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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七章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上 ...

  •   彭定安长篇自第七章 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1

      元旦过后,学校当局拟议提前放假,动员学生们都回家过年,甚至通过青年军同志会组织,提出“乱世难得家人聚,回家过个团圆年”的口号,号召大家早回家、都回家。
      当局的目的,是借机实现校址南迁。
      校园走空后,要搬就搬,无人阻拦,一旦校产拆卖殆尽,学校只有跟着政府走。学生都走了,那些共产党、红色社团也就成了光杆司令,唱不起戏来作不了祸。
      但是,大学支部护校的决心更大。校园里,许多学生社团贴出了各种热情诚恳的假期活动通知,欢迎报名。学生会康乐部又别出心裁,贴出《迎春寄语》、《新春闲话》一类的海报,也不知出自中文系哪位秀才之手,号召大家留校。全篇用的是白话文的骈四俪六语式,什么“绿色遍野,嫩柳鹅黄桃花红;灰土坠落,荆棘枯萎残菏秃”;什么“青春的力量无穷无尽,衰朽的残余来日无多;举起双手迎接春天的朝阳,砸下铁拳扫除冬季的余寒”等等。有热心的学生,还站着抄写,寄给外地外校的同学朋友。
      许多回家心切的学生动摇了回家过年的念头,尤其是家庭贫困的师范生,还有家在偏远地区和外省的学生。在这炮火连天、人心惶惶的时期,为丘陵山峦环绕、村庄农舍包围的大学学府,竟然创造出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年、欢愉快乐的新春。
      还有叫同学们高兴的,是学生会生活部布告中宣布的事情:生活部募集到一笔钱,还有农学院的捐献,靠这些钱款和物资,生活部成立了豆浆公司、豆腐坊、浆洗店、小茶馆等寒假服务设施,一律免费供应。早晨每个同学都可以领到一份豆浆、油条或是嫩豆腐加烧饼的早餐;小茶馆全天服务,同学可以在那里会友、谈天、看书,还可打桥牌。各处的服务人员都是自愿报名的本校学生。
      红色社团一活动,学生会一号召,那吸引力远远超过当局的一点小算盘。学生们不是商量如何回家,而是讨论怎样约朋邀友、知心相聚。

      一天,是个星期日,又加寒假快到,考试已过,功课不多,来茶馆的人猛增。小茶馆“生意兴隆”,高朋满座。
      这所谓茶馆,不过是一间小平房外头,支起了一个竹席凉棚,摆上了十几张桌子。虽说四面透风,但是地处山脚,山峦树木把风挡住了,冬日的骄阳一照,加上人多、烧水泡茶热气高,却是暖洋洋的。
      现在,不仅桌子没有空的,连外围摆的条凳上,也三三两两的坐着人。有埋头读书看报甚至作习题的,有悠然闲散随便翻画报看小说的,也有三五知己围桌谈心的,还有的显然是一对恋人,躲在角落里禺禺细语,有的在下棋——下象棋、军棋、围棋的都有;还有好几桌是四人一圈,围坐打桥牌。
      有几个同学在谈论进城所知所见、人们纷纷撤离省城的情景。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江上船只挤满家眷、箱物,江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情形,说是“江岸上人挤人、车挤车,走路难;江边上船挨船、桨插桨,开船难”。有的同学笑说:
      “那边厢闹哄哄乱糟糟,送葬旧社会;这边厢喜洋洋乐陶陶,迎接新时代!”
      靠里边小屋门口的桌子前,围坐了四个人,也在打桥牌。这里比较暗,又靠里面,在众桌挤挤、满棚是人的情况下,谁也不特别注意。季梦苏和唐幽兰打对桌,另一对是谢竹韵和从城里来的同学。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在商谈筹备除夕晚会的事情。声音小,神态自若,也是没有引人注意的地方。
      “Mr.秦,城里各校现在都联络好了,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那个外校来的同学是省城医学院的学生,该院党支部书记。他回答说:“我们组成了联合小组,一直和各校保持联系。集中地点也确定了。问题嘛,就是汽车还没有借到。”
      “这个问题好办,”季梦苏说:“我们出校车接送。”
      “校车班那里有我们的人。”唐幽兰补充说。
      “我们还要成立一个保卫组,除了怕少数坏蛋捣乱,还要防备断电事故或是其他问题,会场秩序也需要维持。”
      “这要找工学院的同学。”谢竹韵说。
      谢竹韵指指远处一桌打桥牌的人说:“看,那里的两个男生就是工学院的。王月眉在那里呢,一会我去找她,叫她联络好。她不正是你的帮手嘛。”她拍拍唐幽兰的手臂。
      “对呀,”唐幽兰说:“王月眉右手的女生也是工学院的,她叫钱朵云,我还可以找她。”
      “好,”季梦苏说:“就这么定了。”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说:
      “刘同志告诉,大家要学习重要文件《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是从邯郸广播中记录下来的新华社社论。油印材料一会到谢竹韵那里领。”
      大家默默点头,心领神会。
      他们又打了一副牌,便早早收局。散后,季梦苏送秦同志回城;谢竹韵和唐幽兰分别去找王月眉和钱朵云。

      2

      除夕之夜来临。
      暮色刚刚从山峦背后渐渐笼罩上来,礼堂里,已是灯火辉煌。——工学院的同学没有劳动电工,自己动手安装了几盏大灯泡。钱朵云领导的保卫组,分为两个小组,一个组保证灯光;一个组负责安全。她安排妥当两组的分工,便来到门口,注意进出的人。这时,唐幽兰、谢竹韵两人,作为游乐的主持人和社会服务的负责人,双双来到会场。钱朵云看见她们的身影一闪,便快步跑过去迎接,边跑边笑着说:“欢迎、欢迎!”
      唐幽兰说:“看我们选中的Manager(经理),多称职、多出色!”
      谢竹韵说:“多漂亮!”
      果然,钱朵云穿着浅蓝色的短旗袍,围了一条纯白的毛线围巾,它的前端,长长地垂落在胸前,直到腰间。胸前挂着幽雅美丽的新月英语学会的会徽。朴素大方,幽雅伶俐。
      “你们才是漂亮出色,光彩照人呵!”钱朵云说。
      看那两位女生,一个是中等身材,脸相饱满,梳着齐耳短发,也是一身天蓝色短旗袍,但加了一件仅及腰身的月白毛背心,背心上也别着新月英语学会会徽。她就是唐幽兰。另一位女生谢竹韵的打扮,依然是大学女生流行的兰色短旗袍,她苗条的身上,着的是浅绿色的毛背心,并是雕空花编织。
      “两个组都各在其位了吧?”唐幽兰问。
      “都到位了;谁也别想制造断电黑暗局面,在会场捣乱胡来。”梁谷裕拍拍胸脯说。
      “我们准备了一些吃食,”谢竹韵说,“演出中间,会有人送来热豆浆和热馒头,……”
      钱朵云赶忙说:“我告诉后台的同学,空出地方来放吃的。”
      这时,王月眉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两位领导小姐,我哪里都去找了,你们在这里!”
      “什么事?这么急?”
      “节目单。”王月眉说,“刚赶印出来!你们看看!”
      “又是一位Girl(女孩儿),一位Concert organizer!(音乐会组织者)”唐幽兰说。
      唐、谢二人接过节目单来看。节目单印制得朴素大方,封面是一轮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漂亮的美术字写着:

      大专院校联合新春游乐会
      节目单

      正谈论间,忽听轰轰汽车声。唐幽兰说:“城里的同学来了!”
      三辆大卡车停在大礼堂门口,轰隆轰隆、噼里啪啦从车上纷纷跳下人来,只听一叠连声的喊叫:
      “医学院的同学!在这里集合!”
      “工专的同学!……”
      “医专的同学!”
      “女职的!……”
      “中学联合队!……”
      “蚕桑学校!……”
      “警官学校……”。
      各路队伍分别集合好,陆陆续续走进大礼堂,有专司引领的女生拎着写有学校名字的小旗,领他们来到指定位置就座。

      组织者致辞之后,晚会便正式开始。
      会场中,四周的梁上挂起了小灯笼,红色的光亮围绕。正面柱子上的贴着一幅醒目的春联。

      爆竹阵阵除旧岁
      炮声连连迎新春

      这幅对联写出来时,一些同学反对,说“这太明显了,”,但有人主张用它,说“这才有意思”。最后,季梦苏定夺,他说:“这不是指鞭炮的炮声吗?哪里就是说‘解放军的炮声!’”有的同学说了,“你这是欲盖弥彰呀!”多数同学却说“抓不住把柄。”
      节目单上印着的演出节目,一一开演。有许多抗日战争时期、现时期的流行歌曲,有钢琴、提琴独奏,还有弋阳腔、饶河调、采茶戏,外省同学的河北梆子、河南梆子、黄梅戏清唱等等。
      几乎每一个节目都受到欢迎,都得到热烈而长久的掌声。尤其那些来自解放区的歌曲,人们听得耳目一新,精神振奋。
      演出结束后,唐幽兰站起来,拍拍掌,让大家静了下来。然后,富有热情而又沉着地说:
      “同学们,今天是除夕之夜,大家都没有回家,留在学校过年。我们不是‘等是有家归不得’,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个集体的年,大团圆的年。现在,请季梦苏同学给大家拜年,致新年祝词!”
      季梦苏站了起来,向大家毕恭毕敬地鞠躬。大家热烈鼓掌。季梦苏说:
      “同学们!现在固然是冬天,但是,正如诗人拜伦所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江北传来声音,说‘要进行到底’,江南的声音说‘要和平’。但是,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时代浪潮激荡而来,我们需要的是,选择符合时代方向的道路。
      “我们留校过年,放弃和家人团聚,就是为了保护校产,阻止学校南迁。每一次迁徙,就是一次大损失。抗战期间,我们在偏僻山区转,仪器、教学设备、校产损失多少!现在的学校设备、仪器,更不是那时候可比,更不能搬迁了。搬迁是逆着时代潮流走!新时代的大学生,应该迎着时代潮流前进!”
      “反对迁校!”有人喊道。
      “反对迁校!”有人响应。
      “永远的牯牛岭!”
      “不离开牯牛岭一步!”
      接着,唐幽兰宣布余兴节目开始。
      当司仪宣布晚会结束时,他带头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起唱之后,他举起双手挥动着,指挥大家齐声唱起来: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势力灭亡,
      向着自由,向着民主,
      向着新中国,
      冒出万丈光芒!

      学生们臂膀挽着臂膀,唱着歌,秩序井然地走出会场。

      3

      欧阳独离记事

      1949年元月
      今天是阴历除夕,第一次自己在外过年。本有热闹去处可去,Ms.唐,竹韵都来邀请过,殷芳草也力劝,我都婉拒了。我要等到获得录取通知的一天,才跨入大学的校园。
      夜幕降临,我离开学校,去校长家。
      校长家很热闹,校长显得很高兴。柳老师忙着年夜家宴。校长刚从外面回来。他把长袍脱下,就往沙发上一躺,说:
      “唉!人事尽过了,场面上的走动完事了,还我本来面目!”
      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睁开眼喊我:“欧阳独离,来、来,过来!”
      我从客厅进到书房。校长欠了欠身子,说:“老弟,说点子什么我听听!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校长,有!我一会跟校长说,”我回答说,“校长听广播了吗?”
      “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吗?”
      “有哇!”我回答。
      收音机里传来男播音员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校长一下就听出来了,说“那边的!声音大一点,不怕。”广播里的声音,铿锵有力:

      国民党死硬派就是这样倒霉的,他们坚决地反对人民,站在人民的头上横行霸道,因而把自己孤立在宝塔的尖顶上;而且致死也不悔悟。

      校长坐起来,仔细地听。

      长江流域和南方的人民大众,,包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城市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开明绅士,有良心的国民党人,都请听着:站在你们头上横行霸道的国民党死硬派,没有几天的活命时间了,我们和你们是站在一个方面的,一小撮死硬派不要几天就会从宝塔尖上跌下去,一个人民的中国就要出现了。

      “这是延安广播电台播送的,新华社的评论,它说明……”我关闭了收音机,说。
      校长打断了我的话,他举起手,摆了一摆,又靠在沙发上,沉思。
      我等待着。
      屋里很静。柳老师好象听见了广播的声音,进屋来了,一边用毛巾搽着手。她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了。这样静默了好大一会,校长才坐起来,沉吟着说:
      “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城市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我都不是,其实,知识分子嘿,我倒是的,可我推测,他们是不会把我算到这里头的吧?……”
      “你怎么不是?留洋的硕士,还不是知识分子?”柳老师抗议似的说。
      “唉!我,我不是从政了嘛!唉!”校长叹气说。
      “该死的这个什么‘从政’,不才几个月工夫?”柳老师说着紧摇头。
      “几个月也是这么回事!”校长也摇头,说:“有良心的国民党人,我也不是,就剩一个‘开明绅士’,Gentleman,我可是够格的吧;开明呢?……”
      “校长,你不仅是开明的,你还是进步的Gentleman!”我说。
      “好,有你老弟这句话,我可放心矣!”校长说:“你老弟,算得上是他们的半个发言人喏!”校长说完笑了;柳老师也笑了。
      我赶忙说:“校长,柳老师,我可真正不是什么发言人哪!”
      “这我晓得,”校长说:“开个玩笑吧。不过我想,现在,在这些事情上,你比我晓得多、懂得多。你的心,你的思想,更靠近他们。”接着又说:“说说,最近又看到他们的什么东西?——叫‘文件’?‘材料’?……”
      “有一些传看的北方的文章、著作。”我说。
      “你看到的有哪些?”校长急切地问。
      “重要的有《将革命进行到底》。”我说,故意把“进行到底”加重了语气。
      “哦,我也听到人们议论了,你再说说主要的意思!”校长说,并从沙发上挺起了身子。
      “我觉得有三点。”
      “哪三点?”
      “一是,一定把革命进行到底。”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和记忆,解释说,“今年解放军渡江,‘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这是他们的口号;二是革命阵营要扩大,革命需要自己的朋友,不忘记朋友,‘一个也不应该被忘记被冷淡的’,上面这样说,……”
      “一个也不应该被忘记被冷淡!”校长重复一句。
      “对的,就是这样说的,”我说,“这是原话。”接着说:“第三是,革命怒潮迫使各社会阶层决定自己的态度。”
      “我懂了,”校长说:“革命怒潮不会停留,要进行到底,但是还要朋友,讲朋友,但是做朋友的要决定自己的态度,要用行动表明心迹。何去何从?”
      “你还真记住了!”柳老师欣赏地说。
      “这是什么事?性命攸关哪!老弟,你说呢?”校长说。
      “是,校长。现在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乘机说。
      “我伲不是正在帮着做那个,叫禾州保安团转过来的事吗?”柳老师说。
      “这个事现在差不多了。”校长接了过去:“刚才听独离那么说,我倒是想我伲还可以做件事,也是在禾州!”
      “校长,什么事?”我赶紧问。
      校长挺直身子,放低声音说:“策反县政府!”。
      “县政府?”柳老师和我都没有想到。
      “就是,”校长说:“禾州现任县长熊醒斋,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法政出身,但是多年教书,当幕僚,最近四、五年才从政。人还正经。以前也曾经闲谈末论过时局,倒还不是深水泥淖中角色。我可以写封信探听他的口气,下一步就再说了。——可就是这头一回见他的人……”
      “还叫杨寄雨去一趟,行不行?”我试探着说。
      “他去当然行,”校长说:“还真就得他去,可靠,会办事。问题是那边谁去?呃,老弟?”
      我只能说我去问问。

      晚上,很晚才回校。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悬灯结彩,门口尽是粉碎的爆竹纸屑,偶尔有一两家有人出来放鞭炮。路上行人稀少。我踏着漫步,在街中心走着,真正的踽踽独行。回到学校,进到屋里,凄冷十分。
      元亨寄来一张贺年卡,是他自己画的。他临摹了丰子恺的一幅美丽的漫画:“努力惜春华”——一个女孩子用水壶浇灌花盆里的一株鲜花。
      夜很静。无睡意。拿起伯朗特的《简·爱》来看。简·爱说,少爷小姐总是对的,聪明的,有理的,漂亮的,不管他是错了,蠢笨,无理之至,丑陋;而依附人家的人,总是不对的,丑的,怪戾的,可厌的,不管他是真正可爱的,聪明的。事实的确是这样。这就是不平等。
      我坚持着写了封信给竹韵,说:“我的老师那里,有关于故乡的重要事情,要找你的哥哥”,在哥哥下面我打了着重号。
      夜已经很深,深得已经从除夕进到新年的初一了。遥想家乡,就只有老母和寄娘在一起吧,该是如何的想念大哥,想念我。

      古历的正月初一,清晨起来,爆竹声依旧不绝于耳,不时还有一两声清脆的枪声。
      我想起了已故夏尊先生的诗:

      击节澄清志未申,时难依旧岁华新;
      闻鸡起舞莫长叹,忧患还需惜好春。

      我无击节澄清之志,但有人生不空度,为世做点事的心。闻鸡犹起舞,忧患惜好春!
      我独自出门在街上漫步。人们昨晚守岁,睡得晚,大多还在甜睡中。走了一阵,逐渐地行人多起来,都是去拜年的人。男人是西装革履,女的则皮皮毛毛、胭脂口红。
      还看到两个老女人,一个胸前坦开,用那破化了的棉衣裹着一个小孩。另一个也是衣履蓝缕,两人的脸都满是污浊,看不出任何种类的表情。我知道,我们是同命运的,只是程度不同。
      人类金钱上的不平等,竟把他们在才智能力和其一切的属性上有了截然的划分,其实穷人是一样有才智和能力,而其灵魂是比有钱者更高贵更善良。

      阴历新的一年,方才过去数日,便简直是浓春的气候了。
      下午刚刚“春睡”醒来,便有人敲门,未等我回答就侧身而进,是竹韵!
      “欧阳独离先生,过年好!恭喜!”
      “竹韵!恭喜什么?恭喜发财吗?”
      “恭喜解放!我收到你的信,就赶来了。——本来午饭前我就要来的,可是没有校车!”
      “不收到信就不来吗?呵?”
      “你说呢?欧阳独离同学?”她拿起桌上的《简·爱》,翻了一翻,轻声地念叨:“你,——还在看它?我以前也喜欢《简·爱》,还有《飘》,但是现在觉得究竟是那个阶级的文学。”
      她拣书桌旁的竹椅坐下,详细询问了我所掌握的新情况,然后说:“我回去后,立即转告季梦苏。”
      阴天,我们只在屋里谈天。我们共同回忆了小时侯过年的热闹和愉快;回忆了在禾州老家‘吃春酒’的情形。
      天还早,但她要赶校车,匆匆走了。临别,竹韵说:
      “独离,我最挂心就是你,大学招生的日期不远了。可是现在时局是这个样子,到时候会是什么样,说不定哪,唉!”
      “我也心绪不宁!等候吧!”
      “你自己多保重!就你自己在这里,只有自己注意了。我在校又很忙。”
      “放心吧!‘独离’者,独立也。”
      “我相信你!”她两手抓住我的胳臂,用力地握捏。

      天晴朗得这般可爱,气候暖和得叫人脸上泛红,是春天了!
      下午,拿了三件旧衣服去府后路卖,问了几个人,都不要;有几个只出二百元,最高的是二百五十元,结果就卖给了他。买衣服的人还问我:“这是你自己的吗?”
      花四十元买了个灯罩。五十元买了两本旧书:《家》和《棠棣之花》。
      府后路一片混乱,都是生活困难者在这里寻生路。
      晚上进城给尚老师拜年。他依旧那样乐观、健谈。他说:
      “我就等着禾州那边传来佳音呢,可就是‘按兵不动’!哈哈。”他为自己的一语双关而高兴地笑了。是的,至今“按兵不动”,是何道理?尚老师说:
      “我伲都是敲边鼓的,做不得正经的。事情怎么样进展,还是人家两边说了算。我伲干着急也不顶事。”
      我也不知就里。
      4

      接到谢竹韵的通报后,第二天,季梦苏约齐唐幽兰和谢竹韵,上了同一辆进城的校车。寒假期间校车上人不挤,路上停车不多,很快就进到城内。
      他们按事先的约定,来到临湖公园。公园里比较清冷,游人不多,无人注意几个大学生在亭子里闲谈。
      季梦苏说:“我们今天要商量一件事情。”
      他说,欧阳独离提到的事情,刘同志很重视。决定派人前去试探,了解情形。人,只有从大学支部里派,我考虑了好久,想来想去,还是农学系的同学梁谷裕合适。他是禾州邻县的人,在禾州中学读过书,熟悉禾州。我伲,——他指了指谢竹韵,也知道他。
      “你们看,怎么样?”季梦苏最后征求意见说。
      谢竹韵说:“梁谷裕在禾州中学念书时,我知道一些,是个优秀学生,家境穷困。穷得连理发的钱都没有,后来是老师给他钱,才理了发。这事,禾州镇上的学生们都晓得。他平时话不多,参加学生社团的活动,可是不很活跃,不怎么引人注意。”
      “这是支部让他保持的色彩。”
      “这样的同学当然可以。”唐幽兰说。
      人选就这样定了。季梦苏说:
      “梁谷裕一会儿来加入我们。然后我们向刘同志汇报。”
      季梦苏说完望了望谢竹韵,说:“谢竹韵,就派你跟欧阳独离一起去。”
      “我去?”谢竹韵问。
      “你去很合适。”唐幽兰说。
      谢竹韵点点头。他们刚在假山览胜亭坐定,刘同志来到了。于是他们像是朋友相聚似的,围坐石桌,轻声细语交谈。季梦苏把商量的意见说了,刘同志仔细询问了梁谷裕的背景,同意了季梦苏等人的安排。稍后,梁谷裕拿着本书,也来到公园。他高大的个子,象个北方佬,头发蓬松,穿着随便。
      等大家坐定,乔枕箫站起来,环视一下,然后放低声对大家说:
      “你们一定要注意,不可操之过急。对敌对势力的转变,要防备反复。具体的,就要靠派去的人的实际观察和处变能力了。所以,梁这次去的任务是很繁重的。季,你要尽量跟他保持联系。”
      说完从内衣里取出几叠纸,递给季梦苏,说:“这是我说的那个文件。”
      刘同志和唐幽兰先分头离去。随后,季梦苏等出了公园,急匆匆赶往郊区小学,和欧阳独离会齐。
      “我们带来了新朋友!”季梦苏拉过梁谷裕,打算介绍他们认识。
      “我们是老相识呀!”梁谷裕和欧阳独离同时笑着说。
      “我是孤云老师的学生,”梁谷裕说,“我在孤云老师家认识独离的。”
      “好哇,”季梦苏说:“原来都是老朋友,这就好说啦。”
      “你们要说什么?”欧阳独离不明白地问;但他心里却有几分猜度。
      “我们去见何校长!”季梦苏说:“去谈你说的那件事!”
      “好,太好了!”欧阳独离提高了八度音,但声音不大地说:“我一直在等,校长也在等。”

      四位青年学生,三男一女,急急匆匆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疾行,虽然手里没有拿什么礼盒,但是如果有谁注意到他们的话,也会认定,这是到亲友家或是师长家拜年的年轻学生。
      在欧阳独离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来到了湖滨公馆。欧阳独离独自先进到公馆里;不久就出来把季梦苏等三人迎接进去。柳老师和尚老师代表何朴耘出门来接客人。他们一起进到书房里。柳老师顺手带上了房门。何朴耘站立起来,连声说:
      “欢迎,欢迎!”
      欧阳独离特意首先站在梁谷裕身旁,向何朴耘介绍:
      “校长,他就是梁谷裕,禾州中学毕业的。”
      “好、好,”何朴耘说,“后生可畏呀!”又用手划了半圈,说:“你们,你们都是后生可畏呀!”
      尚老师也在一旁说:“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何朴耘坐下后,大家才纷纷落座。
      静默。谁也没有开口;谁也不知道应该谁先开口。
      “独离,”最终,还是尚老师开口打破僵局,说:“你,你们今天会来,校长早已料到了。这不把我也招呼来了。”
      “是啊,你们来了,有什么事,就说吧!”何朴耘乘势把话头接过去,并且直入主题。
      “我们听欧阳独离说了校长的意思,”季梦苏望着何朴耘,思索着语句,沉着地说道:“我们同有关方面联络过了,”他把这句话说得很清楚,体现出这句话的背景;说完,又停留了片刻,才接着说,“我奉命转告校长:我们接受校长的提议和请托,准备派人到禾州去一趟。”
      稍停片刻,季梦苏指着梁谷裕说:“他就是我们派去禾州的人。我们特意来听校长的意见和安排。”
      何朴耘背靠沙发,注意地听,并不住地微微前后摇动着上身。
      “校长已经写好了信函,”尚老师接上说:“你们派的人,跟我们派的人,一起拿了信,去跟禾州县长熊醒斋联络。”
      “谈还是要谈的。”何朴耘补充说:“他自然有不放心的地方,也会有所要求。你们听听,符不符合你们的规定、政——政策。当然,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向他们提出。彼此商讨清楚,然后照协议办,大家都放心。对吧?”
      “是这样,”季梦苏说。接着从内衣里取出了文件,递给何朴耘说:“这是有关的政策。”
      何朴耘接过去看,是《约法八章》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他认真地看,不住地点头。看过又交给尚老师看。
      “好!好!”何朴耘看过后,有些兴奋地说:“这样好!你们拿去给他们看,他们就吃定心丸了。”
      尚老师把何朴耘写的信递给季梦苏,说,这信,你先看看。季梦苏接过信,是白纸红长条竖格信纸,毛笔书写,没有收信人名,也未署写信人名。信云:

      台端见字可与来人面议诸事请相机定夺

      季梦苏把信递还尚老师。尚老师问:“这样行吗?”
      “行,”季梦苏回答:“行!”
      这时,柳老师请来了在另屋等待的杨寄雨。大家见面,交谈,商定了去禾州的种种事宜。

      5

      三天之后,杨寄雨从禾州归来,向何朴耘复命。尚老师在座,欧阳独离也来到校长家。
      杨寄雨报告,他们在乡下一个乡绅家里,同熊县长会谈。梁谷裕拿了“那两个东西”给他看。梁谷裕又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保证,《约法八章》和《布告》会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这是我临行前,我的负责人一再表示的。你和你的家人,跟你走的下属,他们的生命、财产,都会得到保护。你和你的属员,会得到安排。立功受奖,不会含糊。”熊县长也保证截留所有上峰命令撤走的物资、器材、粮食、钱财等等,原封不动交给解放军。所有县府人员留守,协助解放军接管,稳定社会秩序,听候处理。
      何朴耘听完,说:“这就好、这就好。唉——,我,总算又办了一件事!”
      言下甚感欣慰,又喜笑颜开地问欧阳独离:“老弟,我这算不算立功呵?”
      没等回答,他转过脸向杨寄雨,问道:“那个熊醒斋县太爷,处事还行不?对你还过得去吗?”
      “好!”杨寄雨兴奋得身子在沙发上一颠,说:“好得很、好得很。他说啦,有何公的手谕,那还有什么说的?在下照办就是了。”
      杨寄雨说完,又倾身向前,靠近何朴耘说:“校长,我这回可是真见到新世面了,真是世道要变了,一个县太爷,先前是何等的威风,可如今,见到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学生,那个毕恭毕敬呀,就是见到了顶头上司还差三分!”
      “咳——”尚老师接上岔说:“这还不清楚,性命攸关嘛!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怠慢了?再说,世事轮回,沧桑正道,新得天下者,必是气势昂扬,失天下者,定然灰颓萎顿。”
      “尚老师说的是。不过,现在这些个年轻的……”杨寄雨习惯地环视一下,把说到嘴边的“共产党”三字咽了下去,改口说:“年轻的大学生,可不象少不更事的样子,却是沉着稳重,不颐指气使,霸气逼人,很是那么回事。”
      “后生可畏呀!”何朴耘插进来说:“后生可畏!他们都是读书识礼之人,又经过新式训练、教导,都是新进、开明、自由解放的一辈。我们都落伍了。尚老弟,杨老弟,我们得服气、服气!”
      “是、是。”尚杨二人连声说是,点头赞同。
      “你老弟,”何朴耘又转向欧阳独离,以一种赞赏又透着温煦的眼神看着他,慢悠悠地说:“你老弟,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咯!……”
      “我,”欧阳独离赶忙抢着打断校长的话说:“我,我还不是……”
      “我知道你还不是,”何朴耘不等欧阳独离说下去,接着说:“但是,你早晚会‘参加组织’,对吧?唉,老弟呀,看到你,我心里宽慰呀,我,还有你柳老师,也有尚老师,寄雨还算上你,我们没有看错人。我们一向把你看作自己的得意门生,你好学用功,品行端正,为人正派,能吃苦,如今‘道’符合你,你附于‘道’,是时势英雄、英雄时势呀。你前途无量。能得英才而育之,我也算一生欣慰了!”
      何朴耘说完还唏嘘慨叹不已;而柳老师则在一旁微含笑意地垂泪,默默用手绢搽眼。
      何朴耘见了,又略带笑意地说:“你看,你看,好事嘛,怎么还垂泪涕泗的!”
      “没有、没有,”柳老师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高兴,高兴嘛。”
      “你是替他艰难求学,难心忧伤,这我晓得。现在不是眼看就乾坤扭转了嘛;再说此前的种种,都是孟子所言,‘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
      “对呀、对呀,”尚老师赶忙接上说:“孟子所言极是,未有成大事业而不历经苦难困顿的,此乃历史定规。”
      欧阳独离听了这一席对话,心中既感动又觉惭愧。他站立起来,手扶着沙发背,微倾上身,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说道:
      “校长,柳老师、尚老师,感谢你们的鼓励,也感谢彭蠡中学对我的培养,没有彭蠡的奖学金,我读不到高中毕业。我的苦楚,都是家道中落造成的,是命运作祟,不是上天的考验锻炼。我没有冲天大志,只是读书人的惯常愿望,想成为有为的记者、作家或学者这一类的人,不空度一生。……”
      “这不就是英雄大志气!非庸常之辈所能有!”尚老师说。
      “我是,”何朴耘说:“我是学社会学的。依社会学的观点,一个人的个人抱负,都不是他的个体自生的心志,而是社会需要的反映。独离老弟,好自为之吧!”
      尚老师也走过来,拍拍欧阳独离的肩膀,说:“老弟!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6

      乔枕箫先后收到两份密写报告,它们都来自禾州。士传性小说离离原上草弟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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