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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七章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下 ...

  •   6

      乔枕箫先后收到两份密写报告,它们都来自禾州。
      第一封来自派驻禾州保安团的地下党员张诚和吴天。他们都是大学支部的成员,分别是工学院和法学院的二、三年级学生,因为奉党的指派而退学,进入禾州保安团,秘密从事策反工作。
      信上说:我们已经立稳脚根,分别担任了团部副官和一营教导员。目前上中层的工作都已做通,选择起义投诚。部分动摇分子正在积极争取;少数反动分子则委派可信人严密监视。最近城里忽然出现我党宣传标语,《约法八章》也张贴出来。估计是农村支部的活动。此举对禾州各阶层人士震动颇大,对促成保安团下最后决心有很大作用。县长熊醒斋,也有弃暗投明意图,正注意观察。
      第二封信是梁谷裕写来的。据云:现已被委任县府主任秘书,以县长至亲面貌出现。熊某自吃了“定心丸”以后,表面仍然执行原来一套,但都是敷衍塞责;暗中都将内情一一告梁知晓。其对保安团的动向采取睁眼闭眼态度。熊某确实采取了预先截留上司命令运走之粮食、物资、器材等的措施。

      乔枕箫看过两个报告,心中甚为宽慰。有这两方面的工作,禾州可以说已在我掌握之中。争取和平解放,不损伤人民生命财产,不光是禾州之福,也有利于周围好几个县的解放进程,有利于省城的解放。禾州有诸多古迹,月明湖、胭脂桥、梅林、龙峙山、觉明寺、风雨亭、鹅师碑,都要完整无损地交还给人民,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这是第三个县份的胜利!
      省城的保护也提到面前了。城区几个支部报告,敌人正在作撤离的准备。阴谋炸毁十几处要害部门,电,水,桥梁,一旦毁了,给省城人民生命财产造成重大损失,给解放军进城造成巨大困难,给解放后的恢复秩序、恢复生产、建立正常生活,造成巨大麻烦。一定要阻止敌人阴谋的实现!
      他作出了几项重要的决定:一,指示梁谷裕紧紧掌握住熊某,随时截留其上司要他劫走的一切人民的财物,藏匿或搬运到可靠地点,等待解放军接收;二,张、吴二同志,稳住李霆彪、秦必成二人,在解放军兵临城下时,投奔靠近禾州的山区游击队,实行反正,听从游击队收编;三,在省城,要保护敌人临逃跑前打算炸毁的十几处设施和建筑;四,为此,要从□□工委、城市工委抽调力量,组成迎接解放的应变工委。
      第二天,乔枕箫召集了核心的会议,季梦苏、唐幽兰、司守备等人参加。
      乔枕箫宣布组成应变工作委员会。他们商讨了分工,然后散去。
      乔枕箫留下了季梦苏和唐幽兰。
      他对季梦苏说:“我们要弄清省城敌军的布防情况,兵力部署是什么样。你尽快通过关系弄情报。”
      又问唐幽兰:“欧阳独离怎么样?禾州的两件事,他办得不错。我想,可以考虑他的组织问题了。”
      “我也这样想。” 季梦苏接上说。
      “那好。唐!这件事还是由你负责到底。”乔枕箫说:“胜利在即,大家都要谨慎稳妥,为了党的事业,争取谁也不倒在黎明前夕!”

      7

      欧阳独离如约来到垣州学社,旧地重游,心绪纷繁。他熟悉而又缓慢地踏着楼梯蹬,回忆着往事,一步步来到楼上,敲开了唐幽兰的房门。
      唐幽兰笑迎客人,说:“你既是新雨,又是旧雨。”
      欧阳独离明白她的意思,也带玩笑意味地说:“旧雨不来新雨来。”说着进了屋,环视一下四周,说:“闺房依旧。”
      唐幽兰一边让座,一边说:“这是个暂居室,避风港,既不是书斋,更不是闺房。”
      欧阳独离笑着,说:“玩笑、玩笑。”说完,一只胳臂放在桌上,声音低沉,神情严肃,说:“我接到你的信,请别人代课,就赶来了;我想,”他停顿,望着唐幽兰,缓慢地说:“我想,你约我来,定有重要事情。是吧?”
      “谢竹韵和我同寝室,”唐幽兰没有回答欧阳独离的话,却是离题颇远地说起了别人别事,“她还是我的好朋友,”她接着说:“现在,更是我的同志!”她加重了语气,却放低了声音。
      她这一番“开场白”,并没有使欧阳独离“如堕五里雾里”,他神情疏朗,眼光纯清地看着唐幽兰,注意她的表情,内心既知道一点由头,但又在揣疑:“后头要说的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工作,共同战斗,”唐幽兰接着说,她起身走到欧阳独离的对面,目光闪烁,与他对视,又似是转换话题地说:“她跟我谈过以前的生活,和,……”她收回目光,语速放慢,语气也柔和起来,说:“和,你们……”她忽然脸上漾起微笑,以略带调侃意味的口气说:“你们‘两小无猜’的少年时光……”她戛然而止。
      欧阳独离开始更明白她说话的意思了;但还没有十分了解。他沉默,等待唐幽兰继续说下去。
      唐幽兰却也沉默,看了一眼欧阳独离,而后把眼光移开,眺望窗外,这才接着说:“你们……你们,该算是青梅竹马吧,……我向竹韵表达过我的祝愿。……”她的话完结了,但是语气间,意犹未尽,那神情也郑重。欧阳独离完全明了她的弦外之音,便轻轻说了声:“谢谢!”
      唐幽兰这时从刚才的情态中摆脱出来,她收敛眼光,起身,双手顺势从上到下把旗袍捋一遍,好象抹去什么。她漾出一丝浅笑,说:“我可不敢轻易惊动大驾,”语气带一点玩笑味;欧阳独离却从这语气中,听出认真严肃的意味,便凝神注视唐幽兰,一付静听下文的样子。唐幽兰见这情景,又把气氛调整,用似乎轻松的口气说:
      “我是有好事向你报喜!”说完,转身两手撑在书桌边沿,微笑着,眼睛闪亮地望着欧阳独离。
      “什么喜事呢?”欧阳独离问道:“是——莫不是报上又发表了我的文章吧?我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喜事了。”
      “猜!”唐幽兰依旧笑眯眯。
      “猜不出。”欧阳独离说,又自问:“是什么呢?……”
      唐幽兰没有回答;却说:“我们到后园去走走吧。”
      说着就走到房门边,侧身等欧阳独离先走。
      欧阳独离领会到这不是随便到园中散步,更无别的意思,而是有着严重的意义;他微点一下头,迈步走出房间,唐幽兰随后也出屋,顺手带上了房门。两人沉默地走向楼梯口。为了打破沉默,免得尴尬,唐幽兰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说,“你原先住的那间,还空着呢。”欧阳独离未及思索,脱口说:“人去楼空呵,”说完却后悔有些不妥。但唐幽兰没有感应,在前面领路步下楼去。
      他们来到后园。这垣州学社的园林,不同于禾州学社,它充满隐居幽室意味,园林大半为茂盛的竹林覆盖,竹林边是一湾池水,池塘被青草包裹,水上游移着浮萍。他们在池塘旁边的竹椅上坐下。先是沉默了一会,欧阳独离静等着唐幽兰说话。
      唐幽兰过了一会儿,用手抚摩着竹椅扶手,说:“你不是说,你一直在寻找吗……?”
      “寻找?”欧阳独离开始有些惊讶,随即恍然大悟,忙说:“我不是已经找到了吗?她就在我眼面前呀!”
      “找到了。然后呢,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唐幽兰侧脸看着欧阳独离,问道。
      “自己?”欧阳独离说:“哦,哦,我只是希望快些……。”
      “我,”唐幽兰神情严肃起来,走到欧阳独离的面前,认真地说:“我负责任地通知你,通过考察,组织上认为你基本具备资条件,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可以写自传申请。——写好了,就交给我。”
      “写自传?”欧阳独离并没有唐幽兰想象的那么高兴,有些疑惑地说:“哦,是这样。……这,我没有想到……”
      欧阳独离的犹豫口气,使唐幽兰很惊讶。
      沉默。他们的相处中从未有过的沉默。他们彼此对视,但没有往时的交流,而是在对视中互相审视,想在眼神中读出其中的含义。彼此都失败了,解读障碍。
      半晌,唐幽兰才说:“我这是代表组织跟你的正式谈话。‘写自传’,就是加入的第一步,也可以说,基本上就是履行手续了。在地下,是有特殊的简便方式的,……你知道……”
      “可是,……”欧阳独离迟疑着,思谋着怎么说,犹豫一会,才说:“我,可是,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是这样的……”
      “新的——想—法……?”唐幽兰的音量并不大,但很郑重,又很惊诧:“什么新的想法?”
      “我想,是这样的,”欧阳独离沉静下来,恢复到正常的说话:“我想,解放军很快就要渡江了,旧的王朝覆灭了,革命的年代结束了,接着是和平建设的时期。我还是想要读大学,学专业……”
      唐幽兰打断了他,说:“你的这个想法是不对的,斗争正残酷地在进行,我们都有不惜牺牲在黎明到来前的决心,‘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我们几乎每天唱这首歌……”
      “我并没有退缩,”欧阳独离也打断了她,抢着说:“我也同样有牺牲自己的决心。我只是觉得,我不一定非得成为CP的一员。”
      “既然是这样的心情,”唐幽兰说,“有这样的决心,我也相信你的人格和品行,但是,为什么现在就不必一定参加?”
      “因为,我觉得,那个……”欧阳独离有些迟疑,但终于说出:“那个‘铁的纪律’,是不允许个人兴趣和志向的存在的。一切服从组织决定,没有个人的意志,我想,这同我的当记者、当作家的愿望,是矛盾的。”
      “你,你——,”唐幽兰的脸红了,说:“你真是、真是——”她吞下了后面的话……

      真是落后!个人主义!觉悟低!我怎么没有看出来?还是阶级立场决定的,存在决定意识嘛,你站着干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叫我怎么向刘同志交代、说明?说你落后?说你阶级立场决定?你、你、你、叫我说什么好、说什么好?你现在在想什么?害怕铁的纪律?没有铁的纪律,哪会有党?不遵守铁的纪律,入什么党?你真空负我一片心!……你难过是吗?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不看着我?铁的纪律!你在它的面前败了,我不能败!我要帮助你!你说什么?什么?……

      这时,欧阳独离说了一句什么,唐幽兰只听见嗡嗡声。
      “什么?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她说。
      “我说,我使你失望了。真遗憾!……”欧阳独离说。
      “不是遗憾!……”唐幽兰摇摇头,说。
      “是遗憾!”欧阳独离肯定地说:“不过,我想要以我的所长,做一个为民喉舌的记者。我赞成拥护共产党的主张,也愿意为它的事业奋斗。但是如果成了党的一员,就很难保持作为新闻记者的中立性和公正性。”
      “我懂得你,”唐幽兰说,“但是,你不对,不对……”
      又一次沉默。唐幽兰站在竹椅前,看看池水,又仰头望蓝天上的白云。
      欧阳独离则坐在竹椅上,低头不语。他们互相都觉得不可理解。
      这样地,一个眼望长天白云,一个低头思索,沉默地过了好一会,唐幽兰才收回望眼,背转身,望着低头不语的欧阳独离,轻言细语地说:
      “对不起,使你不愉快了,我……我太急燥了。”
      “不,”欧阳独离说,“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想法需要详细解释。”
      唐幽兰又笑了,但有些勉强,说:“我理解 ;我们以后还可以细谈。”
      两人都需要细细思考,也都无心在园中散步或继续谈话。欧阳独离起身告辞。
      唐幽兰没有挽留他。两人一同走出园林,来到大门口,唐幽兰站住了,微微侧身,忽地伸出手握住欧阳独离的手,说:
      “Bye.See you again next time!”(再见,下次再见)唐幽兰用英语说,她觉得这样似乎亲切些。
      “see you again!” (再见)欧阳独离郁郁地说。
      欧阳独离迅疾地走出垣州学社大门,回头看见唐幽兰站在那里,便向她挥挥手臂,转头走了。唐幽兰迅速地回到屋里,坐在桌前,默默地思索。

      为什么这样,这不又是小资产?怎么就驱去不了这个鬼!他的想法也许对?对什么、这样斗争的关键时刻,他却想着上学读书建设,……他说得也对、他是一个有才能的青年,他有他要做的事情、他要实现他的志向、这并不妨碍革命、也许、唉我是不是想得太多?让季梦苏来教育他让刘同志来处理这件事!……算了还是我继续做他的工作好、欧阳独离、欧阳独离!……

      就这样,出于个人的幼稚看法,欧阳独离第一次和未来的执政党失之交臂。他的这个看法,和导致这一想法的思维方式,对于他个人命运的影响,要到下一个年代末期,才显露出来。

      8

      欧阳独离记事

      X月X日
      盛传九江危急,人心惶惶。但街上却好象没有什么大不同。省政府准备迁往南边的县份。
      国共和谈的决裂,已经表面化了。C·P已下总攻击令,积极准备在芜湖、南京、镇江等地渡江。镇江南岸已经有C·P的小型据点。渡江已经不是太难的事了。但愿这里不会成为久战之地。
      有消息说,家乡的县保安团叫嚷着要到山区去剿匪,却迟迟不动;又说熊县长现在借口保存物资,禁止水陆交通运出公家财物,盘查很严。看来事情在顺利发展。

      去校长家。他家女佣在门口扫出一大堆纸屑杂物,便知道他们今天就走了。进里屋一看,满屋空空,会客室里,坐了一些帮忙的人、送行的人。都在等汽车来接。
      柳老师在整理东西,见我来了,说:“你来了?校长到省政府开行政会去了。”又问我:“现在人们都在准备撤走,你走不走?”我回答说:“柳老师,我不走。”她焦急地说:“你可要想好咯!”
      正说话间,校长回来了,他急速地进了书房,从他急急匆匆的举动中,就看得出他的烦急。不久,他出来了,对柳老师说,“你抓紧点!”转身又对从西北回来的侄女说:“孩子,你明朝回去!”这,证实了一切:省政府要逃跑。省城快要解放了。
      柳老师对校长说:“独离说他不回去。”
      校长“哦”了一声,不说什么。这使我很惊异,也犯狐疑。“校长,”我说:“根据我的理解,你……你不会有什么不测……”
      “难说,”他沉思着说:“难说呀,老弟,你还不懂。这是政治,尤其是中国的政治。政治是残酷的。而且现在还是在打仗呢。”
      正说着,尚老师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进屋就叫嚷:
      “何宁好?街上乱哄哄的,人慌马乱,要逃难了,我赶过来看看。”
      “你来得好,”校长说:“我正要叫人请你来。”
      “要我收拾文件吧?你给个原则。”尚老师说。
      “还有什么原则不原则,全都付之一炬!‘无可奈何花落去’!我们准备结束吧!”
      “结束旧的,好,从头来过,……”尚老师很乐观,不在乎地说。
      “咳!书生一个!”校长叹气说。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是决计不会走的,”他转脸对我说:“你一直想着‘迎过去’呢,你还会走?等他们来了,你就、就,对,‘解放’了,但是,我得走,你尚老师先和我回去一趟,然后再回来。你们可以相互照顾。”
      “是呀是呀,可以互相照顾一下。”尚老师接茬说:“不过,我说在这里,你格里信不信?往后,就是他照顾我,学生子照顾老师了!”
      “你莫话得那宁个吓人,到什么时候,老师都是老师。”柳老师说。
      “莫要那么说,”校长说:“不过,你作学生的,不忘今日师生情分,来日有难,能够眷顾一些,就是很不错的了。”
      我听了心中很是难过,有一种悲戚之感。我说:“校长一定是要走的么?”
      校长站起身,在屋里徘徊。半晌,他走到我的面前说:
      “老弟,你还年轻,还不懂世事的艰难,更不懂人心的险恶。在这种狂风暴雨、血溅四野的当口,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会发生。我必须回去,亲自过问一下,以防万一。这关乎我们的生家性命,还有今后的出路。”
      校长一席话,使我有些震惊。但事情就这么定了:校长举家回乡;尚老师随行。

      街上一切都与往日不同,混乱,慌张,嘈杂,一车车的东西,一车车的人,店铺门上都贴满了“大廉价”、“大减价”、“牺牲”、“拍卖底货”、“不惜血本”等等,但是进去的人仍是很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都有一副紧张的神情,逃难的惶恐。
      柳老师对我说:“过几天尚老师也走了,就你自己留在这里,要是打起仗来,你要小心,要设法躲一躲,……”
      校长听见柳老师的话,打断她说:
      “咳,你关心学生,此心可嘉,可是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往昔的学生了;他是有、有‘组织’的人,他的行动,不是随便的;有人会管的,你放心好啦!”
      我只是笑笑,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说的,校长把我估计高了。
      汽车把我们连东西带人,拉到了江边,校长包的是两艘莲湖船,拖在小火轮的后面。尚老师指挥工人们把东西放进船舱。等一切安排定妥之后,大家坐下来,心情都觉得沉重。
      我说:“校长回去,就在家里等待解放。我相信,一个清明美好的世界就会来到!我们大家都会好的!”
      “但愿如此!老弟,但愿如此!”校长说完叹着气,扭头望着滔滔江水。
      小火轮上急急的开船铃声响了,我起身告辞。柳老师再次叮嘱我:“小心些!慎重些!有事就到禾州学社去找杨寄雨,那里的老乡多,总要好些!”
      校长却第一次像对一个大人那样,跟我紧紧地握手,微微摇晃着,郑重地说:
      “老弟,我是落伍的人,过时的人,你来日方长,前途无量。我这当校长的,看着也高兴哪!——那边的事,你听我的信。过几日,楚渔他就会回来的。”

      X月X日
      应变、应变,到处都应变。医学院的同学说,他们已经组织了巡夜队,分三个单位:教职员,学生,工友。早晨,听到学校几个负责人也在谈论学校应变的事。我不大注意。但听到他们议论,说“九江已成真空,浮梁丢了,乐平不保,禾州的情况不明。’”
      禾州情况不明!只有到禾州学社探听消息了。我急忙赶去。还好,杨寄雨先生在。
      我们进了屋,我问他家乡的情况如何?他说,“你都看见了,这里住满了禾州佬,都是想回回不去的人!小火轮停开了,鄱阳湖封了。那边的情形说什么的都有。回不去了!你是打算回去?”我告诉他,我是不回去的;但我关心禾州的情况。家有老母亲人;更重要的是有那件“你知道的事情”,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我还告诉他校长临走时的嘱咐。他说:
      “这两天有从禾州回来的伙计,说是禾州城空了;保安团声势浩大下乡剿匪去了。县长按兵不动,扣押外运物资。”
      说完,他拍拍我肩膀说:“你老弟莫急,校长有那个话,你就等信。要是有信的话,我估计也就这一两天会来人或者来信。你少安毋躁,等等。如何?”
      也只有如此了。他极力挽留我吃饭。但我无心久留。

      X月X日
      清晨,独自在屋里呆坐。雨声淅沥,撩人心思。
      学校已经停课,本城的老师都没有来,只有我们几个外地人留在这里“待变”。整个校园静悄悄。诸事丛集,愁肠百结。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人打把雨伞,躬着身子,急急匆匆穿过操场。“这是谁?这个时候来了?”
      不大一会,就听房门口一声低低的呼唤:
      “独离老弟!独离子!”
      出来一看,竟是寄雨先生!他全身湿透,地上滴了一滩积水。
      他进得屋来,也不肯坐下,急急地说:
      “老弟!”他叫了一声说:“老弟,乱世风云,变幻莫测!”
      “寄雨先生,出了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只是昨日半夜,来了个禾州老表,送来尚楚渔先生一封手书,”说着,他从内衣兜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兜,递给我。信极简略,想是不能多写,也没有起头、落款:

      家严病情危急亟需抢救详情来人面禀

      字迹毫无疑问是尚老师的行云流水般的行书,是可信的。
      “来人怎么说?”我问。
      “来人是楚渔的学生,现在在农村小学教书。我也晓得他,人是可靠的。”寄雨先生先把来人介绍了,过后才说:“来人说,保安团说得好好的,是到山区迎接游击队,接受改编,可是到了那里,突然变卦,从山背后杀出一彪人马,和保安团夹击游击队,打了起来!实际的情形怎么样,现在不清楚!”
      我几乎闭了气!“游击队遭到夹击吗?不会吧?”
      “熊县长那边还算好,他倒是听校长、楚渔他们的。”杨寄雨好象为了安慰我,主动这么说。
      我听了,稍感心宽,说:“这就好!又问他:“游击队那边现在怎么样?派去的同志呢?”
      “都不清楚。来人没有说。老弟,你也莫急。我要先走啦,来人还在等我的回信呢。”
      “我会赶紧报告上头,你告诉来人。”
      “那我就走了。”
      “哎——”我叫住了他。——我忽然想起问他:“来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他是赶旱路到鄱阳湖一个港汊口,再坐小划子顺江来到省城。”
      送走寄雨先生,我立即冒雨赶到大学校车停车处。下午的车因雨停开,要到雨住以后才能确定走不走。只好在商店屋檐下躲雨等待。
      街上行人稀少,但是拉人运物的车却是“车水马龙”,溅着泥水飞奔。商店则多数关着门。悬在外面的布招帘、旗子,被雨水湿透,又溅满泥汤,污秽不堪。
      到下午三点,好容易雨住了,甚至有点放晴。校车终于开出。
      赶到大学,却不知Ms.唐的寝室在哪里。只好去找竹韵。正在洗衣服的竹韵被寝室门口看门女佣一声喊“谢小姐有人找!”叫了出来,一看是我,眼珠子瞪的溜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竹韵,我来了,没有想到吧?”
      “准有什么大事!独离,出什么事啦?”
      “我要找唐幽兰!”
      “那更是大事!走,我带你去。”
      竹韵带我到处找,她都不在,后来在学生会才把她找到。我把事情说了。她也很吃惊。我们谈话时,竹韵避开了。她已经是懂得“铁的纪律”的人了。一旦相信了的事,她就会信守不逾。
      Ms.唐倒显得挺镇静,她静静地听我急急地说,听完,只是缓慢地望前走,低头沉思,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才说:“我去见季梦苏,我们来处理。谢谢你雨天里老远赶来报信。”然后,她说:“那你,——”她看见了竹韵在远处站着,便点点头,说:“哦,让Ms.谢来招待你吧。”说完一挥手,就走了。走不远,又回过头,说:“我再去看你——!”
      竹韵陪我在校园里散步。她说“你终于来这里了。”
      雨后的空气,分外的清新。满眼金黄的油菜花,散发幽幽的清香。我们默默地走了许久。
      “想不到,”竹韵终于打破沉默,又说:“你会现在来到大学校区,而且是这样的来到!”
      我说,不是这么重要的紧急事情,我真不会打破自己定的规矩,到底以高中生的身份进了大学的门。
      “这是一个好的象征,好的兆头。”竹韵这样说。
      “人生就是如此,”我说:“跟世事一样,变幻莫测,像天上飘忽的云,白云苍狗哇!”
      “白云苍狗!”竹韵叹息地说。
      又是沉默,最后一趟校车就快开了。我们默默地走向车站。
      竹韵说:“你这回来得正好;要不我也要争取去你那里,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回禾州;我想劝你莫回禾州。现在,晓得你的决定,我放心了。”
      我们来到车站时,Ms.唐也在那里。她说,她估计在这里会等到我们。跟竹韵打过招呼之后,她悄悄地对我说了一声“我已经找到季”,便不再说什么。我知道他们已经“接”过去了。
      校车开走时,我倚在车厢板上,望着她们俩并立在那里跟我挥手。校车疾速地奔驰,很快就把她们抛在后面,而渐渐消失于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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