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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山有乔松(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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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乔松,历千岁,精气依于内。乃化人形,能变四时,易古今。
一只鬼穿过庭院,转过曲折的回廊,走进一处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子。
在这寂静如水的夜里。
在孙策无形的身体钻进屋里的瞬间,侧卧在榻上的异人就睁开了眼。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好像早料到孙策会在这时候到访那样,异人只是睁开眼,看向他,好像来的不是曾经雄踞一方的江东之主,好像来的不是一只鬼。他慢慢坐起身,像招呼一个深夜来访的老朋友一样,招呼孙策近前来坐下。
异人尊敬地还唤他一声“孙将军”,孙策蓦地想起自己还活着时,在吴地抓捕巫祝的诸多片段。那时候他敢随意处置他们,是因为他不信鬼神。他不信,且不需要。他的力量足够他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事,他何必祈求神明。但此时的他,却没有了那样的傲气。且不是因为他是一只鬼……是因为他有求于人。
世上终究还是有他力所不能及之事。
上一次求人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孙坚刚去世,他十七岁,一无所有,央求袁术给他点兵马,放他去平定江东。他都快忘记该如何求人——况且他曾经那样对待吴地的异人方士——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
那其实是十几年前,他刚攻破吴县时所听闻的说辞了。吴越之地,乃至再远一点的荆楚,常有灵异神怪的传闻。传闻是这么说的,世上有老树化作精怪,走兽化成的精怪,其实还没有树精厉害。老虎精三百岁的时候,身上所有的筋骨皮肉,都是三百岁的东西了。它找不回自己一岁时的牙齿,找不回自己十岁时的皮毛,它的魂灵就停在此刻,因为没有过去的参照,它也就彻底丢失了时间。但树精不一样,它的身体还留着过去的年轮,它活一百岁,活一千岁,活一万岁,它都还能找回自己初生时的痕迹。老树化成精怪,变成人的模样,树不能移动的束缚被解开,人寿命短暂的缺陷被弥补——他也就拥有了真正的自由。
孙策当年剿巫,听了好多玄乎的传说,什么异人能看见鬼魂,能让生者死,死者生——人啊,鬼啊,生啊,死啊,那都是肉 | 体凡躯的概念。对于一只树精来说,事情不过是从今天,回到昨天,或是回到十年前。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生和死的界限,从死到生,从暮老到青春,从存在到虚无,其实都只是在时间里或长或短地回溯。世上当然是没有异人的,人都一样,所谓异人,根本就不是人。
在大乔身上,失去肉身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的三年里,他终于有空闲去回想这一切。一千个日夜,他连上了所有的线索,解开了所有的疑团。他始终在等待这一刻,等待那位异人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刻。
他提出了他的请求。
他想时光倒流,他想回到过去。
异人对此早有预备,因此他拒绝的说辞显得很圆满,很流畅,经过很一番润色,从逻辑到态度都无懈可击,让孙策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恼得鬼火直冒,鬼心冒烟。异人是这么说的:
“不瞒将军,老朽确实能让人回到过去。”异人欲抑先扬,怕孙策期望过高,他只扬一下,之后就一句话把他的希冀摁到地底下去,“但将军可听过’大人’’小人’一说?”
孙策皱眉:“不曾听过。那是什么?”
“就像事物有大小之分,人也有大小之分。随波逐流,对时局毫无影响的,就是小人。譬如一个寻常百姓,他的子孙,没有一个能成就大事,世世代代不过就这样活着,某天他出门,教马车撞死了。他的儿子来找我,要回到过去,让他的父亲别在那天出门。我帮了他,他父亲好好地活到了七十岁。我不过是动了他一个人的因果,最多是动了他们一家人的因果,世事不会发生大变化。”
异人说到这里,便看向孙策。“但像将军这样的人物,就是大人。将军是大人,刘荆州是大人,曹公是大人。就拿曹公作个例子——如果曹公早一天领战船南下,那天吹的北风,他的战船还会烧成一片么?八十万人,乃至江东六郡八十一县,千千万万的百姓,命数都会因此改变。再说将军,如果将军那天没有出门,或是改道而行,事情又将怎样?”
孙策觉得头晕,那样复杂和沉重的因果关系将他裹挟其中。个人的愿望在命运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头一次痛恨自己的重要,因为他太过重要,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都会引发巨大的改变,因而他的命运就被残忍地固定。即便他幸运到在茫茫世间上找到了一个能回到以前的树精,他依然无法对自己的过去做出任何改变。
异人在试着劝退他,他能感觉到。但他的愿望如此强烈,它微不足道,但它那样顽强,它像一棵树,不管不顾地在他虚无的灵魂里扎根,生长,直到遮蔽一切。
孙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他坚持要挣扎到最后一刻:“如果我还在那天死去呢?”
……
执迷不悟,不顾一切,退让到近乎恳求。
本以为对一切都做好万全预备的树精坐直了身。
“老朽斗胆问将军一句,”他几千岁的内心也不免好奇,“将军这么执着要回去,到底是为什么?”
孙策叹一口气。
“我附身在乔夫人眼里,已有三年,但她恨我。”孙策尽量把这复杂的一切简单概括,愧疚,遗憾……或者甚至是爱,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是很难以启齿的东西。他略过了几乎所有细节,直接把词句落在终点:“我与她不过四个月夫妻,我想对她好些,至少让她不要怨恨我。”
异人愣住。
他也叹一口气。
“如果将军答应老朽,只改变她一个人,那老朽可以帮将军这个忙。”
孙策近乎庆幸,松了一口长气。
但异人再次嘱咐:“但将军务必要记住,除了对她,别的都不能改变。将军千万不要眷恋人间,到了那一天,务必要独自出门,事情偏开一分,老朽就要担起这十年里千万人的因果命数——真要那样,马上就会降下一道天雷,老朽会立即灰飞烟灭,将军也将不复存在。”
走便走。已经死过一回,能回到过去,弥补一切,已是绝大的幸运。孙策虽然曾经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这一次,这一刻,他可以不贪心。
只是想到大乔,她的命运忽而变成了未知之数,孙策为此有些惶惑不安。他试探着问:“如果我回去,那她的命运……会变成怎样?”
“那就取决于将军了。”异人答道,“乔夫人没有子嗣,后半生都在宫中度过,她的余生,完全由将军决定。”
刚才还很坚定的孙策,听到这句话,莫名地有些动摇。又是这样,还是这样。要是以前别人告诉他,大乔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他,他会觉得理所应当。但现在……她的生命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责任。他的一念之差,就会让她心怀怨恨地度过十年,他要是回去——他和她在一起四个月之后就会死掉,他怎么能保证她最后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犹豫是常有的事,异人遇到过好多个寻常百姓的儿子,寻常百姓的女儿,谁都会在这种节点上犹豫,但他确实没想到,孙策会为大乔犹豫。刚刚他有多执着,现在他就有多踌躇。
异人忽然笑起来。
孙策正烦着呢,要不是有求于人,听到有人在他最心烦的时候笑,他就要发火了。他看过去,忍不住问:“仙人为什么发笑?”
异人摸了摸他的老树胡须:“将军如果拿不定主意,要不先试一试?这夜晚还长着呢,梦里四个月过去,醒来还没到白天。将军先看看这四个月会如何,之后再做决定?”
神树。神树。孙策蹭地站起来。早知道吴地的树精那么厉害,他当年就不剿巫了,宁可放过,不能杀错!孙策很想珍重地感谢一下对方,但这辈子小霸王孙伯符都不曾珍重地感谢过谁,他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开始表示。
异人摆摆手:“将军快去吧。”
魂在现在和过去之间飘荡的时间里,孙策赶紧盘算自己的计划。他努力地回想十年前他和大乔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当时他领兵攻入皖城,在混乱的城市里,他很偶然地发现了大乔。具体是在哪里?完了,想不起来。所有过去都重新变作空白,谁料想到十年后,还会有需要精细回忆的时刻?他该不会在第一天就迷路,然后把大乔错过了吧?
不能乱,不能乱,万万不能乱。他提醒自己,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回忆。大乔说有人说他有勇无谋,胡说八道小看人,有勇无谋怎么攻下的江东?让他们自己打打试试去。谋不谋的且不说,至少记性还可以,他沉下心来回想,终于想起那天的细节。他应该从城门进去,先往官府去,然后带人去安抚百姓,在某个逃难民众聚集的地方,他一眼发现了人群里的乔家姐妹。
那一天他表现得很像一个急色鬼,两眼放光,捡了人就走,虽然后来补上了各种礼仪(时间仓促而且他见色起意急不可耐,补偿大多以口头恐吓的形式发放),但大乔因此觉得自己很不受尊重。再来一次,他可万万不能这样。补偿还是嘴上说说,但要先说再做,显得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事事从简,而不是凑合算了。他一心攻城略地,城破那天他已好久没管过自己的仪容,到了官府之后,他一定要记得洗把脸,整理一下,别像个山贼一样臭烘烘脏兮兮地出现在大乔面前,俊美的仪容有助于减轻她“被强盗掳走”的不良体感。
很好。万事预备妥当,只等这十年时间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