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达意[三国]》潜渊

10、哀歌误（二）

　　一个自私的念头涌上小乔的脑海，随周瑜一同死了好些日子的她，忽然间又鲜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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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

　　孙尚香嫁给刘备之后，这是她们四个头一次重聚。四个人看看彼此，区区一年过去，除了周瑜去世，她们的生活里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别的重大事件。但不知怎的，这次重聚，四个人都好像变了很多，几个女人在花园里温酒喝，家长里短地闲聊，似乎已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对此感觉最明显的是孙尚香，因为一年没回家，她能很明显地察觉到每个人的变化。步练师比以前更平淡了，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看来二哥又带回来了几个宠姬，她想嫉妒都嫉妒不过来，人太多了，只好坦然处之，接受现实。大乔和孙策的关系不错，因为大乔越来越像孙策了，她看起来有活力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个美丽的走肉行尸。四个人坐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

　　最后是大乔先开口的。她关心了一下孙尚香的现况：“你和刘荆州如何？”

　　听到刘备，孙尚香就像听到曲误的周瑜一样，很明显被扎了一下。她“哼”了一声，下巴微微仰起，颇有些自傲地答道：“他怕我。”

　　看来没受什么气。大家都为她松一口气。唯有孙策在大乔眼里叫唤：“刘备匹夫！”

　　大乔小声问他：“怎么了？”

　　“她小时候和仲谋打架，打赢了她会到处说的，生怕谁不知道一样。”孙策叹气，“倘若打输，她就这样，鼻青脸肿，一声不吭，谁要是问起，就装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说仲谋怕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她甚至都没细说刘备怎么怕她，必定是过得很不如意了。”

　　因为孙策从小就装作相信，孙尚香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逞强其实这么不堪一击。她不再说话了，四个人又安静了下来。就这般又过了一会儿，小乔忽然开口了。

　　“姐姐，”她看向大乔，“你还记得三年前吴宫那场火吗？”

　　大乔点点头：“嗯，记得呀。”

　　“当时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你可记得？”

　　大乔回忆了一下，答道：“那天晚上，有野猪跑进来了，我屋里有一盏很高的多枝灯，野猪把灯撞倒了，灯油泼在我脸上。太疼了，我就松开手，灯落在地上，火不知点着了哪里，屋子里全是烟……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我什么都看不到，别人把我救出来的。”

　　她说完，留意到小乔正盯着她的右眼看。小乔性格比她温和得多，也怯懦得多，这伤口快三年了，她说看着就觉得害怕，从不敢这样盯着细看。

　　大乔何其聪慧，她马上察觉到不对：“你想做什么？”

　　被她拆穿，一滴泪从小乔眼里滚落下来。“我好羡慕你，”她还愣愣地盯着大乔的右眼看，“孙讨逆还在吧？他陪着你，这一世他都陪着你。我好羡慕你……我好羡慕你。”她古怪地笑着，语无伦次地说，之后她忍不住了，把她荒诞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想我能不能也学着你这样，把眼睛烫伤，之后请来异人招魂，这样公瑾就会回来——”

　　步练师和孙尚香都吓坏了。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她们一点都不能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故意弄伤自己的眼睛，让亡夫的鬼魂附在身上。

　　大乔很坚决地反对：“这绝不可以！”

　　小乔现在很脆弱，教姐姐一喝，她顿时就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那是我的眼睛，我愿意。我不能没有他，只要他能回来，我愿意，我怎样都愿意……”

　　“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大乔严肃地说，“是这太冒险了。他们说鬼魂会附身在新生之物上，你怎知道这院里没有别的新生之物？你把眼睛烫了，倘若周公瑾不落在你身上呢？这里有树，有花，有鸟，还有那样多的飞虫，你怎么知道他会落在哪里？到时他不知去向，你少了一边眼睛，你怎么活？”

　　“倘若真是这样，我就认了。但他……他要是回来，他不会走的。他会来找我的，他会的，他一定会的。我们甚至没见上最后一面，他一定有话要和我说，他不会就这样走的——”叙述转入混乱的自语，小乔忽然跪倒在大乔面前，几近哀求，“你就告诉我吧，你就告诉我吧。我去找异人，我要他回来……”

　　三个人都上前去扶她，大乔也跪在她面前，她扶着妹妹的手，道：“伯符的事是偶然，很偶然，他说我们住的那院落，有数不清的鬼，那天要不是他来，在我这里的就会是别人，我就会跟一个不认识的鬼度过一生，直到死才能分开。你要用自己去招魂，倘招来的不是周公瑾，你该怎么办？”

　　她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和孙伯符这辈子都分不开了。这不是想不想的事，就算周公瑾想回来，他也不一定能正好找到你。出了什么差错，来个恶鬼，终日缠着你，你该怎么办？”

　　小乔身体又委顿下去，她伏在地上，一味地哭。大乔知道她总算是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她松了一口气。旁边步练师去扶小乔，她小声在一旁劝她：“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孩子！孩子只能依靠你，你不振作起来，他们怎么办？”小乔还哭着，听话地点头，步练师去抱她，孙尚香也去抱她。大乔叹了一口气，也想去抱她。小乔满脸泪痕，抬头看大乔。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大乔说的无名恶鬼缠身把她吓退，但她还是很坚定地，想要周瑜回来。

　　“我就像那时候那样，找点小鸡来，可以吗？”她怯怯地问，“他回来就行，变成小鸡也可以，我只要看见他，只要他陪着我。”

　　孙尚香忍不住问：“诶，小鸡，小鸡长大之后可丑了。周公瑾那么俊美，他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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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醒来，小乔眼睛肿得睁不开，但她已不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是步练师说的孩子为重激励了她，还是招魂的事给了她一个新的盼头。再过几天，府里的事已经安排停当，周瑜的事谁也不提了，好像他不是死了，而只是又到哪里去征战，好久不会回来一样。

　　一切平息之后，小乔郑重地给孙权送了封信，提出要请异人招魂的事。

　　孙权对招魂这件事并不排斥，甚至他还挺感激三年前那位异人——虽然孙策不能实际地给他提供帮助，但知道他还在，孙权总觉得安心一些，好像家里有个长辈，尽管长辈帮不上什么，但自己到底不是孤身一人。周瑜一走，事情好像又有几分回到当年孙策刚去世时那样。虽然现在孙权已近而立，少了周瑜，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找不到个踏实处。小乔很恳切地给他陈述了自己和孩子对周瑜的思念，请他帮忙找来那位异人，把周瑜招回来。孙权回家一趟，悄悄找到大乔，和她说了这事。

　　大乔早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异人……不仅小乔想找他，孙策也想找他。大乔作为亲历者，表示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大的危险（如果小乔真的恢复了理智，不会在那个晚上故意自残的话），而且孙策也很想再见周瑜一次，把异人找来，不仅遂了小乔的心愿，也让孙策出来解解闷。

　　这事确实需要孙权出手，时隔三年，找一个云游四海的异人，无异于从海里捞一颗沙子。孙权暗中派人去找，他调了一队斥候，江东六郡八十一县，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找。这寻找持续了几个月，才终于在江边某个偏僻的山村里，找到隐居的异人。

　　异人的要求和上次一样：各色祭品，设个祭坛，预备两百只刚出壳的雏鸡，挑个晚上到周瑜府上作法，事情要保密，除了孙权和大小乔，谁都不能知道。自从上次孙尚香说，周瑜可能会嫌小鸡长大之后太丑，小乔就总想着这事。她想问异人，能不能换点别的好看的动物，但又怕动了别人的法术，没法把周瑜招回来。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让周瑜委屈一下。孙权为了避免任何鬼落在他身上（他前段时间酒醉，头不小心磕在案几上，伤口就在额角），提早两天就在地图上画好了界限，原本要从周瑜家附近经过，都改道绕大圈走。招魂的那天晚上，屋里闲杂人等，都被小乔找个借口，迁到偏院暂避。晚上异人来了，他在院里设祭坛，旁边就是当时周瑜停灵的房间。

　　大乔和小乔两姐妹在屋里等着，小乔又紧张，又害怕，她紧挨大乔身边坐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大乔身上就带着个鬼，对此倒是不怕。她问妹妹：“你在念什么？”

　　“我在和公瑾说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先说着，别听漏了。”她念得很虔诚，还不太想答姐姐的话，“异人说要用小鸡招魂，你别嫌弃，虽然鸡长大了不好看，但也没外人看见你这模样。你千万别生我气，我是怕你回不来才这么做的，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大乔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活像个小孩，她平时就这样跟周瑜念叨吗？某只鬼也听得很有趣味，他也开始了他的念叨——

　　“你该跟异人谈谈，”孙策评价道，“这小鸡选得真不妥，公瑾绝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变成一只小鸡，之后还要长成一只大鸡。嘿嘿，希望他挑中个公鸡，不然还要下蛋……”

　　他说着说着自己乐起来了，大乔很适时地给他泼冷水，和他日夜相对三年，她知道怎样让他兴致全无。

　　“你还嫌，”她说，“你那会还没抢到小鸡呢。”

　　孙策果然弹起来，孙权都已经是个稳重的君侯了，他这个当哥哥的依然毫无长进，某些时候总要争一口无关紧要的气。“那是我们家鬼太多！”他争辩，“况且我要不来，就不知哪个前朝老鬼天天跟着你了，你乐意么？”

　　“不乐意，不乐意，就乐意你来，换了谁都不乐意。这回答你可满意？”大乔轻笑道。

　　“敷衍！”孙策不满意。

　　这一等就等了一晚上，乔家两姐妹都等困了，大乔等得睡着，小乔强撑着还等。她只看到外面有人点火，幽幽几点暖光映在窗上，火焰在窗外跳跃，不知是看不见的神力，抑或只是晚风。看是看不见了，但听总算能听到，雏鸡特别吵闹，叫起来不管不顾，既无腔调，且叫得卖力，难听得很。小乔在屋里听到一阵聒噪被释放，之后四散开去。

　　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屋里的一切，但夜晚的房间依旧空无一物。她把唯一的烛火吹熄，屋里陷入更深的黑暗。而后她习惯了这样的黑暗，月光和火光映照着的窗子，慢慢地亮起来。屋里没有周公瑾，他的鬼魂不在此处，她虽然没见过鬼，不知道鬼来时会怎样，但她相信她和周瑜会有感应——假如他在，无论他是鬼，是魂，是烟，是雾，是小鸡，是乌龟，是活物，是死物，她都会把他认出来。那一刻也许会像传说里人成仙的瞬间，只一分，只一秒，只一刹那，从未动用过的感官被唤醒，眼光越过茫茫红尘，没有时间，没有生死，所有障碍都会消失，周公瑾会站在她面前，无比清晰，无比细致，比活着还活着。

　　周公瑾自然不在屋内。

　　他在外面呢。

　　大乔陷入昏睡之中，很突然地，孙策感觉到他周围无形的墙壁溶解。像从一个逼真的梦里醒来，久未使用的四肢重新听令。他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躯体，人就这样从大乔的眼睛里走出。他回头看一眼，大乔伏在案上睡着——这已经是他十年没见过的人了。十年前其实也没怎么好好看过，他忽然想，这辈子和他死死锁着，再也无法分离的一个人，看着竟然有点陌生。小乔还徒劳地在屋里四处张望，想要找周瑜的魂灵。

　　这家伙，大乔但凡有她几分天真，都不至于天天跟他对着干。他可以想象，如果事情是周瑜附身到小乔身上，他们不知会有多和谐，小乔怕是一句重话都不会对周瑜说，当然了周瑜应该也是这样。事情已说不准是自作自受，或是命中注定……应该是前者更多，毕竟是他先挑的大乔。这是他从来没和大乔说过的秘密之一，他第一眼看见她们两个的时候，并没有马上分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他是主动选的大乔，之后才发现哦，正好，她是姐姐，事情很合适。

　　孙策往门口走去，屋里门窗紧闭，风却随着他的行动而活动起来。小乔似有所感，她站了起身，也往门口走去。

　　孙策的身体穿过屋门，好熟悉的场景，一地小鸡，到处乱跑。因为顾念到和自己亲如兄弟的周瑜很可能是其中一只，他走得很小心，虽然这小心实在多余，一只鬼怎会踩死一只鸡呢？

　　一阵风吹来，孙策回过头去。小乔打开了屋门，她望着一地的黄色毛团，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开始一只只去辨认。

　　孙策急死了，这样去认，要认到何时去？只恨鬼不能说话。真该死，做鬼真不好，到底是谁在怕鬼，鬼连话都说不了！地上那些乱跑的小鸡，却似受了什么吸引，它们先是定住，之后忽然开始飞快地四散。

　　孙策一愣，初时他还以为是异人在远处念咒，但很快他意识到，异人早进屋里歇息去了，小鸡奔逃，纯是因为夜里风凉。小乔走了出来，寒风灌进她的衣服里，吹得袍袖都鼓起来，她的头发被吹得散乱，但她浑然不觉，还一只只去辨认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鸡。院里的小鸡躲避寒风，早逃得不剩几只，最后院里又只剩下寂静的一片夜——和一只昏了头似的，还在冷风中不走的小鸡。

　　小乔走到它身边，它一点不躲，她伸手过去，它竟反常地跳上她的手心。

　　小乔忽而跪在地上，双手把小鸡护在掌心，又伏下身体，用自己的体温去护它。

　　孙策看得急死，他喊：“公瑾！”

　　那小鸡好像听到了，它发出很吵闹的一声：

　　“叽！”

　　小乔听不懂它的话，只靠近了要再听。开玩笑，她怎么听得懂，孙策一个鬼都听不懂。孙策大喊：“你让她快进屋去，她是人，你是鸡，你要冷死了！”

　　周瑜毕竟是周瑜，他竟然马上接受了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的处境，它没法说人话，只好在小乔掌心边跳边大叫。小乔松开手，小鸡蹦蹦跳跳要往屋里去。小乔马上会意，她弯腰把小鸡捡起来，放在袖子里拢着，像藏着什么珍宝，匆忙地回屋里去，顺带把门关上。

　　孙策立在门外，看着紧闭的屋门，他心里藏匿许久的一个奢望在涌动。

　　就在此刻。

　　此刻之后，再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