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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风雨觉园 ...

  •   长篇小说离离原上草彭定安著第三章 风雨觉园

      1

      暑假刚过后,独离一家三口,仍然在梅林桥住了一段,以后,敌机的轰炸渐渐地停止了,战事似乎离禾州城远了。于是,学校恢复了正常的课程。独离也就随母亲搬回了城里。
      这时期的禾州城,表面还算平静。可是,四处可见的难民,却提醒着“偏安”的禾州佬,莫忘了敌寇就在四边。
      禾州城里,到处都是难民们摆设的小吃摊、香烟摊、粥摊,剃头补鞋袜、修碗补碟、擦皮鞋做牙刷,好一点的用个手摇织袜机开个家庭作坊,或者招上十几个工人,用半机械化机器织出洋袜子、洋布,算是现代工业:所有这些难民业户,布满街头巷尾,人员杂七杂八、口音南腔北调,穿着奇形怪状。把个古老的禾州城,搅得闹哄哄、乱糟糟,又显出一种战时的虚假繁荣。
      更有叫古旧保守的禾州城人害怕的是,那些从前线回来的伤兵闹事。他们在街上动不动就骂人打人,买东西,拿了就走,口口声声“老子流血牺牲,给你们太平日子过,还跟老子讲什么钱哪、买呀的,老子要,就得给”。
      有一回,有个伤兵死了,伤兵们就借机闹事,抬着棺材、死尸游街,放到县衙门大堂的桌上,闹得全县鸡飞狗跳,县府却又借机敛钱,说是“安抚、慰劳伤兵”,实际是中饱私囊,从县长到科长、保甲长,一级级捞一通,到伤兵手里的,就所剩无几了。
      为了平息事端,县府命中学校组织慰劳队去慰问伤兵。学校奉命行事,学生却一片天真,对抵抗日寇、为国负伤的人,倍加尊敬,他们上街募捐、募物,排练歌舞节目,忙得团团转。
      这天,学生们拿了募来的钱物,打着旗唱着歌,来到救济院、积谷仓,慰劳伤兵。他们唱歌跳舞,表演节目,又有吃穿用的物品,还有一点钱,伤兵们乐得心里开花,对学生们倒是不错,闹事的劲头,渐趋消解。
      可是,偏又有那个别的伤兵,对去慰劳的女学生,口不干净手不老实,更有些最不是东西的,居然跑到学校去,恬不知耻学着日本鬼子,跟学校“要花姑娘”。气得老师顿脚,学生起来骂。
      这天,先是谢竹韵、王月眉等几个女生,在操场打球,穿一身球衣,叫几个伤兵看见了。他们立即奔向球场,后面十几个伤兵也跟了过去,嘴里喊着“女子!女子!”还有下流难听话。
      来到球场,他们先把王月眉围上了,因为那天在伤兵院,她唱歌跳舞、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就被伤兵们注意上了。一个断胳臂的伤兵,上前就用好的那只手,拉住王月眉,嘴里不干净地胡说,吓得王月眉哇哇叫,谢竹韵抢先奔跑过来,喊着“你干什么!?”其他女生也赶了过来,围住了这个坏伤兵。
      这时后面的伤兵也赶到了,他们又把女生们围住了,而且不老实地乱拽乱拉,女生们连气带吓又是喊又是骂,但他们哪能拉扯得过伤兵们。情势有些不妙。
      正在这时,初中的一班男生从教室那边跑来了,里面有欧阳独离、上官元亨他们。男生们赶到后,就上前拖拉推搡伤兵。这帮大兵一看男生动手,更来劲头了,呜哇喊叫、打口哨,有的还挥起了拳头。学生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哪是大兵敌手,有些孩子已经被打出了鼻血。欧阳独离的手叫拧了,上官元亨的腿被一个拄拐的伤兵用拐棍打青了。
      正是危机时刻,恰好高中班的篮球队,“远征”迁移到乡下的省立禾州中学归来,看见这种阵势,十几个棒小伙子,又是气愤又是兴奋,一股强风似的刮了过来,为首的是篮球队长,个子高,身体强壮。在他带领下,篮球队员们,三下五除二,就把伤兵从与男生的纠缠中拖开,也把女生解救出来。但他们却不能就此罢手,接着就要收拾这些闹事的大兵。
      事情闹大了,听到报信的国文老师尚楚渔,还有乔枕箫、苏丽娜等老师,都赶过来,尚老师先喝住了学生们:
      “不许乱来!不许乱来!”他尖着嗓子喊:“这还了得!怎么能跟抗敌将士动蛮!他们是为国立功的人哪!哎哎,这、这还了得!”
      但是篮球队员们不管这些,嘴里说着“谁叫他们不自重!”“他们侮辱女生!”手下却不留情,仍然不住地拖拉伤兵。尚老师急了,怕事情闹大,便以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向着球队队长喊道:
      “季梦苏!你住手!有事我唯你是问!”
      苏丽娜老师已经把女生们都叫到自己身旁,离这边远远的。乔枕箫则面向伤兵说:
      “各位抗敌勇士,功勋在身,是很自爱的,我知道。在后方这些日子有些不痛快,心情不佳,可以理解。学生们对各位是尊敬的,这都是误会。都是自己人,学生们还都是小孩子,弟兄们现在都请回去休息,以后如果愿意再来,学校也会请弟兄们。”
      伤兵们聚到一块,本是乌合之众,见了现在这般情景,也就闹不起来了,有的带头走了,其他人随帮着就陆陆续续散去。这边,尚老师也领着学生们回去,路上,忍不住说叨学生们。他拉着篮球队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我说你,季梦苏!你怎么能领头做这样的事,惹这样子的祸,这要出了事,还了得呀!你平素是个好学生嘛。你呀,少不更事呀!”
      季梦苏辩白说:“尚老师,你没看见到什么份儿上啦!”
      乔枕箫倒出来替学生说话:
      “尚老师!”他说:“这怨不得学生们。他们能够见义勇为,敢于站出来,维护女生、保护同学们,这是好的品格。”
      “说的也有道理!”尚老师又点头同意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这场风波过去没有几天,学校来了一个上校军官,在□□休息、办公的大屋里,跟校长、训导主任、教导主任和一些老师谈了很长时间话,他走了以后,学校召开了□□会议。
      校园本不大,学生在课间休息时四处走动,看见了这情景,都传说“因为打了伤兵,丘八不让了,上头来了人,怕要有大事。”
      同学们劝季梦苏、上官元亨和欧阳独离最好避一避;有的女生则劝谢竹韵、王月眉躲一躲风头。虽说这么传言,但是学校方面,却没见什么动静。
      没过几天,有一次,体育老师让初二甲、乙两个班一起到操场集合,整理好队伍后,没上体育课,却见训导主任来了,军训老师也来了。学生们紧张起来,怕是要抓人。
      这时,训导主任站到队伍前面,发表讲话。他批评了学生跟伤兵发生冲突,但又委婉地表示学生们能够“临难不慌,保幼护弱”,是一种好的表现。体育老师心里明白:“要不是军训教官在,他老先生保准没有前头那番训词”。训导主任最后叮嘱学生要遵守校训校规,努力读书,莫要招惹是非,“抗战时期,更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接着是军训教官讲话,他以标准军人的姿态,站到队列前,立正站着,看见学生们没有动静,便大喊一声:
      “立正——!”
      学生们不很情愿也很不标准地收拢了脚跟,算是“立正”了;军训教官将就着没说什么,扫了一眼,便下口令:“稍息!”然后开讲:
      “同学们!你们知道,”他这样开始他的训话:“前几天上头来了长官。”
      学生们都以为开始训斥跟伤兵冲突的事,站在上官元亨、欧阳独离旁边的同学,都用手捅捅他们,意思“来了!小心点!”
      可是,军训教官接下来,却说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想到、也完全不可能想到的事。只听教官说:
      “来的长官,是第三战区派来的武薪温上校!他是三民主义青年团县团部的干事长,他是来彭蠡中学建立三青团、发展团员的。”
      学生们茫然地看着这个被他们背后称为“丘八”的教官,什么“三民主义青年团”?只听丘八接着说:
      “三青团是什么?是做什么的?它是……是……”
      “他是一个丘八。……”队伍里,悄悄的说话声。
      “一个败兵。”又一个声音。
      丘八继续:“它是忠实于三民主义的青年组织。它……”
      “高中的禾江队,打败了省中的禾州队。”一个学生说。
      “是吗?”
      “Very Good!”
      丘八:“它是,它,……蒋总统是本团的团长。”
      “月明湖披上了微薄的水雾的轻纱,一勾新月……”欧阳独离在构思他的散文。
      “本团……是……是训练全国青年的公开组织,……”
      “轻纱中冉冉,不,摇曳地,……摇曳地升起,……飘起?浮起?……”
      “它是全国青年意志之统一、力量之集中,……”
      “一缕……?一袭……?一、一……”
      “……的组织。”
      “……羽衣。”
      “独离!”
      “呵?”欧阳独离瞟一眼悄声喊他的上官元亨。
      “我借到一本《人间》。”
      “什么?”
      “《人间》,高尔基的。”
      “一袭羽衣。……啊,看完给我看。”
      “月眉先挂号了。”
      “……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
      军训教官立正行了一个举手礼。训导主任带头拍手。然后,翻开了点名册。
      “熊吟秋!”训导主任大声喊:“熊吟秋!点名啦!熊吟秋!”
      “到!”
      训导主任在点名册上的“熊吟秋”上,画一个“挑”。
      “涂晋贤!”
      “到!”
      点名册上又一个“挑”。
      “林依溪!”
      “哎……到!”女声。
      “上官元亨!”
      “到!”
      “谢竹韵!”
      “到!”
      “欧阳独离!”
      “到!”
      ……
      点完名,训导主任合上点名册,咳嗽一声,宣布:
      “今天,点名,点到了的,学生,就,就都是,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啦!”
      议论,窃笑,……“你‘丧亲’啦”、“你‘伤轻’吗?”……
      学生们纷纷议论起来,觉得好笑,这么着就“三青团员”了?
      军训教官又喊叫:“以后,还要举行,宣誓典礼。现在我宣布”:
      “彭蠡中学,三民主义青年团建立啦,它,是三青团禾州分团下面的区队,各个年级是分队。以后,再公布区队长、分队长的名单。”
      “‘丘八’说什么?什么区队、分队?”欧阳独离惊奇地问旁边的上官元亨。
      “我还不是跟你一个样?”上官元亨瞪大眼睛,又调皮地眨一眨。
      “‘丧亲团’、‘丧亲团’,是这个团的队!“
      “谁家丧了亲啦?啊?”
      他们左近的同学们又纷纷议论起来。
      欧阳独离和上官元亨“唏——”嘘了一声。
      “嘻——”不少学生也嘘起来。
      “严肃!”丘八大吼一声,把嘘声压下去。“这是你们一生的大事!”他说:“这是给你们‘加冕’,懂吗?你们弱冠之年,就先行了加冕礼,早年成材……”他展开了论述。
      全场静默。
      解散。
      ……
      体育老师宣布继续上体育课,学生们一哄而散,打篮球、踢足球、跑步、跳高、跳远,刚才的事情,消失在跑跳的玩乐中。
      发展三青团员的工作,就这么顺利地开始了第一次“组织发展”,又完满地结束了。紧接着又在从初中到高三的这样顺利的“发展”工作。
      凡,点到名者,皆已加冕。

      2

      三天之后,学校宣布了“三青团彭蠡中学区队长、各级分队长名单”,区队长就是季梦苏,初二甲班、乙班分队长,分别是欧阳独离和上官元亨。
      同学们看了开玩笑说:“打架、打伤兵,打出个官来了”。
      这当然是一句戏言,整个名单一看,学生们全都明白,大凡学习成绩好的、品行好的优秀学生,都被指定当了队长。尚老师对这些当“三青团官”的学生们说:
      “这样安排好,好得很!省得打架闹事!你们好学生带好头,老师、学校就省事、省心了。什么三青团、四青圆的,那就那么回事罢了。我伲是读书第一!抗日不忘读书。其他一切一切,皆非我属!”
      乔枕箫和苏丽娜二位老师,态度颇为不同。乔老师特意把三个高中、初中学生找到屋里,郑重地对他们说:
      “学校只是考虑你们好学生带头,不会出什么事。学生爱国,抗日救亡心切,这是自然的。可是要分清真假,你们对政治是不懂的,千万要小心,不要上当受骗。”
      几个学生听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季梦苏到底是高中学生,大几岁年纪,有些开窍,他回答说:
      “乔老师的话,我们记住了。我们不会乱来。”
      苏丽娜老师则把王月眉、谢竹韵找到自己屋里,叮嘱她们“一定要告诉欧阳独离和上官元亨他们,千万小心!”两个小女子,感觉到事情的分量,但心里却犯疑:怎么这样重要?
      但是,她们还是把话捎给了那两个男生。王月眉还天真地说:“老师的话我们可告诉你们了,你们小心吧。——可是,可是,小心什么呀?呵?”四人面面相觑,欧阳独离说:“那就是事事注意嘛。”上官元亨则说:“要小心的事,就离它远点。”
      过了一周,星期一的早晨,学校通知区队长带领各分队长到县团部去开会。开会的人不少,乡下的省立中学、师范学校和陶瓷学校的,加上社会区队的区、分队长,总共有好几十人。
      干事长武薪温讲了一大通,什么团纲、团章,什么中国之命运,什么国家至上、领袖至上,还有什么防止异党活动等等,说得大家不爱听、不知所云、云遮雾罩,讨论时除了团部的人说一说,学生们没有一个发言的,会就这么散了。
      这期间,有一天,季梦苏带给欧阳独离两本新书: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季梦苏说:
      “这两本小说特别好,我很喜欢,你一定也会喜欢。鲁迅给他们写的序言。”
      欧阳独离拿着这两本书,爱不释手,他说:
      “萧红、萧军,这名字真好!”
      季梦苏说:“你看,这两个名字拼起来,就是‘萧萧红军’。”
      这两本来自东北松花江上的小说,打动了,启迪了南国几个年轻中学生的爱国心和缪斯魂。他们也想要成立文学社,要搞他们并不真懂得的“文学活动”。
      一个晚霞映红天边云彩的黄昏,欧阳独离等四个同学,放学回家,相约一同沿着月明湖走。他们边走边谈,为一件重要事情热烈争论。
      “到底,”王月眉站住了,着急地说,“到底取个什么名字呀,这个文学社?”
      其他几个人也站下了,互相看着,大家也都着急了。
      “我看就是叫反抗社好!”欧阳独离说:“他们叫奴隶社,我们现在就是反抗,叫反抗社!”
      “不好,”谢竹韵再次反对:“这个名不好;要打架呀?”
      说完,她笑了,大家也都笑起来。
      “是不好,”上官元亨说:“太露骨了。反抗在心里头,非得吊在嘴上?”
      月明湖上黄昏的清风,柔柔地吹拂过来,象轻纱一样抚摩他们的脸颊。
      “那你再说一个名字!”王月眉依然着急。
      “我现在倒想起一个来了,”元亨摸一摸脸,好象回应刚掠过的清风,说,“叫‘湖风社’,怎么样?”
      “胡风派呀?”欧阳独离说,说完调皮地笑了。
      “胡风社?人名做社名?”谢竹韵有些糊涂了。
      “月明湖的湖。”上官元亨说:“就是月明湖的风,鄱阳湖的风。”
      “这名字是不错,”欧阳独离说:“想当年,冯雪峰、潘漠华、汪静之和应修人,也是四个人,他们在杭州西湖结社,叫‘湖畔诗社’,我们在月明湖畔结社,就叫湖风文学社,还挂上了鄱阳湖,广大、辽阔!”
      “元亨你真行。就叫湖风社。”王月眉高兴地说。
      于是,欧阳独离招呼大家坐下,商量成立文学社的具体事情。他们就在湖边一字儿排开,面对湖水,坐下了。
      月明湖的黄昏,真是美丽。高远的蓝天上,飘着一丝丝浮云。湖面开阔辽远,秋水盈满,直到渺远不见。鸥鸟在水面飞翔,发出“嘎-嘎-”的鸣叫。欧阳独离两手撑向背后地上,身子向后斜。
      “湖风社这个名称好。”欧阳独离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光我们四个人不行哪,还得有别的同学。”
      “要得要得,”上官元亨表示赞同,说:“我们班还有好几个文学爱好者,都会来参加。”
      “我们甲班也有不少,独离,男生你去找,女生我去。”谢竹韵说。
      “分什么男生女生的,”王月眉说:“就都由你负责吧。”
      欧阳独离和上官元亨都说:“对、对”,竹韵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大家议决:本周周末,在欧阳独离家开成立会,邀请季梦苏做指导,并且欢迎高中的同学来参加。

      3

      星期六下午,同学们先后来到欧阳独离家。大家陆续登上二楼,进到欧阳独离的书房。
      “啊,看看!四壁皆书!”高年级的季梦苏约了三个高中生,两男一女,一道来参加,他看着环绕四壁的书柜、书架和书箱,禁不住赞叹。
      “独离整天坐拥书城,”上官元亨说,“还能不学富五车!”
      “不够、不够,”王月眉打趣地嚷嚷,“‘五车’哪够?六车、七车吧!”
      大家说笑着,挤在东窗前。只见临窗是树木婆娑的后园,一方水池中,荷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亮。园子北边,临墙处是一株挺拔的法国梧桐。墙外的一溜小山坡下,则是只有几亩大小的东流湖。再远便是辽阔展延的月明湖了。湖的对岸,远山如黛。
      “哎呀,美死了,美死了。”王月眉抢先说,“真正绿水青山,园林幽雅,欧阳独离公子坐窗下,要麽攻读诗书,要麽临窗画丹青,还有红袖添香夜读书吧?哈哈哈……”
      王月眉连珠炮似的一席话,说得大家笑个不停。谢竹韵在一旁却不住地给王月眉使颜色。
      这时,欧阳独离站在背后,悠悠地说道:“我是华屋清冷穷读书……”
      王月眉这才感到自己失言,不觉吐吐舌头。
      在欧阳独离家楼上中间客厅里,十几个中学生在一起,召开了禾州县第一个中学文学社团——湖风社的首次聚会。欧阳独离买了些花生算是招待客人。大家先看了一通客厅墙上的字画和照片,尤其是一百方篆刻所组成的《颜氏家训》。季梦苏则站在一幅硕大的人像照面前。那是一幅青年人的头像,短发、眼镜、西装,充满青春气息,两目炯炯有神。
      欧阳独离走过来,站在一边,季梦苏回头轻声地问:
      “这是他,你大哥?什么时候的?”
      欧阳独离点点头,回答说:“民国二十二年,他最后一次离开家去北平上学前。”
      这时候又有几个同学过来,季梦苏指着照片,说:“这是一·二九运动中的学生领袖!”
      独离把镜框拿了下来,取出照片并翻过来,递给季梦苏,大家立刻趋前观看,季梦苏轻声地念出照片后面的题词,—— 字写得流畅:“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的诗。”季梦苏说。
      大家在照片前站立一会,默默地看了一会,才散去。
      这时,上官元亨招呼开会,大家各找位置随意地坐下了。简要说了筹备过程之后,他说:
      “湖风社是个文学社团,也是个读书会。谁写了文章,也拿来讨论。我们还决定,以后谁的文章在报上发表时,后面都署上‘湖风社稿’。”
      说到这里,上官元亨略微停了一会,然后说:
      “现在,请我们的指导季梦苏讲讲!”
      季梦苏笑着说:“祝贺你们成立文学社。你们初中同学走在我们前头了!”他指指另几个高中学生说:“我们一路上在说,初中有你们几个文学爱好者,对全校都有推动作用。”接着,他话锋转到主题上,说:“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鲁迅说文学是国民精神的火花。它的影响、作用很大。以后我们也来参加你们的活动。”
      季梦苏说完,其他几个高中生也说了一些祝贺的话。接着,大家就如何开展活动议论一番,你一言我一语地,气氛热烈。

      一个月以后,湖风社在梅林桥的谢家桃园再次聚会。
      茂密的桃林里,树干上,琥珀色的桃胶,四处闪亮。
      爱好文学的青年们,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小丘上,随意地围坐在几棵桃树下。
      谢竹韵提来了一大壶茶水,给每人斟了一杯清茶,她动作缓缓地拿碗、斟茶,然后双手捧住,恭敬地端到每个同学的面前。模样大方,略带羞涩。
      谢竹韵递茶完毕,站在一边,略微低着头,柔声说道:
      “这是我自家山上种的茶,是在雨前采的嫩叶呢,真正的‘雨前’茶。请大家尝尝新!”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势。然后笑了一笑,接着说:
      “说起这桃园,和这湖风社,还有缘分呢,当初就是我们四个同学,”她指了指欧阳独离、上官元亨和王月眉,说:“在这桃园里说起成立文学社的事。”
      季梦苏笑着说:“啊,刘、关、张是桃园三结义,你们是‘桃园四结义’!不过,他们结的是‘武艺’;你们结的是‘文艺’。”
      大家也都笑了。笑过之后,欧阳独离对季梦苏说:“梦苏哥,我伲开会呀?”
      这次由欧阳独离主持。他首先请季梦苏讲介《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季梦苏拿了一张中国地图,打开来,展示在大家面前。只见那地图上,山海关外的一大片土地,涂着黑色。他指着这片国土说:
      “这就是东三省,现在是在日寇铁蹄的统治下,那里的人民,有的流浪在关里,有的当了亡国奴。这两本小说,写的是东三省人民的困苦生活和抗日斗争”。他对这两本书做了大致介绍,然后说,鲁迅称赞《生死场》‘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我们现在已经是全面抗战了,我们需要这样鼓舞斗争的文学!”
      季梦苏说完,转脸向着一位女生。她一直默默地跟随在谢竹韵的旁边,大家以为是她家的亲戚,没很留意。季梦苏说:
      “我现在请她朗诵两个小说片段。她叫殷芳草,是这学期才转学来的难民学生,原来在国立十三中,那是东南最好的中学。”
      殷芳草朗诵了《生死场》的片段:

      ……
      “宣传‘王道‘的旗子来了!带着尘烟和骚闹来的。
      宽宏的树夹道。汽车闹嚣着了!
      田间无际限的浅苗湛着青色。但这不再是静穆的村庄,人们已经失去心的平衡。

      她的声音徐缓而又沉痛。大家默默地听着。随后,季梦苏指着殷芳草说:
      “她的家,在东北辽宁省的清原县,父亲是东北大学学生,九·一八以后,回到关外,发动、组织抗日义勇军,后来参加了磐石抗日游击队。她和父亲断了联系,只身一人跟随乡亲逃到关里,现在,又跟一个父亲的朋友,来到了禾州读书。”
      大家纷纷表示同情、关心;王月眉和谢竹韵说:“芳草姐,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这时,谢竹韵家的女佣来请学生们到家里吃饭。于是谢竹韵又忙着招呼其他同学。
      母亲余懿猗邀请了林莲馨一起来做东。谈起殷芳草的身世,林莲馨叹着气,微微地摇摇头说:
      “唉,看这世道,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细女子,多可怜!从东北大寒地,来到南边这酷暑之乡,受罪呵!唉!人生在世!”
      余懿漪赶忙接过话头去,抢着说:
      “说的就是!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哪象我伲老帮子的人,总是守着家乡老屋,一生在自家屋檐下过。”说至此,她迅速转过话题,对殷芳草说:“细女子!你一个人在外读书,离家远,亲人都不在身边,你就把我家当作自己的家,呵?莫客气。”
      大家都说好,林莲馨说,“你来吧,这是多好一个家,她家也没个年轻男子,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殷芳草眯眯地笑着,点着头,说了句似乎无关的话,她说:
      “竹韵的性格真好,真正一个南国娇女。不象我们东北丫头,粗粗咧咧的。这样的妹妹,我可真稀罕死了!”
      谢竹韵脸微红,低着头,用手拉着芳草说:“姐姐,你来嗄!”
      余懿漪咯咯笑着,说:“你看,你看!我伲韵韵子都认姐姐啦。芳草姑娘,你就学我伲独离子的样,叫我亲姨嘛!”
      大家哗哗地鼓掌。
      殷芳草激动地忽地站起来,离开坐席,对着余懿漪一鞠躬,又转身向林莲馨鞠一躬,然后笑吟吟地说:
      “我无家无舍,远离父母亲人,今日得到亲姨,胜似母亲。感谢亲姨、同学!”

      4

      岁月如逝水……
      那次聚会后,由于抗战形势日趋紧张,文学社只是偶而活动。
      倒是殷芳草真的与谢竹韵家走动频繁了。每到星期天,有母亲的叮嘱,谢竹韵总是主动把殷芳草带回家,两人真象亲姊妹般同来去。
      芳草的气质豁达大方,坦诚直率,这在南国女孩儿身上难得一见,她那关东女性的高挑身材,略显黝黑而黑里透红的皮肤、圆而大的眼睛,轮廓分明秀丽的脸庞上,灵气飞扬;——这种北方女性美,也使看惯娇小玲珑江南女子的余氏和欧阳夫人,倍加欣赏。连欧阳独离的寄娘也喜欢三分。
      林莲馨和寄娘在城里,不时地把芳草邀来,尝点江南吃食,林莲馨跟她谈家事话人生,很是投机。而余懿漪则连芳草的衣食住行也管了起来,真是认了一个知心的外甥女一般。
      就在这种时候,大河注进来狂潮,大海涌来了巨浪。不平静的书桌更不平静了。

      本来,省城陷落、周围数县沦陷之后,禾州就早被敌寇包围了,本是指日可下,但是,或许是隔着一个大大的鄱阳湖,入犯困难,虽说沸沸扬扬好几次,说是“来了!来了!”却终是不曾来。可这次不然,鬼子真的近在眼前了。
      那是有一天,人们已经在准备过年,就传说日本鬼子出动了,鄱阳湖上,鬼子的汽艇噗、噗、噗到处乱蹿。据说,鄱湖水上警备司令部已经全线出动,军员开赴水域前线。而此时,在西南战场,敌军已经逼近贵州的独山。正街路口的时事栏,贴出了民众教育馆的时事快报,用红笔勾出大字标题:

      独山危急!大后方危急!陪都告急!

      县城里又涌满了逃难的人。伤兵也多了起来。满街人来人往,急急匆匆、慌慌张张。进城办年货的乡下佬少了,出城躲难的人却涌流如潮水。敌机的轰炸又开始了,一天好几次防空警报,“呜——呜呜————”,鬼哭狼嚎,撕人心肺,恐怖的气氛笼罩禾州上空。学校不得不又改在晚上上课。欧阳独离和谢竹韵也就再次过起以前那种城乡两处奔跑的读书生活。
      一天晚上,上国文课。乔枕箫老师脸色阴沉,一改往日笑嘻嘻的表情,只见乔老师不点名,他直接地拿了一支笔,走到黑板前,挂起一幅中国地图。他先在东三省那地方,打上了密密麻麻的斜线,然后,回过头,说一句:
      “这块广大的国土,早被侵占了!还建立了伪满州国!”
      然后,在绥远、察哈尔、热河这些地方,接着又在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这些省份,划、划、划,画上了密密麻麻的斜线,回过头说:
      “同学们,祖国的心腹之地,广袤的华北平原,西北高原,都沦陷了!”
      他接着画,南京、上海、杭州、武汉、长沙、南昌、广州……,都被斜线勾去了,乔老师沉痛地说:
      “同学们!这些中国的富庶之乡,都沦入敌手了!”
      乔老师的声音,哀痛,激越,他眼里含着泪水,那泪水在昏暗的煤油灯的如豆之光映照下,闪着一种动人的亮光。乔老师在地图的西南方向,大约在贵州省那块儿,点了一个大圆点,提高声音说:
      “现在,日本鬼子快要打到独山了!我们的大后方也紧张了!”
      乔老师站在讲台上,笔直地立着,有好一会,好象是强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忽然,他开口了:
      “中华民族,”他大声地说道:“真正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同学们,让我们记住这一天,为了不当亡国奴,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要投入抗战的洪流!”
      整个教室静静地,阒然无声。

      第二天,独离和竹韵来到学校时,竹林旁边的操场上围满了学生,大家看着一间竹构造简易教室的泥墙壁上,贴了一张布告似的东西,题目用红笔勾画了圆圈,他们挤进去,刚看了个“中央社重庆电”的电头,便见有一个同学站上一只椅子,叫了一声“同学们!”等大家静下来,他便开始讲演:
      “同学们!你们看见了,独山吃紧,重庆告急,大后方告急,日本鬼子就要吞并全中国啦!我们愿意当亡国奴吗!我们决不当亡国奴!”
      “我们不当亡国奴!”学生们齐声喊。
      然后,学生们由季梦苏领头,自发商议成立了学生抗日救国团。同学们发起爱国晨呼和夜呼,举行爱国游行,一起上街募捐,他们唱着歌,一首又一首:

      秋风起,秋风凉,民族战士上战场,民族战士上战场。
      我们在后方,多做几件棉衣裳,帮助他们打胜仗,
      打胜仗,打胜仗,收复失地保家乡……。

      他们的辛劳和热情,得到了回报,募捐所得不算少,他们认真地汇总、做记录,然后把钱交给了县抗敌后援会。

      正在这敌寇进逼,祖国危急,师生们爱国热情高涨,义愤填膺的时候,军政当局下达一个号召:青年学生从军,口号真是响亮:

      一寸国土一寸金,十万青年十万军

      学校一号召,学生们激情涌动,跃跃欲试。那湖风社的成员,竟是个个报了名。但是,谢竹韵因是独生女,首先就被减了下来,而王月眉也因为家里留下的就她自己了,没有得到允许。季梦苏是学校头面人物,当然选为带头人,而上官元亨和欧阳独离,也是班级优秀生、三青团分队长,自然选上了。
      尚老师对此既支持又惋惜。他对这些得意门生说:
      “爱国事大,民族危亡,匹夫有责,何况君等乃民众先锋,投笔从戎,光荣之事呀。只是你格里年轻,正当读书求学之年,丢下笔杆去拿枪杆,是可惜呀!可惜呀!时势如此,有什么说的!”
      但是,乔老师却是另一种态度。他约了季梦苏一起,在阳光照着的竹林边散步,不做为师生,而是象朋友一样,边走边谈。王月眉和谢竹韵的事,他知道了。他先从这两个女生的事谈起。他说:
      “我听说了,学校这么做是对的,对家长负责,对学生负责。她们不去是好事。”
      季梦苏有些不解,这似乎和在课堂上的乔老师不完全一样。他注意地听老师说下去。
      “不去也好!”他加重了语气说:“一个未成年的女生,还是先读书好。你和上官、欧阳,你们一定要走吗?”
      “当然,”季梦苏说。
      “爱国和爱国不同,”乔老师说:“爱国有不同的爱法。何况,你们还不到从军的年龄。”
      “乔老师!……?”季梦苏糊涂了,他听不大明白老师的话。
      “我那晚在你们课堂上,在初二课堂上,都讲了国家危亡、民族危亡的状况,希望激起同学们的爱国热情。但是,没有想到,来了个‘从军’,叫你们去当兵,——当替人卖命的兵。现在有两种军队,你知道?”
      “我知道,有国军,有北方的八路军,南方的新四军。”
      “这就清楚了,”乔老师说:“当兵要当哪种兵?”
      季梦苏恍然大悟似的说:“我懂啦,乔老师!”
      说完,他转身就跑,乔老师叫住了他问上哪儿去?他说,我告诉欧阳和上官。于是,季梦苏对这两个要好的,肯听他的话的低班同学,说了乔老师的意见和自己的看法。我们现在积极支援抗战,要当兵,时机适当的时候,到北方去。
      他们就这样退出了那个“从军”热浪的冲击。
      但是,高年级的殷芳草,她却走了,从军了。乔老师和苏丽娜老师没有能够说服她,季梦苏也没有说服她,欧阳独离他们这班小弟弟、小妹妹,就更无能为力了。殷芳草说:“我要到前线去抗日。”又说:“我从关外闯到了关里,从大西南流浪到东南,终有一天,我要打回老家去!”
      两位“亲姨”,很是伤心,打着啧啧声,叹着气,为芳草准备行装。走的头一天,林莲馨特意为她送行,余懿漪也从梅林桥赶来。饭后,殷芳草拉着月眉和竹韵的手,同欧阳独离、上官元亨一起,在独离家后园散步话别。她情绪出奇地平静,淡淡一笑说:
      “我比你们年长两岁,先你们一步,但愿抗战能早日结束,不需要你们前仆后继。咱们后会有期。我的宏愿,就是打回老家去。哪怕‘马革裹尸回’ ……”
      “哎呀呀,芳草姐说得多怕人!”王月眉打断了她,说:“你此去,抗日打鬼子,胜利了荣归故里,家人团聚。多好哇!是不是,竹韵?你说!”
      谢竹韵柔声说:“姐姐,我们禾州同学,我们的心,会跟着你,陪你,看护你,总是跟你在一起。”
      “我不会忘了你们,也永远忘不了两位亲姨的情谊。忘不了禾州。”殷芳草动情地说。
      谢竹韵和王月眉已是强忍泪水,殷芳草也终于禁不住眼圈发红。虽然大家都避而不讲,但心里都预感,此番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恐怕都是最后一面了。

      5

      送走了从军学生之后不久,已是年关将临了,突然,省城的日本侵略军开来了两只快艇,穿过鄱阳湖,在禾州登陆,占领了县城。人们仓促间,只能检点一些细软,离家躲难。县城几乎空了。欧阳独离家,在一个黑夜里,带了一些随身用品,也没有什么细软,准备出城暂避。独离主张去竹韵家,可是母亲说:
      “大难临头,又是黑夜,连个招呼也没打,怎么好噼里啪啦就跑去了!再说,他们亲亲故故不少,我伲也不好去挤啦。”
      寄娘说:“太太的话在理,还是先去我家落脚,躲躲再说。”
      这样,他们就连夜去了离城二十里的寄娘家。一路上,缕缕行行尽是逃难的人。大人小孩、大包小裹、大哭小叫,一片惊惊慌慌、栖栖惶惶景象。后面不时传来“劈啪——劈啪——”的零星枪声,听起来不象是作战,而是敌人威慑中国百姓。枪声一响,逃难的人群就一阵混乱、一阵骚动。有人跌倒,有人叫喊,有小孩哭叫。
      独离走着、想着,“逃难”是多么可怜,亡国奴是决不能当的,只是这么逃、逃、逃,有什么用?殷芳草不是逃到了这样的田地?“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这不是一下又让出了禾州城?抵抗、抵抗,抵抗需要人,更需要人的精神呵!
      路上,有人诅咒日本鬼子,也有人叨叨咕咕说:“鄱湖警备司令部是管什么的?水上警备队都哪儿去了?怎么鬼子两个快艇,就破了阵?禾州县保安团,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终于到了一个叫做清泉渡的村落,就是寄娘家的所在地。河渡头有一艘渡船,撑渡的是一位老翁和他的女儿。
      住下以后,欧阳独离每天都要到渡头来,向人们打探城里消息。新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说,城里已经成立了维持会,会长就是原来在城里打流的青帮头目刘独眼,还说,维持会的办事地点,设在当过县长的欧阳公馆里,那儿也成了刘独眼的私宅。
      欧阳独离听罢,扭身朝寄娘家走。他尽量不露于形色,心里暗下决心,不能告诉母亲,刚走进屋里,看见母亲和寄娘,却脱口而出地喊叫:
      “姆妈!寄娘!”
      这不寻常的喊声,立刻惊醒了母亲和寄娘,几乎是一同问道:
      “出了什么事?”
      欧阳独离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不可收了。他只好说:
      “姆妈!我伲的房子、房子,被汉奸占了!”独离说:“就是那刘独眼,他当了维持会长,把他那个汉奸会,设在我伲家!他自己也住在那里!”
      母亲默然无语,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她的胸襟前。独离和寄娘怔怔地望着她。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国仇家恨哪!这可真真应了一句古话:‘人间多苦难,我何独其多’!作孽呀!我欧阳家行善积德,没伤过天害过理,怎么就这样子多灾多难!”
      “太太,”寄娘说:“莫伤心,害了身体,坏人有坏报,好人有好报,天菩萨开眼,都看着呢。我伲家好命好运,都在后头呢。”
      “但愿菩萨开眼吧!”母亲依旧叹气:“唉!我等菩萨开这个眼,等了多年了,何日是个头!”
      “姆妈,寄娘,”独离叫着两位妈妈说:“菩萨是靠不住的,菩萨是没有的,你看那么多穷苦人,拜菩萨、求菩萨,许愿,进香,他们还不是照样穷!菩萨为什么就不救救他们?还得靠自己!”

      欧阳独离依旧每天早晚两次到渡头打探消息。
      这天黄昏,他听过渡的人们议论,说“鬼子象是要走”,他虽半信半疑,但心里总觉得有了希望,便踏着夕阳,登上渡船,大胆过河去勘察一番。
      到得对岸,一片稻田规割得方方正正,一眼望不尽。他想,古代的井田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冬季田里,仍然有红花在开放田亩。看到红花,他想起了竹韵。欧阳独离在河边彳亍,心境难言。

      ……竹韵,你在哪里?你好吗?亲姨好吗?你们家里是不是挤满了逃难的亲戚朋友?竹韵我好想念你你现在每天做什么你也想我吗?我想梅林桥想你家的桃园你家的菜畦你家的书房、想我们在一起接诗尾你接你接你接下去呀……。

      “学生子,你做麽子事?你走到田埂下头啦,湿鞋啦!”

      哦哦,怎么鞋湿了;你看到月眉了吗?元亨呢他们都回家了吧?季梦苏老哥呢殷芳草有信吗啊物是人非人非……这是河边呵……

      摆渡翁举起竹篙,无缘无故地打一咳声,说:“收渡咯!咳——又一天过去咯。”
      欧阳独离无目的地跨上了渡船。他懵懵懂懂坐在船头,远眺滔滔而去的流水,思绪茫然。
      夕阳的余辉也快收尽了,暮色漫漫爬了上来,河雾淡淡地蒸腾而起,眯蒙着河水。人们已经归家,暮鸦嘎嘎叫着,掠过河畔,飞向河岸的树林。
      “少先生,”摆渡老翁叫了一声,说:“你坐稳当了,我开船啦。”
      摆渡翁见欧阳独离没有回应,便放大了声音说:“你先生是来我伲村庄躲难的吧?”
      欧阳独离依然眼怔怔眺望远水,没有回应。老翁微微笑笑,摇摇头,调皮的小女儿,拣起一块小石头,扔到船头,溅起水花喷在独离的脸上,他一惊,小船上响起小姑娘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
      “小女子淘气罗,”老渡翁哈哈笑着说:“少先生莫要见怪!乡下佬不懂规矩。叫我说,这野女子是喜欢少先生你呢,要不,她平素怕羞着呢,不答理人喏。”
      欧阳独离微微一笑,老翁见他不说什么,又转过话题说:“我看少先生是心事重呵,双眉紧锁,两目望远,不见近前,你少先生是近忧远虑结纠难分呀!”
      说到此,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少先生,老汉我说的是也不是?”
      不等欧阳独离回答,老翁又接下去说:“唉——,如今这世道,不好啊!外有寇贼来犯,内有奸贼作祸,百姓遭殃啊。苛捐杂税,逼租,抓壮丁,如今日本鬼子来了,百姓的活路都快没了。从古看今,世道怕是要大变哪。”
      “老人家懂得时势呀。”欧阳独离说。
      “咳!”老渡翁说:“这些天下兴亡变化的事,那说书唱道情的,没少说哟。我听得多咯。”
      说着话,渡船到岸,暮色已经笼罩四野。渡船停稳,独离犹自默默地坐着。渡翁摇摇头,轻微地叹口气,轻喊道:
      “少先生,该上岸了!”
      独离象从梦中惊醒,一抬头,起身就站上船头,然后跳下船,低着头踏着石阶上去,刚走了三五台阶,只听后面一声喊:
      “你走好!三少爷!”是一声清脆亮丽的少女声音。接着便是“咯咯咯”调皮的欢快笑声。
      欧阳独离站住了,回过身,一只脚在上台阶、一脚只在下台阶,侧身看着摆渡女,惊讶地问:
      “你、你,怎么知道?”
      “我呀,”又是咯咯咯调皮笑声:“我能掐会算呀!”
      “嚯——”渡翁说:“你少先生家来到我伲这偏僻地方,一个小村庄,又在银杏家,谁还不晓得!银杏在你官宦家做工,我伲村里人人都知道。年轻的时侯,我还去过你府上嘿!你贵人多忘事嗄!——哦,你那时还小。”
      独离慢慢踱回家去;这边渡船上一老一少父女俩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那少女忽然悄默声笑说:“爹爹!今日大清早,就有一对喜鹊喳喳喳对我叫!”
      那老人用火石敲打着点燃了纸煤子,抽着旱烟,带点诡秘地笑说:“是吗?有这个事?”
      “就是的嘛,”小女子说,“你看,爹爹,爹爹!那水弯子里,一对野鸭子在游,向着我的呢,爹爹!”
      “哈哈!我的乖闺女好闺女!”老人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你是入魔了!你看那天上!人家是天上的飞鸟,你可是水里游的野鸭!人家是少爷坯,你是一个贫穷女儿身!安分守己,才是活命过日子的本分应该!水仙,你要记住!”
      水仙对着流水映照的自己的倒影,默默地想心思,脸上隐浮着微微的笑靥,似乎没有听见爹爹的话,也没把老人的话放在心上。
      独离回到家,跟寄娘说起在渡头的事,寄娘说:
      “呵那摆渡伯,他可是跑过码头的人,什么没做过;如今老了,强盗收心做和尚,靠摆渡过日子,那姑娘是他幺女儿,——咳,那个小精怪!”
      母亲说:“大凡这样的老人,都是见过世面、通达世情的,《红楼梦》里说的‘世事练达即学问’,在乡野地方,他就是有学问的人。”

      6

      过了一周,消息就真的传来:日本鬼子从禾州城撤走了。
      两艘快艇,几十个日本鬼子,不知何所为而来、何所得而去,反正就这么走了。当然,掠夺了许多东西,比如粮食、物资等等。鬼子弃城,城里空虚,无人管事的禾州古城,象袒露的无力病夫,任人宰割、任人剥夺。
      三天过后,人们纷纷回归家园;政府机关回来了,保安团也回来了,他们逮捕了维持会长刘独眼。据说,人就是从欧阳公馆带走的。欧阳家人去楼空。
      直到第四天,独离才从渡口获得确切的消息,城里已经平稳无事。母亲这才同意让他回家看看。寄娘不放心,让自己的儿子冬瓜陪着进城。她说,冬瓜是个木头人,见人就躲,办事是办不了,当保镖,有一把力气,对独离那是忠心耿耿的,靠得住。
      他们两人起了个大早,踏着朦胧的月色,头顶着三星,就出了村。在渡口碰上摆渡翁,他在渡船船头抽烟,纸煤的火星一闪一闪。看见独离、冬瓜二人,他站了起来,打了招呼,又对两人说:
      “少先生,我打听过了,祖上有福,房屋完好,你先看看、收拾收拾,就好回家了。”转身又对冬瓜说:“冬瓜,你这是保少主赴难哪,生死祸福,都包在你身上咯。”
      冬瓜不完全明白他所说的,但知道是叮嘱自己好好照顾三少爷。他连连点头说:“晓得了、晓得了!”
      中午时分,两人到了禾州城北门,看城门里进城的、出城的,从从容容,象是平安无事。冬瓜说:“三少爷,进不进城?”独离说:“进!都到城门边了,不太平也要进。”于是他们肩挨着肩,穿过城门进了城,向月明巷走去。
      走到靠近巷口时,相熟的人大都打个招呼,说声“三少爷回家啦?”就溜溜地走开,不似平常模样。这是怎么了?独离想。走到巷口,“月明巷一号”的门牌就在眼前,独离感到情形有些异样。

      哎呀!大门是开着的!厅堂的花门洞开、通厅背的后门也是开的!所有的窗户、窗户全都是开着的!天井里的花坛全、全砸碎了!哦,细木雕花镶象牙贝壳屏风哪去了?那些景德镇瓷器都没有了,那上面有忆风画师的花鸟山水。二楼呢?我的书房书扔了一地、谢天谢地没有烧了没有拿走没有撕毁、可是那字画、那百方篆刻组成的颜氏家训、吴作人的山水齐白石的虾、吴昌硕的人物……全拿走了!什么叫洗劫、这就是这就是、象水洗过一回!……

      欧阳独离跌坐在地板上,心里觉得一片空白,又象堵塞着什么东西。他匍匐在地,不发一言。冬瓜站在他的身旁,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只是呼唤着:
      “三少爷!三少爷!”
      欧阳独离,在这一刻长大了!
      冬瓜弯腰搀扶独离,嘴里不住地念叨:“三少爷起来、三少爷你起来!何宁办、何宁办?……”老实农民冬瓜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急得流出了眼泪。
      一下子长大了的欧阳独离,好象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中,汇集起、收拾起、检点着,以往十几年来的一切不幸、痛苦、贫穷、屈辱、忧伤、失望和迷茫。他从心底里发出哀痛的哭嚎,声音凄厉而深沉,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这样的真正的哭泣,发自心灵深处的哭泣,人长大了的,开始了人生觉醒的哭泣!
      窗外响起寒鸦的嘎嘎叫声,凄厉苍凉。寒鸦归巢巢窠冷。欧阳独离的心头也充塞着寒冷。往日温暖的家,今朝这样冷。寒冷使他清醒过来,思考眼前的事情。
      他拉着冬瓜的手,支起身体,冬瓜感觉到他的手上的拉劲,便用力拉他的手、扶他的胳臂,使他站立起来。欧阳独离巡视了一下房间,对冬瓜说:
      “冬瓜,把门窗都关上吧。今天,我伲是不能回去了。你在这里陪我过夜!”
      “好,要得!”冬瓜有活计干,感到大大松快了。他马上把书房的窗户关严、扣好,然后是后屋独离的卧室门窗。接着下楼,把所有门窗一一关扣妥当,最后把大门也关上,扣上门栓。
      “好了!”独离大声喊道:“现在,欧阳家又是一个家了!”
      接着,独离和冬瓜便着手收拾屋子。独离年少,向来也不问家事,他们只是把乱糟糟的家,大体拾掇一下,凌乱的东西归拢一下罢了。他们找出了被褥、枕头,在独离原来的卧室里睡下。
      屋里很冷。寒风呼啸,扫过屋檐,发出呜咽的叹息。冬瓜早就睡着了。独离长夜难眠,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巡视屋子四周,心里无头绪、无主题、无目的,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着、盯着、巡视着。渐渐地,疲累了,眼皮耷拉下来,迷迷糊糊……

      爹爹!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了?独离子我的崽、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们离开过家!独离你长大了懂事了你应该这样了、知道吗你身上担子重、你最小你也最大家里就靠你了你的担子可不光这一点你还要帮助姆妈挑起你哥哥的担子、你哥哥走远了他有他的大担子他是做大事的人、我一生的大失败就是送你大哥去读书去北平读书、他参加儿童团当县总团长我都支持他可不该同意他加入共产党、从此他就成了组织的人党的人不是我的儿、他没有成我的帮手倒成了我的心病、现在就靠你了独离、你要争气争气要发奋图强知道吗我的儿、爹爹我怎么发奋怎么图强我不能再念书了我小学毕业就没有钱升学现在我中学要毕业更不能升学了、我只有去做事挣钱养家养姆妈,爹爹!不独离你要念书你是个读书种子你不会做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才是你的出路唯一的出路、我们是书香门第、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你要是不去读书你你就不是我的好儿子!爹爹我记住了我会听你的话我继续读书穷读苦读死读、读书读书读书……读书……读书……

      他昏睡……

      7

      从清泉渡回来以后,林莲馨面对真正是满目疮痍的家,欲哭无泪,只是躺卧床上,怔怔地望着亡夫的照片,不吃、不言、不睡,如此一天一夜。迷迷蒙蒙中,她同亡夫进行着无声而有情的长时间对话,以后她似乎睡着了,亡夫又来给她托梦。这两次深度的精神疗治,使她得到心理的抚慰和精神的救助。
      她对寄娘和独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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