带马被风掀翻,扑倒在她面前,再也不爬起来。
……
这一晚是个特殊的节点,且不是因为后面他表现得怎样——只是大乔在那个晚上,摸到了一些确切的安全感。她和小乔很不一样,小乔是个可以完全把自己交给别人的人,周瑜对她好,她就觉得安全,身上所有防备都可以卸下,就这样像个刚换壳的螃蟹一样,软趴趴的就走在路上。但大乔可不是。她的安全感来自于权力,孙策是个强大的人,她反而觉得不安;但当她发现他喜欢她多于她喜欢他时,她知道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掌控这个男人,她这时便松一口气。这样微妙的掌控感削弱了她对他的畏惧,那个在他死后才出现的大乔,提早十年开始苏生。孙策为此感到无比的满足——她开始说真话了。与此同时他有点怀疑自己,也许他心里某个犄角旮旯藏着点古怪的癖好,他居然很喜欢大乔违抗他。这会让他觉得她很灵动,很鲜活,同时让他很确切地感觉到他自己也活着。
为了弥补过去三年没有肉|体的遗憾,他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拥抱她,花很长的时间去感受她的身体,她的气味。与此同时他不厌其烦地向她重复诉说他对她的喜欢——是,肉麻话只能现在说。当鬼的时候他要是这么说,她会嫌他烦,先是不搭理,然后找个布把自己眼睛遮起来,关他的禁闭。谢谢那三年,他终于知道她喜欢什么,会愿意在哪些话题上陪他聊到睡着。而他那些不知所措的毛病居然传染到了她的身上,两个人过于亲近,以至于在某些时候会觉得尴尬,好像彼此退回新生的那刻,感官过于娇嫩,对视一眼都要被扎着。孙策以前最喜欢那盏多枝宫灯,在皖城时他一眼看中了它,甚至还特地把它带回吴县,但近来它很被冷落,已经很少在夜里亮着。两个人需要至少在一个方面保持距离,如果聊天,身体就不能过于靠近,但假如身体接触,目光就得避开,否则至少有一个人要被莫名其妙扎着。那大概是些更深刻的赤|裸,更彻底的袒|露,明亮的多枝宫灯在这种场合显得很不合时宜。
但孙策总会在某些时候心血来潮,要挑战固有的习惯,他天然地带着些破坏性,把东西拆了建建了拆,是他生平的两个大爱好。某个晚上他和大乔在床上,她像平时那样把脸偏开,躲避他的目光,他那臭毛病忽然犯了,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下颌,非要把她的脸掰过来。她反应很快,在碰上他目光的前一刻,赶紧把眼睛合上。
他不满意:“你为什么不看我?”
说话的时候身下动作没停,她气息有点乱,不好答话,只含含糊糊地哼了两声。
“喂,问你呢,你为什么不看我?”
她不知答了什么,听起来还是含糊的几个单音。
“喂,说话,不许嗯嗯嗯。”
她很明显不想理他,被逼得急了,就突然睁开眼,几乎像在瞪他。他有时候很恶劣,很恶劣,非常恶劣,非常烦人。他故意凑近她,压缩她上方本就不多的空间,这个姿势让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他的声音和气息都追来:“回答,快,回答。”
回答不了。她意乱神迷,神情迷醉,目光失焦,喉咙里滚出断断续续成不了音节的几簇声响,谁也说不清那是不成型的言语,抑或只是喘息。他感觉到她的手像个猫爪子一样在他背上发泄般抓挠几下,之后人就羞赧地往他怀里一埋,她大概是从没见过自己能有这样激烈的呼吸,她几乎有些害怕,转瞬就忘记他刚才的可恨行径,紧紧地将他抱住,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他这时候应该展现一下他成熟和温柔的一面,但他很不适时地想起以后,是的,以后,从今天往后推七八年,推到他变成鬼,寄居在她眼里的时候。她对他爱答不理,肆无忌惮地骂他,她喜怒无常,随心所欲地关他禁闭,让他看不见听不见,要活活把他闷死——过去挨的冷落和白眼都浮现,这个表里不一的凶悍女人,她也有今天!他实在难以表现得像个大度的君子,他很痛快地笑起来,分毫不给她留脸面。她又羞又恼,又打不过他,只好拿爪子在他背上乱挠,他故意夸张地嗷嗷叫,气得她前所未有地发狠,在他肩头恨恨地咬了一口。这回他倒真情实意地疼得大叫一声,险些把府里值守的卫兵都引过来。
两个人相遇在正月,总在晚上才见面,关于大乔的回忆因而很像江南的春夜——朦胧,湿润,反反复复的细雨,等不到的阳光。互抓互挠互相啃咬是很罕有的事,大多数时候两人只是安静地呆着。从冬天到春天是很漫长的过程,像一场怎么都晒不干的大雾,某天晚上大乔的脚不小心碰到了孙策的腿,他被冰得一缩,眉头皱起来,问她:“你很冷么?”大乔摇摇头,之后解释说,一年十二个月,她的脚在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都是这样的温度。风好像是活物,会从丝线的缝隙里钻进来——她这样猜测——所以穿多少层衣服盖多少床被子都没用,风不过多费点功夫。
孙策说那不行,之后从后面将她环抱。他整个人热得发烫,像个火炉似的,他用自己的脚去暖她的脚,他没耐心,只一会儿就问:“好点了么?”哪有这么快,但大乔向来不扫他的兴,于是她回答:“好像好点了。”他似乎受了鼓舞,抱得更紧些,恨不得用身体把她整个都裹住,没一会儿又问:“更好点么?”大乔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个“嗯”。这样抱了一会儿,他想起她的手,呀,竟然遗漏了手,他在黑暗中一阵乱动,右边手臂从她身下的空隙钻过去,双手合十,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这时候他的头就在她的正后方,非常近,稍稍往前一些,嘴唇就贴上她耳朵。他邀功似地又问一次:“是不是好一点?”
从前大乔是害怕他的,他太高大了,且抛开权力和地位不谈,刚开始他抓住她的手时,她总莫名担心,好像他稍不留神,稍一用力,她的手腕就会被轻易折断。但他现在把一切动作都放得很轻,轻得掉出了他惯常的力度范围,轻得他忙乱,轻得他笨拙,轻得他像个小孩,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小声再问一问,生怕做错。他一次又一次地问,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宛然觉得他像一只老虎,而现在老虎变成了大猫。那一瞬间她很确认自己不会被吃掉,很确认,悬着的心落了地,迟到的安全感汹涌而至,所有防备都瓦解。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后身体放松,她往后钻了钻,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窝在他的怀里。
他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一怔,似乎有点惊喜,之后他凑上来。他不是能忍住话的人,那样的情意到了嘴边,就轻易地全盘透露。
“阿姝,”他在她耳边轻声喊她的名字,轻轻地笑起来,“我好喜欢你。”
好烫的话,她羞赧地缩了缩,却盈盈笑着,目光稍稍转过去看他。
此后这样的事情每天晚上都要重复一遍。至少一遍。至多几遍取决于大乔什么时候睡着。刚开始大乔对此反应很大,显然很受用,孙策看得上瘾,因此说得也上瘾,不厌其烦换十种八种方式说同样的话。但后来大乔习惯了,反应渐渐平淡,像褒姒,撕一万匹布帛都博不来美人一笑。
这晚孙策又情不自禁地抱着她说:“我好喜欢你啊。”
大乔头也没回:“嗯。”
孙策以为她没听见,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好喜欢你啊。”
大乔:“我知道。”
孙策不满意,蓦地松开手:“你怎么这么冷淡?”
大乔被他逗笑了,转过身来,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些很直接,很热烈的目光,除了他家里那位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妹,很少女人会有这样的目光。何况那是大乔。她是最惯于躲闪,最惯于沉默,最惯于隐藏自己的一类人,她虽然笑着看他,他却意识到这是了不得的一刻,他很郑重地收回胡搅蛮缠的态度,到了嘴边的废话全吞回去,只是看她。
她不知道那是十年之后的孙策,所以也无从明白他的惊讶。事情于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不,比偏离更彻底,大概算得上背离。再微弱的爱意,在千万次心贴着心的诉说下也深深植根,待地下再也没有了掩藏的空间,它就转而往上生长。发芽,抽叶,失控地长大,推翻她自己。她像孙策很喜欢对她做的那样,她看着他的眼睛,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黑夜里她的眼睛亮亮的,她问一句:“那这样?”
靠近一些,再问:“还是这样?”
孙策只是怔怔地看她,他的心彻底地混乱,无从抽出空闲的思绪去应答。
她忽然闭上眼,凑上前,吻上他的嘴唇。她很快又躲开,这一吻轻得只像是被什么小动物蹭了蹭。她很紧张,很不习惯这样,但又很期待他的反应,孙策抓住她的手腕,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慌乱,雀跃,在他的掌心里盲撞。
他看着她的眼睛。
他很突然地意识到,一切都被他改变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讨厌他了,她喜欢他,或者爱他,她甚至愿意像他。
他想起孙尚香问她喜不喜欢他的那个晚上。那时候她用沉默表达否定,他已经动了心,气急败坏地质问她。她一点不退让,恶狠狠地也反问他。她说,在你活着的时候,我那样不喜欢你,还不是一样要讨你开心?你那时候难道知道我不喜欢你吗?
现在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那时候他不知道,因为他一点不知道被她爱着是怎样的感觉。他会把她出于恐惧而假装的欢喜当做真心,会把她痛苦的颤抖当成满足,她说是,他就相信,因为他很有信心她不敢骗他,但她更多只是不敢违抗他。他不知道的事有那么多,直到这一刻,很莫名地像在漂浮的这一刻,飞离地面三万里,不知身在何处,像是马上要消失,又像马上要坠落的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但他又突然发觉,她的手不冷了。
春天已经来了。
今天是三月七日。
距离他的死亡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