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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伟大的日子迎接啊上部分 ...

  •   第六章 迎接那个伟大的日子吧

      1

      大学校园附近的山上,是密密的松林。满山矮矮的树冠紧凑地聚集,构成一道松针包裹的绿色屏障。然后,这绿茸茸的山峦和山坡,波浪起伏地向四周展开。风过处,松涛卷起,发出高高低低时紧时松的“呜——呜——”鸣响。
      乔枕箫和季梦苏并肩走在林间,不似旧日师生,更象同辈挚友。
      季梦苏说:“谢竹韵履行了入党手续。我安排她在南斋支部,担任唐同志的助手。——还有几个党外积极分子,都在积极培养。欧阳独离写的小学教师思想状况报告,我看到了,写得不错。唐同志说,准备考察一个短时期,就要他写自传,介绍入党。”
      “那个殷芳草怎么样?”乔枕箫又问。
      “转变很快。”季梦苏回答:“分化青年军同学会,争取来自另一个阵营的进步分子,她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现在的大局非常乐观。”乔枕箫声音更小,微微低头倾向季梦苏,但吐字清晰地说:“解放军一定会过江,南北朝的历史,不会在我们这里重复!”他拉过季梦苏的手说:“我们要为迎接解放准备干部,为建设新中国准备干部。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方针和任务。——不过,我今天要同你谈的,是另一方面的要事。”
      乔枕箫挪得靠近季梦苏一些,声音更小地说:“有情报报告:禾州县保安团里,有一个团副,表示愿意为策动反正效力,但是孤掌难鸣,需要得到党组织的协助,打通更多的关节。禾州是你的故乡,你比较熟悉。我想让你辛苦一趟,过鄱阳湖去走走。你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帮助建立一些可利用的社会关系?”
      “你说的那个团副,叫秦必成吧?”季梦苏说。
      “对,秦必成,你知道此人?”乔枕箫问。
      “知道。”季梦苏回答说:“他也算禾州一个小小的名人,因为他虽然在军队里混,但是不愿同流合污,喜欢和知识分子来往。”
      “难怪。”
      “我家在乡下,没有多少关系好利用。”季梦苏思索片刻,说:“欧阳独离,——就是那个‘游子’,倒是可能提供一些线索。他还不是特别成熟,但为人热忱可靠。”
      “可以考虑。也正好考验他。”乔枕箫说,然后问道:“你的意思是……?”
      “那想找欧阳,让他想办法。”季梦苏说。
      “这件事,就这样安排。”乔枕箫点点头说,“你抓紧进行吧!”过了一会儿,又说:“至于大学校区里,要把大家的力量组织起来,尤其是护校、护产。”
      “我这就回去向各支部传达。”季梦苏回答干脆。

      2

      大约一周前的一个下午。校工送来一张便条,信封上写着“欧阳独离君台启”。欧阳独离一看那遒劲的字体,就认出是尚楚渔尚老师的笔迹。只有尚先生才会在给学生的信上尊称“台启”。
      信以传统短简的格式写就:

      独离贤契如晤:
      别来无恙,时在念中,暑期出征失利,实出意外,感慨良多。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君可释怀而求再战焉。
      顷
      校长携渔同来省城,并已赁屋而居。“长安居不易”而居矣,诸面言,不一。
      吾弟近况如何?念念。
      校长于弟之进退颇关注。近日得间,希来舍间一叙,为盼。
      临风依依,晤面在即,尚希珍慑为要。
      楚渔即日
      地址:环湖路翠明巷16号尚宅

      欧阳独离接读这封信,十分惊异:何以校长和尚老师都来省城,“赁屋而居”?本该立即去见两位恩师。后来打听到他们来省城的因由,是当官来了。事涉官场,洁身自好的欧阳独离,就心生犹豫了。加上学校课程多,郊区路远,便拖至周末,还在犹豫,主意不定。
      这天,教导主任又找他办教师墙报,忙到天黑。才回到房间,忽然有人敲门。他刚狐疑地说了声“请进”,就一阵风似的,闪进一个人,没等他弄清是谁,那人一拳过来,轻轻掼在欧阳独离的肩胛上,假声吼道:
      “好你个欧阳!”
      “是你!梦苏哥!”欧阳独离醒过腔,双手紧握着季梦苏的手,喊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晚上来了?你有什么急事呀?……”
      “嗬嗬嗬!这么多问题,审讯哪?呵?”季梦苏笑了,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了。
      “不是、不是,我是高兴嘛!”欧阳独离走到他的面前,笑容漾在他的脸上。
      “‘此情堪记成追忆,青鸟殷勤为探看’!我虽然没有来,我们有只‘青鸟’,可是常常来殷勤探看嘛。”季梦苏眯笑着,看着欧阳独离。
      “你是说唐幽兰?你知道她来我这里?,是你们‘派’她来‘探看’吗?”欧阳独离又惊喜,又疑惑,笑容在脸上更荡漾开来。
      “你不是‘外人’,”季梦苏加重语气地说出“外人”二字,“不妨说了:她既是来看熟识朋友,也负有交给她的责任。我想你明白。”季梦苏想,正要交给他任务,该告诉他真相了。
      “Yes,I know,You are a C.P. So is she!”(我知道,你是共产党,她也是。)
      季梦苏未置可否,眼含笑意,拍拍他的肩膀。“独离,”他说:“我是有事才来找你。我希望你不会挑我,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你;可我心里总惦着你,有唐幽兰嘛,我就躲懒了。”
      “你快说,要我做什么?”欧阳独离收了笑容,严肃认真好似学生请求老师分派事务。
      “我想让你去找找尚老师和何校长。”季梦苏站起身,走近欧阳独离,轻声说。
      “你知道他们在省城?”欧阳独离说,“我听说,校长当了‘国大’代表,作为在野党代表,社会贤达,安置了一个闲差,——省资源委员会专职委员,有职无权。尚老师作为他的私人秘书跟随来了。尚老师还送来个便条,要我去,我本想去看他们,又觉得那就、那就同流合污了。”
      “我的好弟郎,你比共产党还共产党呢!”季梦苏把“共产党”三个字的发音压得很低很低,说:“合污与否,在你自己。再说何校长、尚老师,和国民党反动派究竟不是一回事嘛。他们还有点正义感,有点进步倾向。国共合作时期,何校长曾经是省党部的□□人物呢。”
      “是这样!——那,我们找他们有什么事?”欧阳独离兴奋起来,急切地问。
      “独离!”季梦苏声音压得极低,仅能听见而已,说:“我们计划策反禾州县保安团。保安团团长、团副,都是何校长胞兄——那个国民党军少将的老部下。尚老师的父亲,是这两个人的先生。我们想动员校长、尚老师出面斡旋。”
      “好,那我今晚就去看望校长和尚老师。我们一起去。”欧阳独离痛快地说。
      “不能这么办。”季梦苏说:“你先去,探探口风再说。你是他们的得意门生,又有父兄辈的交情,跟他们说话,可以大胆一些,随便一些。我想你懂怎么掌握分寸的。”
      “好,我相机行事。”欧阳独离点头,象初次出战的战士样接受任务。
      欧阳独离决定冒黑趋访二位恩师。他匆匆在厨房要了两碗米饭,用猪油、酱油一拌,和季梦苏一起美美地吃了,就准备进城。
      他们一同出校,一同穿过小镇狭狭的街道,一同来到大马路。然后分道扬镳。
      3

      华灯初上时候,欧阳独离来到了市区。对于僻处郊区的他来说,这里真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也显露出嘈杂混乱情形。最抢眼的是兑换、买卖“袁大头”(银圆)的人群,挤成堆、乱纷纷,银圆敲击的叮叮咣咣声,哇啦哇啦的讨价还价声,搅成一片。再有就是沿着马路一长溜铺过去的旧货市场,破铜烂铁、破衣烂衫,假古董、真坏货,旧书古籍过期杂志,不一而足。
      欧阳独离眼光扫射着这种时局变化前夕的景况,无心流连。他急匆匆穿过这热闹而混乱的地界,径直走向翠明巷。
      这是一个深巷,高墙窄弄,麻石路面湿漉漉,行人稀少,幽巷寂寂。他找到了16号,大门开着,矮栏门扣着,他敲敲门环,出来一个小姑娘,问:“先生你找谁?”
      “尚先生。”
      “尚先生有客!”
      这通报的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高腔:“来啦!是独离吧?”
      随着声音闪出尚楚渔的身影。他打着哈哈、摇晃着手臂,快步跑到门前,声高透露了他的热情。他上前拉起欧阳独离的手,连连说:“哎呀哎呀,独离独离,你来了!你来了!来了好、来了好!你何宁漏夜赶来?明朝也不迟,不迟嘿!”
      “尚老师你好!”欧阳独离等老师说完,谦谦地说道:“我着急呀,再说,现在还不算晚,老师!”
      尚老师转脸对着屋里喊:“快,看谁来了!”
      屋里走出一位苗条的夫人,笑嘻嘻说着“欧阳独离,你来了”,跨过门槛,进到厅堂。欧阳独离恭谨地鞠躬,问候道:“师母你好!”
      “哎呀独离,”师母说:“你老师可惦着你呢,总念叨!”
      “谢谢老师和师母惦记、关心!学生不才,……”
      “打住!”尚老师马上说:“打住!莫要这么说,我就是这个话,胜败乃兵家常事,——马失前蹄,龙文宝驹,在所难免。不说这些了。走,到校长家去。”
      他回过头对夫人说、:“校长家晚饭用得迟,我伲打秋风去了!”
      尚楚渔拉起学生的手,迈步出屋。他们穿过小巷来到大道上,过街就是环湖路,绕半个湖,便见临湖一栋绿树掩映的二层小洋楼。他们推开大门左扇下方小门,进到院内,沿着矮树环绕的弯曲细石小路,来到楼前。
      尚老师说:“校长还没回来呢,——他的车子不在嘛。”
      他们进到屋里客厅,尚老师略微大声一点喊道:“柳老师,有稀客到!”
      “哎——,来了,”一声清脆的女高音的说话声在楼上响起,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一会儿,楼梯口出现一位身材适中、身穿黑丝绒旗袍、梳着整洁的S形发髻的美丽中年夫人。她缓步款款而行,一步步拾级而下。
      欧阳独离急步走到楼梯口,弓身鞠躬问好:“柳老师好!”
      “好好!”柳老师笑眯眯边下楼边说:“你也好吧!校长跟我都惦记你呦!”
      柳老师领他们一起进到客厅左手边的书房,各自在沙发上落座。柳老师端详着面前的学生,笑笑说:“欧阳独离,你长大了。也当老师了嘛。”
      “是小学□□,柳老师!”
      “小学□□也是老师,也是为人师表。”柳老师说。
      “他是蛟龙小池暂栖身,只待风云际会时。”尚老师说;说毕仰头大笑。
      “你可不要偏爱你的得意门生!”柳老师也打着笑语说尚老师;但又转过话头,说;“记得当年我教初一国文的时候,班上作文最好的,就是欧阳独离,文才初现,颇有点灵气。”
      “现在可是锋芒小试了,《吴楚时报》《江南日报》上时常披露‘游子’佳构。”尚楚渔补充说。
      “怎么取这么一个笔名?”柳老师问:“用意是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吧?出门在外,思母心切吧?我猜得对吗?欧阳独离。”
      “小子之意,在于‘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意在‘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游子惶惑不知何所之。我这样说,符君之心意乎?抑强作解人耶?”尚老师说了一大篇,说着用手拍拍欧阳独离的大腿。
      欧阳独离微笑着,倾身向前,轻声说:“两位老师说的都对,念母,惶恐,好似逐水浮萍……”
      柳老师“唔”了一声,微微地点头,若有所思;尚老师则轻轻地摇头,慨叹地发出“咳”声。
      这时,忽听见汽车的关门声,柳老师说声“回来了”,便起身往外走。大家迎到客厅门,见何朴耘进来,柳老师、尚老师齐声说:
      “回来了!”
      欧阳独离则弯身鞠躬问好:
      “校长好!”
      何朴耘点头,连连说:“好,好!你到底来了。”
      说完径直朝客厅旁边的书房走去。

      4

      这何朴耘今天一改平时的西装革履、金丝眼镜的洋式装束,而是酱色缎子面丝棉袍,礼帽,围一条银灰色毛线围巾,一幅儒雅绅士派头。
      进了书房,他在正面单人沙发上就坐,用手划了个半圆,说;“坐、坐。”
      两位老师落座,欧阳独离依然站着,何朴耘指着对面的沙发说:“老弟,你也坐嘛,怎么站着?”
      欧阳独离偏身坐下。
      柳老师见大家坐定,急忙问道:
      “事情怎么样?”
      “我去拜会那个大佬去了,”何朴耘对尚楚渔解释说,又转脸向着妻子说:“还行吧,虽说当年在大学是先后同窗,可现在人家是党国宠信,又以此身份资格,掌管高等学府,还客气地说声‘何必枉驾来访’;这就不错啦。还说阁下是美国社会学功能学派名教授弟子,来校任教,鄙校社会学系又增名师呀。话是中听,不过是学界官场的客套吧。”
      “这就好了,省得还在官场上打滚,在大学里教书总好得多。”柳卿灵说。
      “对啦,”何朴耘忽然想起来了,眼望着欧阳独离,问道:“你在郊区小学教书了;怎么样?还适应吗?”
      欧阳独离回答说:“还好,开始教初级班,应付不了,现在改教五六年级国文、历史,好多了。”
      “我这就要说你了,老弟,”校长严肃起来,语气加重:“我要说你了!……”
      柳卿灵怕丈夫见面就严厉批评学生,叫年轻人下不来台,赶忙想制止,说:“朴耘!别……”
      “我找他来,”何朴耘毫不放过,说:“就是要说说他!”
      “哎,胜败……”尚楚渔出来打圆场,说:“这自古胜败乃……”
      “我不是说这个事!”何朴耘明白尚楚渔调解的意思,便打断他,然后转过脸去,对着欧阳独离说:“我是说,老弟,你怎么不考私立大学嘛!大上海有的是私立的,大厦、光华、圣约翰。上了大学不就省得这样身心不安,到小学去存身讨生活。”
      “校长,”欧阳独离说,“私立大学的学费……”
      “学费的事好办嘛,不有你校长吗?”
      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
      “人生道路不平坦喏,”何朴耘发着感慨,甩一下手臂,好象要挥去那“不平坦”,然后,继续说下去,“不平坦,老弟。所谓‘大道多歧,人生实难’嘛!……所以,要学会走弯路,顺曲线往前走。你先进了大学,心情好,生活安定,再转学、再考,都可以嘛。”
      大家静静地听着何朴云说;他则两臂张开,横搭在沙发背上,身子半躺在沙发上,打起唉声,感叹着。接着说:
      “哎哎,这是古训呀,有道理的呀。The life is supper !(生命就是受苦)有个西方的故事,最终的结论如此说。这是西方文化背景的人生体验。也是有道理的。”
      “校长训诲学生,我也叨光受教了。”尚楚渔说。
      “他,”何朴耘指着欧阳独离说:“他,他是可谓‘孺子可教也’,但是时运不济罢了。哎哎,——”他忽然想起什么,提高嗓音说,“对啦,我听你柳老师说,你在省报上发表文章,为数不少。唔,她给我看了两篇,不错,写得不错。文笔流畅,时新,是新派文章。思想也是有的。就是、就是,我又要说你了:思想□□,□□哪!”
      “校长!……”欧阳独离想说什么,也许想要辩解。
      何朴耘和尚楚渔同时伸出了手:何从沙发上抬起一只胳膊,晃了晃手;尚则举起两只手,向着欧阳独离紧摇晃,嘬起嘴无声地做出说“莫”的形状。欧阳独离看见了,立即止住不说了;柳卿灵则微微摇头,看着这场面眯眯地微笑。
      “稿费能补贴零用钱吗?”何朴耘忽然转换了话题;气氛也随即缓和了。
      “要是及时领到,还是能够的。”欧阳独离松了口气,回答说。
      “那我就先贴上,”何朴耘笑着说:“卿灵,你记着!”
      “好好,我办。”柳卿灵回答说,高兴地笑了。
      这时,厨师来报告开饭了;大家一齐去到餐厅,按席就坐。柳卿灵给何朴耘、尚楚渔斟上了法国白兰地;何朴耘点点欧阳独离面前的酒杯,说:“斟上、斟上!我们也算师生团圆,都饮一杯!”
      柳卿灵说:“年轻人、学生子,莫叫他喝酒!”
      尚楚渔也说:“后生子当着师长面,同杯共饮,莫要纵容他!”
      欧阳独离忙说:“我不喝,我不喝。”
      柳卿灵微仰身子,对着外屋喊:“老黄!”然后向大家解释说:“让他喝米酒!禾州糯米酒酿,蜜糖样甜!”
      “哈哈!”何朴耘大笑:“你们规矩多,美国人十八岁前小孩子不许饮酒,其他无忌。”
      席间,柳卿灵问欧阳独离:“学堂里伙食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欧阳独离回答说:“青菜豆腐糙米饭,能吃饱;贵了□□们负担不起。”
      “啧啧!”柳卿灵打着啧声,说:“以后,礼拜天你就来家里吃饭,改善生活。”
      何朴耘忙说:“照你柳老师说的做,星期天就来这里改善生活!”
      何朴耘呷了一口酒,微微地叹息,感慨地说:“唉,明年我要是真到大学任教,家搬到郊区,你去就远了;你老弟也说不定在何里就学。——这,还是好的;还不晓得明年是个什么局面喏,……”
      “什么局面?”尚楚渔说:“那还不清楚明白,划江而治!自古以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南北朝,南宋北宋,都是如此。此乃千古不变之律,千古不变!”
      “这次可不同了,”欧阳独离插言说,但这是逆师长之意说话,因此嗫嚅而道,委婉而言:“历史不同了,时代也变了,现在是人民革命。……”
      “哦,哦,”何朴耘认真地看着欧阳独离,郑重地对尚楚渔说:“莫小看了后生子之言!我看他是‘话有根底’;”他又转向欧阳独离说:“老弟,你之所言,近乎延安广播的说法!”
      “哎呀,好啦好啦!”柳卿灵打断说;“吃顿饭,又扯到时局呀政治呀什么的!”
      尚楚渔忙说:“用餐,用餐,‘努力加餐饭’!”
      何朴耘却说:“老弟,我们饭后再谈。”

      5

      饭后,何朴耘果然把欧阳独离叫到书房去,还让柳尚二人也“一起来听听”。
      等大家都坐定,何朴耘便说:“我说老弟,你刚才所言,我愿闻其详!说说!”
      “我,我只是,”欧阳独离犹豫着,慢慢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哦,不对不对,”何朴耘摆摆手,指着欧阳独离说:“你怎么还欲言又止?怕什么?”
      “校长叫你说,你就说说,”柳卿灵说:“在家屋里还有怕的吗?”
      “此君言而又止,”尚楚渔说,“是有难言之隐吧?呵?其实,独离,你是驳了老师也罢,你是□□言论也罢,在我伲个里,你何惧之有?我们又不是不晓得,你欧阳独离向来是进步学生、□□青年,家里守着个大共产党,文章里头,又是丁玲,又是萧红,又是延安,又是苏联,就这样,校长还要给你预付稿酬呢嘛!你呀!……”
      “好咯好咯,别尽数落他啦,让他慢慢说吧!”柳卿灵制止说。
      这时,欧阳独离不得不说了,他身负重责,正不知如何启齿,现在,这不就是由头吗!于是,他思考着,开始说:
      “校长!柳老师!尚老师!”他的语气郑重而谦恭,“关键的东西,是人心向背。我看到《观察》杂志上的战地通讯,几万、十几万民工,推着鸡公车,赶着大马车,送军粮,妇女送军鞋、棉衣。土改以后的农民,敲锣打鼓、披红带花去参军,到了军队里,就受各种教育,这边叫洗脑,他们说是思想教育、政治工作,经过教育,人人个个晓得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他们叫保卫胜利果实,叫解放全中国,理想很伟大,所以个个英勇无畏。国军是靠抓壮丁,为官、为钱、为别人卖命送死,所以个个贪生怕死。”
      欧阳独离察言观色,看校长依靠在沙发上,头仰靠在沙发垫上,闭目静听;尚老师、柳老师则看着自己,注意地听。他仍然思索着往下说:
      “他们是有远大理想的政党、军队。先实行新民主主义,再进一步建设社会主义。现在还是孙中山说的‘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以后才是社会主义。这样的状况和理想,会门外却步吗?再说,现在江南边是兵败如山倒,江那边是摧枯拉朽,怎么能划江而治!”
      “唔,有道理!”何朴耘说,他支起身,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说:“唔——后生可畏呀!”
      谈话到这个火候上,欧阳独离觉得可以渐入正题了。于是便先是说进步人士,甚至国民党内部的一些识时务的人,都想在这种时候做点什么事情。他一点到这个,何朴耘便领会其中意思,说“这是趁早做点事情,为以后在新局面下立足,做准备嗄。”柳卿灵也就接茬说“我伲也做点准备!”
      尚楚渔却为难地说 “谈何容易呀,我伲不得其门而入嘛!”
      欧阳独离在一旁听了他们这些对话,心中暗喜,正是机会难得;但他不敢单刀直入,且沉吟着,等待进一步的时机。
      此时,何朴耘开言道:
      “门,还是多的是吧,我们摸不着就是了。省府里,已经有不在少数的人,在掏洞挖门子找人了。”
      “我们也找找不好吗?为了今后的安稳生活。”柳卿灵说。
      “要找就会有,会有!……”何朴耘欲言还止,且眯眯地笑。
      “哪里有?怎么找?”柳卿灵不解地问。
      何朴耘嘬起嘴唇,向着欧阳独离微动,尚楚渔立即无声地作大笑状,并且无声地拍着巴掌;柳卿灵却疑惑地来回看着他们。
      “说吧,老弟!”尚楚渔点破了说。
      “瞒不过校长的眼。”欧阳独离赶忙承认,——到了说的时候了。
      欧阳独离望望尚楚渔,然后看着校长说:
      “校长,柳老师、尚老师,是这样,我的一个高班同学,现在在省城大学里读农学系,——哦,他、他就是季梦苏……”
      “季梦苏?”何朴耘和尚楚渔同时声音不大但拔高了音调,说。
      “是的,是他,他叫我找人帮忙策反禾州保安团;他想请出山的,就是校长和尚老师!”欧阳独离停顿了,他在等待反映。
      “往下说!”何朴耘催促说。
      “他说,是不是可以请校长和尚老师,修书一封……”
      “劝降?”尚楚渔说。
      “让他们弃暗投明!”欧阳独离说。
      “信写给谁?谁去办这件事?有多大把握?万一出事怎么办?”何朴耘提出了一串的问题。
      “季梦苏说,信写给团长李霆彪、团副秦必成。信交给他,他去办。有一支山区游击队,兵强马壮,会下山配合。要等到解放军接近禾州时,才挑起旗子,公开反正。”
      何朴耘沉吟不语,尚楚渔低头思索;柳卿灵则巡回地环视这三个男子,静待结局。
      半晌,何朴耘开腔,说:
      “欧阳独离,事关重大、非同小可,弄得不好人命关天。轻率不得。你老弟,我信得过 ,季梦苏嘛,我也了解;他在大学生闹事上,是警备司令部挂了号的人。看来是那方面的分子无疑。我看这样,信可以写,但不是那么个写法;我,还有尚老师,各写一封,无头无尾,但彼此心照不宣。我派一个人到禾州走一趟,委托他全权办理就是。”
      “这个人何里去找哇?”柳卿灵着急地问。
      “现成的、现成的嘛。”何朴耘说。
      “我揣测个八九不离十。”尚楚渔说着,笑了。
      “你晓得,你是他肚里的蛔虫!”柳卿灵狐疑地问。
      “我知道人一个,”尚楚渔笑眯眯,顿一顿才说:“我晓得一个人,他非别人,就是那禾州学社的杨——寄——雨是也!”
      “他在地方上,人眼熟,朋友多,”何朴耘说:“李秦二人,他也是熟得很;他得我、楚渔栽培已非一日,也是个脑筋快得很的人,办事有经验,稳妥可靠。我就来修书一封!”
      柳卿灵立即起身准备好纸笔,何朴耘坐到写字台前,斜倚椅背,默然而思,半晌,才提起笔来,而握笔在手,又闭目沉思久久不下笔。
      大家都静默地等候。如此反复两次,终于他握笔临纸,忽然抬起头,睁开眼,看看柳卿灵,又看看尚楚渔。尚楚渔正视他,微微地几乎觉察不出地点点头。何朴耘便遽然执笔低头,急速地龙飞凤舞写了起来。很快写毕,他唰一下递给了尚楚渔,说:“就三言两语吧,三言两语足矣。——你,推敲推敲!”
      尚楚渔接过信,认真阅读,信是这样写的:

      拜启
      见字可与来人会商一切诸事拜托
      知名不具

      “好好好,就这样好,”尚楚渔看后,点着头,说:“不具内容、不具姓名日月,最好咯!我也如此这般,如法炮制吧!”
      何朴耘点点头。停了片刻,又说:“杨寄雨那里,就靠你辛苦一趟了。”
      “我这就去。杨兄也该回乡一趟了,年关快到了嘛,他还不得回禾州办年货,禾州土产、嚼物,不得采买采买。”
      何朴耘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用自来水笔写上:

      寄雨贤弟
      有要事托楚渔弟一并面议
      拜托拜托

      尚楚渔和欧阳独离一同告辞出门。来到门口,尚楚渔与欧阳独离握手而别,连声叮嘱“多多保重!”然后雇了一两黄包车,急急赶往禾州学社。
      这时,柳卿灵也来到大门外,她一把拉住欧阳独离,亲切地说:
      “独离,你年纪轻轻一人在外,不容易,以后你每个礼拜天,就来这里改善生活。我不把你看作外人,就当做是我们的侄儿一样。你来,呵!”
      说着,她将手里握着的两块银圆塞到欧阳独离的衣兜里,说:“一点零花钱。——你稿费又不能及时领到。”
      欧阳独离摸着兜里的银圆,沉甸甸,眼泪涌满他的眼眶,他感受到一种母爱的温暖。他连连说道:“谢谢柳老师!谢谢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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