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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哀歌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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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瑜还江陵,道卒。及发引,哀歌误,乔氏顾。
周瑜死了。
去年在南郡与曹仁相持,他右胁中了一箭,那一回把小乔吓得不轻,直到他伤愈,她还总似得了疑心病。周瑜怎么安慰她,那不过是外伤!好了也就好了,我不会突然箭疮迸裂死掉的。她还是担心会突然收到周瑜死去的消息。每次他离家,她都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拉着他的手,直到他不得不出发,才眼含泪光地松开他。很偶然的时候周瑜和孙权会闲聊(孙权把和孙策同岁的周瑜当哥哥看,从前孙权有什么困惑,常找周瑜解惑。但孙权长大之后,尤其是在赤壁一战过后,这样聊天的时刻就变得很稀少),周瑜会笑着说,难怪有“何以家为”语,当一个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平白多了一大块私心,再难像从前那样,凡事以公务为先了。孙权如今已是君侯,这话真只有周瑜敢这样坦白。孙权还笑他,说此后你还要去取蜀郡呢,你家里妻小岂不是要怨我?我得绕开你家走,省得遭人白眼。
结果周瑜在返回江陵的途中,就在巴丘突发急病去世。
去年周瑜在南郡受伤之后,小乔常做噩梦。孙策还魂的事情让每个知情者都不得不信起鬼神,小乔总觉得,她和周瑜夫妻十年,两人必有感应,如果周瑜出了什么事,她肯定会在消息到来之前知道。因而她睡着也警惕如醒着,一旦梦到什么不祥之兆,她就要半夜起来,找人打听周瑜的情况。然而这一次,她睡得香甜,一点梦没做。等到天亮,她睁开眼,床边是哭得眼睛红肿的周循,和他两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的弟弟妹妹。婢女跟在三个孩子后面通报:吴侯在门外等候,夫人请快起来梳洗吧。
小乔在两天之后见到了周瑜。前几天她才听说周瑜要准备去西征,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她连夜给他准备行装,既怕他出发晚了,教别人抢了先,又怕自己给他收拾得太妥当,他匆匆回来见一面,就会离开。现在好了,都是白担心。人没等到,等来的是他冰冷的尸体。事发突然,好像是上天刻意为之,最珍重的人就此辞世,冤无头债无主,周瑜没骗她——至少不是去年的箭疮迸裂——她还宁愿是这个原因。至少她能用孤独的余生去怨恨曹仁,现在她不知道要找谁去讨回一个周公瑾来。
没了周瑜,孩子们还小,她一夜之间落到了十年前孙权的处境上,所有事情都只剩了她一个人去决断。十年前孙策遇刺身亡,突发的巨变最是骇人,至今她还记忆犹新。孙权是个男人,随着兄长征战,也有四五年时间。他手下还有群臣辅佐,那会尚且扑在孙策身上,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张昭在一旁,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只能几个人上手把他架走。十九岁的孙权,一边被人架住臂膀往外拖,一边像个撒泼的小孩一样,两腿不住地蹬地面,满脸是泪,破口大骂,语无伦次地说要把刺客千刀万剐,要把他们的人皮都剥出来,挂在城门示众。
周瑜之死,虽不如孙策之死来得那样致命,但对于江东来说,也是很沉重的一个打击。孙权亲自穿着素服来了,大乔和他一起,两个人就站在小乔和三个孩子的身边。一进门,小乔便望见了那样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不是孙权,到底没有节哀的魄力。她转身对后面的孩子们说:“你们先出去好不好?”孩子乖乖地点头,退出屋外。小乔看着他们离开,等窗上看不见他们的剪影了,她整个人忽然就垮塌下去,一转身就扑倒在周瑜身上哭。
孙权早派了人帮忙张罗葬礼的事,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小乔自己去费心,他和大乔两个人,也曾亲历过这样的场面,此时也就安静地由着小乔哭。孙权有点想说话,但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吭声。时隔十年,他早从那时候孙策突然离世的痛苦中脱身。他想说,这时候最好不要扑在逝者的身上哭,因为他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就是哭得再撕心裂肺,就是哭晕过去,他也不会像活着的时候那样,伸手来给人擦掉脸上的眼泪。扑在尸体身上哭,不能把人哭醒,只能反复提醒自己,对方再也不会回来。
他想了想,那时候的他尚且被群臣架走,门被关上了,他还在大骂,不仅骂刺客,还骂把他拖走的人,扬言要把他们也都杀了。小乔和周瑜感情深厚,是整个江东都知道的事。她哭……也就由着她哭吧。
小乔几乎没出过停灵的屋子,时间分毫不能让她接受周瑜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孙权派了人来处理大小事务,他自己也好几次亲自来帮忙。小乔的哀伤已经超出了可以放任她自己在家里呆着的地步,孙权大乔还有孙策,两人一鬼一致认为她有可能会因为无法接受周瑜的离世,而偷偷在这几天里自杀。因为死的是周瑜,很多事情可以为此变得灵活。大乔干脆到他们家陪着小乔去了,后来跟小乔关系比较好的步练师也被孙权私下放出去,到周瑜家里陪伴。周瑜去世是件大事,很多地方都有人来吊唁。荆州刘备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孙尚香非要跟着。本来她已是刘备的夫人,周瑜去世,与她何干?但没人能管她,她执意要走,刘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跟着自己的人过去。
小乔浑浑噩噩地度日,葬礼的事是孙权安排的,他们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转眼到了出殡那天,她作为至亲,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出发之前他们反复叮嘱她:你千万不要回头!这样周公瑾的魂灵才能离开人世,重入轮回,不至于困在人间,当个野鬼。她很郑重地点头。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这事很重要。不要回头。
她整个人如同空壳,什么也想不到,只浑浑噩噩地走,浑浑噩噩地走,走,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她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回头。
因有孙权在帮忙,这些天里她只是呆在家里,和周瑜安静的尸体在一起。一出门,外面的声浪便汹涌地扑过来。好吵,好吵,她头脑发昏,脚步虚浮,只知道往前走。队伍的最后有人奏乐,送殡的亲友随着唱起挽歌。是《薤露》。她混乱的心绪无处安放,竟仔细听起哀歌。孙权确实很重视周瑜,他给出了一个君侯当前能给臣子的最高级别的丧仪。小乔出生的时候,天下已然大乱,朝不保夕的人,谁有心思修习音律?她听过好多次《薤露》,要么乐师错,要么乐器是临时凑来,只能保证有个响,保不准音调。漂浮的她忽然想,从没听过如此悦耳的《薤露》,甚至是没听过标准的。
是的,没听过标准的,她第一次听到标准的《薤露》……是周瑜弹的。那时候附近有人家办葬礼,送葬队伍在家门前经过,周瑜是个宽容平和的人,不要紧的事情他很少纠缠,唯独是音乐,错一个音他都不能忍。那天的挽歌听得端坐着的周瑜肩膀一跳,像被虫子咬了似的,很迅速地回过头去看。但送葬的人已经远去,不悦耳的声音飘飘远了,追不上了。当然也没有追的必要,周瑜笑笑说,但他又说,旁人在什么样的乐声里发引,他都管不着,但死的人要是他,他可受不了。他把琴抱出来,小乔像平时一样,坐在他身边听。他说,现在我给你弹一次,你可要记住了,等我死了,你让乐师都弹弹,挑个好的,别让我最后还听到那么刺耳的音乐。这真是个考验人的任务,小乔面上说好,心里却想,到时候她一定要比他早一步离世,这样的重任可不能落到她身上。
那天周瑜把《薤露》流畅地弹了一遍,之后又放慢了节奏,一个一个音再弹了一次。他让小乔背过身去,说要试试她学会了没有。小乔虽然没打算承担给他选送葬乐队的任务,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听了,周瑜故意弹错一个音,小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久了,不知觉间也像他。那一刻小乔就跟周瑜一样,端正坐着,很突然地回头看。周瑜满意地笑起来,说太好了,我放心了,等我死了,你一定要亲自帮我选乐师。
她早在悲伤中把这事忘了,周瑜没来得及嘱咐她什么,生前唯一一条诺言,她居然完全抛诸脑后。幸好孙权尚算可靠,要不然,他日在黄泉之下相见,她怎么和周瑜解释?你死了我太难过,所以全忘了,乐师没选好,都怪孙权,都是他干的。
她混乱地想着这些琐事,很突然地,一个刺耳的音符滑入她的耳中。
队伍已经出了城,道路不似城中平坦,乐师所在的马车大概是教什么绊了一下,车厢里的人随之轻微一晃,手指滑出一个偏斜的音符。小乔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她就如此心中空空地,本能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那是个很可怕的瞬间,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前方,而她回过头去,和每个人都正正照面。
完了。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个。
我回头是会看到什么吗?她已然失去理智,很快开始好奇。
但她没看到什么,至少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看见周瑜的灵魂在路上飘荡。她忽而又想起他们嘱咐她的话:你千万不要回头!这样周公瑾的魂灵才能离开人世,重入轮回,不至于困在人间,当个野鬼。
困在人间,当个野鬼。
她想起孙策。
好哇,好哇,困在人间,当个野鬼,就像孙策那样——孙策虽然没有形体,没有自由,但他还在,他还在啊!他永远地被困在大乔的右眼里,他和她永远在一起,分秒不少,寸步不离,直到大乔生命终结,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个瞬间消亡。
一个自私的念头涌上小乔的脑海,随周瑜一同死了好些日子的她,忽然间又鲜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