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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有乔松(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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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他的死亡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他知道。他明白。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为什么不能有呢?
他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他深深地看她,深深地看她,想将这一切都钻过去。大乔什么都不知道,她还等着他亲回来,但他居然傻了似地愣着看她,只是看她。也许又是错觉,她竟好像看见他眼里的水光,但又好像不是错觉——他的悲伤很沉重,尽管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口,尽管他什么都没说,周遭的空气似乎冷了下去,寂静的夜里,有什么在无声地悲鸣,无形的潮水淹没了一切,冰冷的,死寂的水。她喘不上气。
她挣开他的手,伸手去拭他的眼角。他果然躲开,她还追过去,手背碰到他的皮肤,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你怎么了?”她担心地问。
他没法说。他没法说。一旦说出口,这个世界就会湮灭。话说不出口的感觉很不好,纷乱的缠绕的一切,通通堵在胸口。他只顾着去徒劳地寻一个借口,去搪塞,去蒙骗,随便去什么——稍不留神,她又挣开了他。她的手迟疑着去碰他的眼角,这触摸一如他十年后刚苏醒的那一刻。她不恨他,她终于不恨他了,但事情又要落到那样的地步,阴阳两隔,人鬼道殊。他只剩了一个没死透的念头活着,再也不能在冰冷的夜里,将她拥入怀中。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湿润的手,她吓坏了,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也忍不住哭起来:“你怎么了呀?”
无法解释。孙策只能沉默。他沉默地张开双臂,像过去的一百个晚上那样,紧紧地抱住她。她哭得止不住,在他怀里颤抖。这家伙,这家伙。她听见他笑,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她的眼里全是泪,他的影像很不清晰,含混的,藏匿在厚重的水光之后。
他笑她:“你忽然哭什么?”
她不满意,明明是他先哭:“那你又哭什么?”
“我没哭。”
“你有。”
“我真没有。”
她哭得更凶,愤愤然指责他:“你有!你骗人。”
他又不说话了,很珍重地看她,之后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将她抱住。这个拥抱来得更用力,像是要把她埋进自己的筋肉里,再也不分开。她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些莫名的无缘由的感应在活动,她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更紧密地贴上他的身体。她忽然说:“你不要走。”
孙策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你不要走。”她认真地重复。
孙策装傻:“你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要走?”
“总之你不要走,”她蛮横地要求,“你答应我。”
“……”
她着急了,通红着眼,忿忿地看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孙策又叹一口气。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只能答应。
“好,我答应你,我不走。”
这辈子头一次给出虚假的承诺,他很心虚,幸好大乔没有十年后那么敏锐——他这一次在开始就剥夺了她敏锐的必要,使她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小乔——她得到了满意的承诺,擦擦自己的眼睛,靠在他的怀里,不说话了。
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孙策和大乔到郊外泛舟。
这居然是他们两个头一次在白天看见彼此,孙策很庆幸十年前的自己居然选择在这个空闲的日子和大乔一起出去,而不是又自己一个人去打猎——现在距离他被刺杀,只剩下五天时间,假如他今天去打猎,可能他会提早死掉,也有可能他不会死。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细节,他的马太快,跑着跑着,他的随从就被甩到后面。之后他在林子里看见那三个许贡家的门客,他们谎称自己是韩当的士兵,他识破了他们的谎言,拈弓搭箭,一箭把其中一个人放倒。另外两个人一起向他放箭,他躲不开,其中一箭射中他的脸颊。在当鬼的三年时间里,他好多次盘算要怎么反杀这两个人,以打发无穷无尽百无聊赖的时间。他最后得出的方案是,射出第一箭之后,直接从马上跳下来。这样他能避过两个人的箭,按照他的出手速度,他能在落地的瞬间就再放倒一个人。那三个人没他那么镇定,倒下两个人,第三个人必然顾不上杀他,等第三个人转身逃跑,他就再放一箭——完美。当时想得有多圆满,五天之后他就会有多痛苦。明知道怎么可以活下来,却只能按照原来的轨迹,毅然赴死。虽然回来是树精帮忙,但回去树精该好好地感谢他一番,多亏他忍耐,树精才不至于被一个天雷劈死。
独来独往甩掉随从,是孙策诸多臭毛病里最致命的一条。死过一次,再回头看今天,他不免想,今天他没和大乔一起死,都算是幸运。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条小船上,河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刺客要埋伏在路上,简直易如反掌。而他又习惯性把所有人甩掉,水网密布的城市里,放眼望,视野里一个随从都没有。难怪大乔从坐上船的那一刻,脸上就有些许不安的神色。要是十年前他留意到她此时的表情,他也许会在五天后想起这一刻,之后恍然惊觉,等随从们追上来,他再往山林的更深处去——停停停。他的死已经是必然的事,他最好赶紧停下所有存活的妄想。唉。
船转入更荒凉的河段,两岸是空置多年的残垣断壁,灰黑色的废墟,上面长满茂盛的野草,房屋到底是毁于多年前的战火,还是毁于时间,已经无人知晓。因为没有人居住,河两岸的树木都肆无忌惮地疯长,树冠跨过河面,船上时明时暗,这一带盛产柳树,一个个巨大的柳树脑袋探到水面上方,长长的柳枝直垂到水上来。船夫因有命令,尽管柳条不住地扫拂他的身体,他始终立在那里摇橹,半点不敢松懈。坐在船上的孙策烦得很,他身材高大,风一吹,就有各种细软的东西在身上撩拨——看不清是柳叶还是上面停留的飞虫。他还在那里烦躁地左拨拨右拨拨,一直生活在这样地方的大乔,已经熟稔地伏下身,去躲开拦路的枝条。孙策学着她的姿势,但他体型长大,抱成一团,还是藏不起来,树叶在他颈后乱扫,烦得他想跳上岸,抄起大刀,刷刷刷把这片河岸全剃光。
大乔笑他,之后她放松地干脆躺下。好办法,孙策想。于是他也跟着躺下。两个人躺在船上,扁扁的两条人,贴在船舱里。树果然碰不到他们了,船缓慢地前行,水波轻柔地在身下起伏,而眼前是淡蓝的天,嫩绿的叶,水比地还低,躺在水上看,树显得尤其高大,人在那样的荫蔽之下,心境难得地松弛。
大乔似乎很喜欢这些树,春天来了,万物生长,她眼里自然地浮现出一些欣喜。孙策对这些不能行动的活物向来没有兴趣,对于他来说,不能说话不能动的东西,跟死物没有区别。只是大乔看,他无事可做,也跟着看。树刚长出新叶,除了柳树长得分外不同,其他树都是一样的颜色,并无多少可供辨别之处。船上下涌动,他又躺着,看着看着他又困又乏,于是就问隔壁看得很有兴味的大乔:“这都是些什么树?”
本来只是随口问,没想到大乔对此很有了解。她看起来更有兴致了,袖子里探出纤细的手,一棵一棵给他辨认。树太多,孙策只看最高的几个。那是枫杨,那是梧桐,那是银杏,那是榉,那是樟。他很轻易地觉得自己都学会了,前方出现一棵低矮的小树,他“哦”了一声,之后胸有成竹地说,那是女贞对吧?大乔没忍住笑起来:“那是木樨。”
孙策讪讪地给自己找借口:“它又不开花,看不出来是木樨。”
“这才四月,哪有木樨开花?”大乔笑着看他,“待到秋天,我们再来,那时候就能看到了。”
秋天?他再不会有秋天了。
他如鲠在喉,又想起自己上个月骗她,想起自己给她的虚假承诺。所有“以后”于他,都是空头诺言。他不敢接话,只转开脸,假装看头顶的树。
大乔什么都不知道,只当这人好胜心作祟,教她反驳两句,心里不舒服了。她很贴心地把话题转开,船一直走,头顶的树换了一个又一个。她问他:“夫君最喜欢哪种树?”
孙策于是专心挑树,很快他就看中了一棵。他的审美很固定,很单一,挑高的,挑大的,挑碍事的。他指了指路边一棵巨大的香樟,说喜欢那个。那棵樟树大得惊人,不知已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极尽繁茂,干云蔽日,树冠快要跨到河道对面去。大乔说好呀,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是雄豪的大树。孙策神情不属,听到任何小大之辨,都会想起树精关于小人大人的说辞。那一天犹如这棵树,遮蔽一切,时时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幸而他总记挂着不要泄露天机,悲伤将要流露之前,他回过神,微微笑,反问她:“那你最喜欢哪个?”
大乔不像他那样现挑,她倒是早有答案。她指着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柳树,说她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