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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有乔松(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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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万事预备妥当,只等这十年时间回退。
心跳很快。可能是太紧张了,孙策想,深呼吸,深呼吸就好了,深呼吸……
心跳还是很快。
越来越快。甚至有点热。有一股狂躁的冲动在身体里乱转。
很突然地他重新拥有了肉身。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就看见了大乔。他们离得很近,肌肤相亲,一|丝|不|挂。预备了好久要怎么不让她说出“你当时就像个强盗一样把我掳走”这类话,睁眼的那一刻,他已经把人掳走了。臭树。臭树!
不能生气,不能慌乱!他提醒自己。事情好像刚开始,他刚急哄哄地把人扑倒,胡乱抱住吻了一通,大乔没想到他一个急色鬼会抽出空来看她,她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扮作很喜欢他的模样,她闭着眼,脸色惨白,神情麻木,一副正在绝望地劝自己接受命运的样子。孙策激烈的动作忽然停住,她睁开眼,孙策看着她,眼里是一些很不像孙策的情绪——惊喜,但又懊悔,甚至慌乱,好像正在焦急地思考该怎么办。她吓坏了,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赤 | 裸地看着彼此。
不知是不是错觉,大乔好像看见孙策的耳朵红了。
可能是错觉。
肯定是错觉。
毕竟屋里亮着灯,那是一盏比人高的多枝宫灯,孙策选的,很符合他的审美,高大,气派,碍地方,而且亮得刺眼。肯定是火光发黄,火光发红,所以他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平时红,红很多,如果不是见过他前两天的急色鬼表现,她差点就误以为他害羞了。
孙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死了十年,他已经不能理解十年前的自己。比如现在。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把灯亮着?那时候兴许他不觉得怎样,因为那时候他和大乔一点也不熟。现在他和她很熟悉,他和她朝夕相处,他和她无话不谈,莫逆于心。谁要是一睁眼发现三年来莫逆于心的朋友赤|裸地躺在自己身下,都会马上不好意思起来。
两个人古怪地对峙了片刻,孙策忽然起身。
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外衣,往身上一裹,赤着脚就去熄灯。外面有侍女,他其实只需要大喊一声。但此时他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真是见了鬼了,大乔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到底在尴尬什么?不管是什么吧,不管了。他走到宫灯前面,这该死的宫灯有三层十八盏,灭起来费掉许多时光。等他好不容易把灯都熄掉,回去就看见大乔在黑暗中惶恐地望着他。
虽然他错过了最好的补救时机,但大乔恨他的原因很明确,他不幸中又万幸,降落在这一切发生前的一刻。
前一刻。很严格的“前一刻”。事情一下子变得很难办。他衣服都脱了,他把她衣服都脱了,他要怎么把事情扭转成周瑜和小乔的模式,一|丝|不|挂,急火攻心,然后温柔地哄她早点休息,之后各睡各的?
真是进退两难,继续也不是,不继续也不是。
战场上他可以急中生智,现在他急中只生乱。他又怕大乔恨他,又怕大乔怀疑他,最后孙将军使出很不高明的一招:
“你想继续吗?”
他脸红得要烧起来,询问大乔的意见。
大乔还以为自己怎么惹他不高兴了,他才忽然停下。她只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一刀砍死,哪敢有意见。这沉稳冷静会审时度势的女人使出她惯用的伎俩,她假装柔弱假装羞赧,避开他的目光,给他一句模棱两可的“夫君说了算”。
孙策要急死了:“你说了算!”
大乔愣愣地看他,他放出的选择权直接让她陷入混乱,他急起来说话很大声,因为太久没有肉身,他已经忘记自己说话的音量。夜里很安静,这一句说得像在吼人,大乔被他吼得一退,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积压多日的恐惧再也压制不住,她吸吸鼻子,好像想要忍住眼泪,但一点也忍不住,她的眼泪霎时滑落,她偏开脸,偷偷地哭。孙策没想到她会这个反应,慌乱地爬上床要安慰,黑夜里一个巨大人影就这样逼近,她更害怕了,泣不成声,一边哭还一边怕孙策杀她,怕孙策泄愤把小乔也杀了,用哑掉的声音语无伦次地道歉。
唉……
很不如意的开头。
但也还行。
至少谁都没有了欢爱的兴致,这个至关重要的夜晚,孙将军手忙脚乱地哄大乔,哄半天,越哄越乱。他肯定没把人哄好,但大乔绝不会表示自己没被哄好,两个人就这样周旋,真心的那位被当做假意,假意的那位以为对方会把她当真心。孙策甚至有一瞬间希望十年后的大乔也跟着他一起过来,她应该会在他问出“你想继续吗”的那一刻,就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睡觉。
大乔累了,即便刚才哭得那么凶,没多久她也冷静了下来,沉沉睡去。孙策没睡着,过去的三年里,他有好多个这样独自醒着的夜晚。他看着她睡,习惯了夜晚的黑暗,他渐渐地能在夜里看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哭得红肿,明天大概会更肿。唉,他真是没长进。三年了,持续在哄同一个女人,持续哄不明白。他睡不着,难得重新拥有肉身,他不舍得睡。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睡,许多激烈的情绪都在这夜里慢慢平息,最后只剩下一些柔软的情意,使他这般看了她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他也困了,在她细弱而均匀的呼吸声里,他轻轻叹一口气。他试着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战乱里颠沛流离了一些日子的少女,被这陌生的触碰惊醒。她很突然地睁眼,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那也是一些很不孙策的目光,绵密如雨,柔和似水,好像她不是刚到手的美丽战利品,而是一个曾经错过又失而复得的亲密爱人。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孙策会这样看着她,那一刻那一眼,很像在做梦。谨慎,警惕,善于明哲保身的女人,在梦一样的夜晚里,放下了戒备。她小小声给他一句:“夫君也早点休息。”之后就闭上眼睛。孙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活着的时候和她相处了四个月,死了之后还和她相处了三年,此时竟被这一句话击中,一时间诸多复杂情绪涌来,他头脑发昏,手不听控制嘴也不听控制,本来下定了决心给她一点时间慢慢喜欢自己,现在决心全推翻,一分一秒给不得,等不住,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竟情难自禁吻上她的额头。
她惊得又睁开眼。
却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十年前的大乔满嘴谎话,但他认得她每一个无声的信号。他很善于解读她的沉默。
他只有四个月。他只有四个月。他要抓住每一个诉说爱意的时刻。
他闭上眼,在黑暗中吻上她的嘴唇。
……
孙策很听话地按照异人的吩咐行事:白天绝不更改自己的行动轨迹,只是晚上换一个人。他对大乔的态度和以前完全不同,大乔对他的态度也随之改变。他简直不能想象,他那时候是怎样如大乔所说的那样,每次见她不说几句话就开始色心大发动手动脚。他莫名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尽管她表现得一点也不排斥他,他还是像被什么无形的咒语缚住,在她面前总有些不知所措。果然人做什么事情都要心无旁骛,顾虑的东西一旦多了,什么事情也都做不利落。
这该死的不利落出现在各种他没料到的地方。是。它甚至出现在他和她的第一个晚上。她恶狠狠地追着他骂的场面,他做鬼了也忘不掉,连鬼都做不了时怕是也还忘不掉。他完全不敢提这事,但两个人已经成婚,一直这样也很古怪。终于是在婚后快半个月的时候他鼓起勇气,假装随意,提了一下。大乔当然不会拒绝,孙策不知道她内心感觉如何,反正他很忐忑。虽然他当鬼的三年里和她无话不谈,但因为没有肉身,谈话绝不会往这个方面去。他一点都不知道她喜欢怎样——以前这个问题是不重要的,现在每个问题都重要。他一边担心自己太过粗暴会伤害到她(因为他活着,她始终是怕他的,就算她疼,她绝不会像他死了之后那样,直截了当地指着鼻子骂他),一边又担心他表现得过于温吞,他只有四个月!他绝不希望她想起他的时候只是一些含糊的平淡的不值得回味的接触。这担心来得太多,所以那天晚上他表现得很手忙脚乱,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随便像多少岁。反正很糟糕。她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次,并不知道事情应该是怎样的,又也许只是她不说。那个晚上失眠的孙策看着帐顶发呆,目光几乎要把布帐磨穿。这般后悔反思踌躇不安了半个时辰,他很突然地发现大乔还醒着。那一刻他像抓到救命稻草,得救的感觉来得如此强烈,以致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活着的人,忘记了自己处在绝对的支配地位上。他鼓起勇气假装平静地抱住她,仿佛央求般小声问她:“可不可以再来一次?”
大乔一怔,而后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熟悉。很熟悉。是那天他一时失言间接说自己喜欢她的时候,她明知故问非要追来的感觉。她很聪明,她太聪明了。虽然现在他是个活人,但就刚刚他小心翼翼的态度,她就知道,他已经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风。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输就输吧。他心甘情愿地连人带马被风掀翻,扑倒在她面前,再也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