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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风雨觉园 ...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彭定安著长篇小说7离离原上草笫一部三章风雨觉园的下部分

      从清泉渡回来以后,林莲馨面对真正是满目疮痍的家,欲哭无泪,只是躺卧床上,怔怔地望着亡夫的照片,不吃、不言、不睡,如此一天一夜。迷迷蒙蒙中,她同亡夫进行着无声而有情的长时间对话,以后她似乎睡着了,亡夫又来给她托梦。这两次深度的精神疗治,使她得到心理的抚慰和精神的救助。
      她对寄娘和独离说:
      “老爷——独离他爹爹,来过了,他跟我说了,这都是劫数,在劫难逃,七七四十九劫,是能有大发达的人家才会有的。我伲家虽不到四十九劫,可也是差不多了。火灾、水灾、人灾,都经受了,还要怎么样?——独离子!爹爹托梦给我了,要你好好念书,莫白遭了劫数,‘读书种子不读书,以何面目见先祖’,这是爹爹的托梦诗。你切莫忘了。莫忘了,我的儿!”
      独离不免惊奇不解,自己所作的似梦非梦的情景,与姆妈的“同爹爹会面”,竟是惊人的一致!不管怎样,爹爹的托梦嘱咐,都是至理之言,信无疑,做无碍,行无妨。

      在劫难之后成长了的欧阳独离,读书越来越用功。课内课外、学校家里、甚至走路,他都是手不释卷。虽说死去的爹爹的嘱咐,活着的姆妈的敦促,挚情的寄娘的期望,都是他读书的动力,这些也只是积沉在他心底里的矿源,但每天发动他的燃料,是对知识学问的饥渴。古典文史子集、唐诗宋词元曲,笔记野史、小说戏剧,以至父兄留下的种种刊物、画报等等,他都在课外浏览。遇上星期假日,他便一把藤椅一摞书,沉浸在远离现实的世界精神世界里。
      仅仅平静了不多时日,乌云就布满情感和心理的天穹。——年关来临了。过年本是喜庆节日。但是,这要看是什么人家、什么家境。进入腊月,母亲就日趋不安,往年这个时候,还能找出一件两件衣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或卖或当,换点钱对付欠账;可是今年却是“水洗”刚过,真正是家无长物了。
      母亲愁眉不展,寄娘陪伴着,叹会子气,说会子话,也是无法。进到腊月二十六七,母亲更是坐卧不宁,进进出出,无计可施。寄娘就劝说:“太太,这样子下去何宁好?得出去躲躲!”母亲听了只是摇摇头。
      到了腊月二十八,母亲一大早就把独离叫过来,让他靠自己坐下,从未有过的严肃,先叹了口气,说:
      “独离子,你长大了,懂事了,哥哥不知远在何方,你姐姐又在乡下,如今,该你帮衬姆妈啦,该你出去办事了!”
      “做什么,姆妈?”
      “你晓得李弘光?”母亲问。独离点点头。
      母亲接着说:“他如今是县参议院的副议长,地方乡绅的头面人物,又开着几家店铺,也是财主。我伲这个年,过不去了。昨夜我一夜没合眼,想来想去,只有找他了。”过一会,母亲接着说:
      “他有今天,都是靠的你爹爹。原初他只是个乡下小学□□,后来你爹爹带他到县长任上,当教育科长,以后又当兵役科长,慢慢就发起来了。爹爹去世,他回乡当了乡绅,又竞选参议员,这么一步步上来的。刚回乡那阵子,他要乘机发财,做军队的生意,还从我手里借去大笔钱,说是参股分红,可是他说赔了,本利都归他了!唉,……这回你去,不说别的,就说:我姆妈要我来,跟伯父说一声,‘我家过不去年啦’,他就会明白,他能拿多少,就看他的良心了。等把这个年过去,再说。”
      独离奉母命出门去。这是他第一次办事,大人交办的正经事。他觉得有些沉重,又有些庄重,有一点“成人了”的感受。母亲和寄娘都送到大门外。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看了看寄娘,又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下父亲手书的大匾——“觉园”。
      他喜欢父亲的字体,遒劲而又秀丽。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月明巷口,母亲和寄娘仍然站在门前。他又感到一阵紧张和庄重。穿过街巷,走过热闹地方,转到一个古老的深巷,走进去,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户,是了,就是这家府第。门上已经挂了大红灯笼,两边已经贴上春联。
      他敲了两下铁门环,不大一会,就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你——?”老人问。
      “我找李伯父——李议长。”
      “你是——?”
      “我是欧阳家的!”
      “哦,是欧阳家少爷,请等等!”
      老人走了,进去通报。独离透过前庭园里扶疏花木,看见厅堂上有一桌麻将,甚至依稀听见洗牌的声响和说话的声音。他看见老人在弯腰通报,心里不免狐疑:不见吗?却有些不相信。果然,老人来了,说:“进吧!”——省去了请字。
      他径直来到厅堂,进到牌桌前的李弘光近旁,叫了一声“伯父!”李弘光没有抬头,依旧看着面前的牌,说了一句:“独离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时间静静地过去,人们都注视着牌局,似乎没有欧阳独离的存在。他开始感到拘束、不自在。
      这局结束了,大家稀里哗啦洗牌,你言我语议论刚才的牌。没有人理睬欧阳独离。李弘光也不开腔。欧阳独离紧张起来,气愤的情绪也开始萌生。

      要说的话,要说了,要办的事要办了,可是这时间好难捱。李弘光你你是什么意思?

      李弘光依旧没有发话。欧阳独离觉得足有三个钟头。抓完牌,可能这付牌好,李弘光高兴地说:
      “哎——,这回还差不多!——”然后,头稍稍偏了一点,算是跟欧阳独离说话:“你——有事吗?”
      欧阳独离好象是背书一样说:“我姆妈说,我伲家这个年、年、年……”他说不下去了。他忽然感到,母亲叫他说的话是单独对着李弘光一个人说的,现在,当着这么多的人,怎么能说出“我们家这个年过不去了”的话?!他突然停了下来,不说了。
      静默。
      这样有一会,李弘光其实已经估摸出下面的话是什么,就是其他人,也已经明白。但是,李弘光还是冷冷地问:
      “年、年,年什么呀?……过年来找我?……”
      他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他的心。
      欧阳独离没有回答,也没想回答,眼泪在他的眼圈里滚动,但他强制地忍住了,不,不能在这里流泪!他伫立片刻,然后默默地转身,跨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径直走向前庭园,守门老人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他没有理会,走出了大门。
      他沿着深巷右边的高墙,走出巷口,听不见街市的声响,看不见来往的行人,他逆着通向街道热闹地方的方向,迅疾地走去,很快就到了通达城外的土路,沿着土路走去,是茅草丛包围的荒原,还有坟场,没有人迹,只有风吹过树的枯枝发出的呜咽,偶有孤鸦嘎嘎的叫声。欧阳独离放慢了脚步……

      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去!他们在打牌在等着过欢乐的新年我在求告无门、人间的不平!社会制度制度制度!发奋图强爹爹的话对发奋图强、欧阳独离你记住你要有志气你必须努力、没有人会帮助你救你!除了你自己自己自己……

      欧阳独离回到家里,没有对母亲说出全盘的经过,只是说“李弘光没有说帮助,听完没说什么”。母亲开始有点惊讶,随即冷静下来:这些年,这样的事情,她经历了多多次了,现在还能在乎这些个嫌贫爱富的行为吗?她拉住儿子的手,说:
      “唉,独离子,常言说‘豪门有利人争去,漏巷无权客不来’。记住!世态炎凉就是这样的!”
      独离深深地点头,用劲地回答:“姆妈,我记住了!”
      寄娘在一旁说:“太太,今儿二十八了,散飞子的人都有上街的啦;太太你怕是该出去躲躲!”
      母亲点头,她不得不同意了。但她似乎是问寄娘又好象是自言自语,说:
      “躲一躲,上何里去?……”
      “上竹韵家呀!”独离说。
      母亲摇头,说:“不能去,不好打扰你亲姨,年关下,家家都忙,……”
      寄娘说:“那就去大小姐家!”
      “也只有这一条路咯!” 母亲说:“就是,就是要难为你,难为独离子了!”
      寄娘说:“太太放心!店家不会把我怎么样;独离离小,渠格里也不会难为他。太太放心吧!我去雇辆鸡公车。”

      8

      寄娘搀扶母亲,独离跟着,出门去上车的时候,忽听得门外有婴儿啼哭的声音:“哇!——哇!——”在这寒冬风雪声中,显得特别响亮而凄切!
      “这是谁家的细伢子哭?”母亲惊讶而又狐疑地问。
      “怕又是丢下的私伢子吧!”寄娘说。
      她们走到大门边,站在门槛里望外一看,只见大门对面影壁的大“福”字下,放着一个破布包,雪花已经落满,哭声正是从那里传出。寄娘快步抢过去,从地上抱起了布包,掀开一看,一个婴儿的通红的脸颊露了出来,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有所收敛,但还在抽泣。母亲心疼地抚摩着小脸蛋,“哦——,哦——”地哄着,孩子竟渐渐收起了哭声。母亲俯首轻吻了一下那通红的小脸颊,微微地叹息,说:“多可怜的细伢子!”
      寄娘掀开包袱看了看,又将它包好,边包边说:“是个细女子,太太!”母亲点点头说:“又是嫌女子是赔钱货?——这年关临头,怕还是穷人家过不去年,先送走一张嘴,姆妈去送奶、当奶妈吧!看这孩子,过了百日吧?”寄娘说:“过了喔!”她一边说,一边包好了孩子,要往台阶下走。
      母亲突然喊问:“你想何宁个?”
      寄娘反问“你想何宁个?”;
      她一脚台阶上、一脚台阶下,斜身望着母亲。两人对视片刻,母亲望望那襁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她仰天凝视,雪花迷蒙了眼睛。寄娘走到影壁“福”字下,轻轻地放下了孩子。襁褓里立刻迸发出哇哇的嚎哭声,寒冷惊动了她。
      母亲惊悚地收回了眼光,怔怔地望着那地上的襁褓,里面哭声更狂闹,小腿踢蹬着包裹,母亲指着那地上的襁褓,说:“抱起来!快!”寄娘犹豫地说:“太太!你……”母亲又是一声长叹息:“唉!——她求救啊!这是一条小生命!”寄娘说:“太太!要捡起她来,就是三个啦!那两个还时常来缠,还、还、……”母亲叹气、摇头,说:“唉!送到我伲脚下啦!能叫她冻死、饿死?可怜的细女子,我伲也是前世的缘分吧!”
      寄娘把孩子抱了过来,母亲接过去,说:
      “你去巷尾菜园子,叫牛仔嫂来!她不是不能生养吗?总想要个细伢子,没有崽,女子也是嘿。她素常给我念叨过,要再拣到孩子,就给她。快去!”
      寄娘有些犹豫,但太太吩咐了,她还是去了。母亲抱着孩子,和独离一起进了屋。外面,雪下得更大了,风也发出呼号。坐下后,母亲摇晃着孩子,她安静地睡着了似的,没有动静。母亲对独离说:
      “这年头,到处都是丢妻弃子的!”母亲慨叹地说:“这人世间的贫哪富呀,什么时候能平等了,大家有福同享?”
      独离说:“苏联现在就消灭了贫富不均,人人有饭吃,他们是社会主义。大哥哥就是要在中国实现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母亲念叨着,“要是象你说的那样,倒是蛮好的!”
      “是的,姆妈。”独离说。
      “好兴许是好吧,你大哥是好人,好人做的事,就会是好的。可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来到呀!我是等不到了。”
      “等打败了日本鬼子就好了,”独离说。
      他只能这么说,其实,他自己也是内心渺茫的。
      这时,寄娘回来了,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进来就直奔孩子,把她抱过去,把头依在襁褓上,连声说:“太太又做好事啦!多谢太太还记挂牛仔家里的说的事!”
      母亲说:“一个好细女子呢,是你有福气,过年啦,给你送来个千金!”
      “还不是托太太的福!这送孩子的人,也是有眼,晓得太太行善积德,救过几个扔掉的孩子!这不又救出一个!”
      “是你救她,”母亲说:“是你救她!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娘,你要把她养大成人。她长大会报答你!”
      “说的就是!这都是托太太的福,托……托……!”
      “你就快回家,跟牛仔一起高兴,过个好年吧!”寄娘催她走,好送太太出门。
      “哎、哎,我走,我走!”牛仔嫂抱着孩子要走的样子,但却站着不动地方,眼睛巴巴地望着母亲。半晌,意意思思地说:
      “太太!——你老人家做好事,要我抱回细女子,你再赏几个钱,给她买东置西,总不能穿这身叫花子服过年哪!”
      寄娘有些不快,说:“你得了女子又要钱!”
      “不是呀寄娘!我是想讨个吉利,人财两旺;也讨太太身上的福气。再说,我、我,这个年过不去呀!”
      母亲轻微地一声叹息,细声自语“福气!福气!唉——”但她说:“我也难哪,”说着却从衣兜里摸摸索索,拿出了一块银圆,给了牛仔嫂,说:“就这些吧,我也难哪,我也难!”
      牛仔嫂又说:“太太!我还想讨个吉利,求你老人家帮这女子取个名!”
      母亲说:“是呀,是得有个名字。——我看,就,就叫雪绒花吧!她是大雪送来的!把花字省掉,就叫‘绒花’。你看好不好?”
      “好!好!雪绒花,多好听的名字!”牛仔嫂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银圆,嘴里念叨着“绒花、绒花”,快步走出了欧阳家的大门。
      看到牛仔嫂出了门,寄娘着急,说:
      “太太,你怎么全不顾自己呀!”
      “唉——”母亲说:“唉,都是可怜人哪!她也是过不去这个年喏!我身无分文,进自己女儿家,也过得去吧!有什么法子,这么个世道!——唉,我伲走吧!”
      寄娘扶母亲上了鸡公车,独离和寄娘相倚门栏,目送鸡公车渐渐地消失于深巷的尽头,母亲的背影也渐渐模糊,直到完全消失。惟有那鸡公车的吱嘎声还时断时续遥遥传来。
      独离拔腿向后园跑去。寄娘在后面悠悠地说:
      “崽!慢些跑,——你眼神好,说不定还能看见姆妈在湖边上走!”
      独离赶到后园,急急地爬上矮泥墙,坐在上面。平时是能够看见湖边人影的,虽然模糊而细小;但是今天,月明湖上弥漫着白的雪烟,母亲和鸡公车席卷在这雪雾中,一无所见。独离坐在泥墙上,怔怔地望着雪花儿象一片片白白的花瓣,在空中飘舞,心中空空的。
      他跳下泥墙,踏在融雪浸湿的地上。后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小时侯,他常常爬上爬下地在树上玩耍。
      这棵法国梧桐还是父亲从上海带回的种子,他亲手种下的。梧桐与独离,一同生长。每年,独离都要在树干上刻字,并记下了年月。字迹随着梧桐树一起长大,它的四周起着边沿,使字的笔画每一处都微微隆起,象是雕花字。独离站立树下,默思片刻,便拾起一片瓷瓦片。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衣袖上、肩上,钻进他的脖颈,他却全不顾及。
      刻了好半天,他刻完了。他退离梧桐,默念一遍:

      今夕何夕 何夕今夕
      今夕除夕 母子分离

      纷纷大雪 大雪纷纷
      除夕雪纷 母子离分

      今夕除夕 雨雪纷飞
      雨雪纷飞 我心伤悲

      伤悲伤悲 雨雪霏霏
      雨雪霏霏 我盼母归

      他是绕着梧桐树干刻的,整整刻满了一圈。他一边读一边绕着梧桐树走了一圈,然后扑在梧桐树上,两手紧禁地抱住树干。

      梧桐树梧桐树、我的梧桐树!春天的梧桐叶、嫩绿碧绿深绿、细耳-巴掌-蒲扇,夏天的梧桐树荫梧桐籽,秋季的梧桐落叶冬日的枯枝,姆妈说爹爹在世你年年茂盛枝繁叶茂、爹爹客死他乡你时枯时荣、姆妈说爹爹精魂托你身、多少回姆妈端把藤椅坐在你身旁、姆妈诉说鸿健鸿健大哥姊妹你丢下我好孤苦、翘子远走独离子小、家毁人亡日子好难挨、你托梦寄语来帮我、你有灵保我翘子平安早归故里独离子早成材……梧桐树你保我姆妈平安早回来、你保我姐姐姐夫都健旺……

      9

      母亲走了,独离走进屋,他的心感到失去了依托,他踱进书房,坐在藤椅里发怔。寄娘进来,抚摩着他的头发,细声地说:
      “我崽伤心咯!……唉唉!乖崽,挺起神来!你挺起神来!你还要顶事呢!……唉天菩萨保佑我崽!”
      果然,就在母亲下乡去的这天下午,大门门环被敲了两下,一张细长的白纸条,从门缝里塞进来了。第一张“飞子”来了!上面写着所欠的款项。以后,又塞进来几张。第二天,一张一张,接着塞进来,到下午,真的犹如雪片飞舞般从门缝飘进来。
      大雪依旧下着。雪花倒真有花瓣儿那么大小。独离想起小时侯楚翘哥哥教给他的咏雪诗句:“青山白头翁,井口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也记得搭雪人的欢乐。这一切都已经失去了。现在是飞子与雪花齐飞!油盐杂货店、米店、豆腐坊、布店、裁缝铺……独离把一张张飞子仔细地从雪地上收起来,放在母亲衣柜的抽屉里,——来年必须还清,才能再赊欠。
      腊月二十九,已是除夕日。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挂起了灯笼,一片热闹红火温馨的过年气氛。然而欧阳家却不在其内。空旷零落的宅院里冷冷清请,寒气袭人。寄娘不时地唉声叹气,时断时续地讲述着“我伲欧阳家”先前过年的热闹情形。欧阳独离不愿听也不敢听这些逝去的故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他想起了这句诗,又感觉不伦不类。他不时地去拾起那讨债的“催命符”。
      一直到深夜,雪还在下,飞子还在塞,母亲还没有回来。
      “要到子夜呀,人家送完了灶王菩萨,等着迎春啦,讨债的才歇脚。——到明年再要债吧渠格里说。”寄娘这样念叨着。
      欧阳独离切盼着子夜快快来临。子夜!来吧!快快来吧!独离有些昏昏欲睡,寄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忽然,有一种细细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唧唧唧——。“姆妈!”独离惊喜地说:“是鸡公车!”他和寄娘一起侧耳细听,似有若无,慢慢地没有声息。
      直到深夜,送飞子的店家已经不再有了;早早迎春的人家,燃放起鞭炮来。新的一天来了。爆竹声停息时,又有唧唧声响起,渐渐地声音逐渐增大,变成“咯吱、咯吱、咯吱”的声音。独离心里陡然松快,升起一股暖流,“姆妈!姆妈!”他在心中呼唤。
      姆妈回来了,姐姐和姐夫伴送她一起回来的。
      一家人就这样团圆了!
      虽然是寒气袭人,虽然是姆妈说的“惨惨柴门风雪夜”,躲债度年关,究竟是全家团圆了。姐姐英翡把独离叫到一边,悄声说:
      “独离子!过年了,怎么也不写幅春联贴!”
      “姐姐!我枯坐度年关,哪有心思!——我现在就来写。”
      说完,他准备好笔墨,拿了一张小纸条,先写了几条现成的对联,拿来给姐姐、姐夫挑选。姐夫孤云接过去,只见上面写了三条习见春联:

      又是一年芳草绿,依旧十里杏花村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

      英翡看完就说:“用第三个,‘早逢春’,让我伲欧阳家早早逢春接福!”
      姐夫望望独离问道:“弟郎,你说呢?”
      “我自己是喜欢用第二条。”独离回答。
      孤云微笑点头,又问:“为什么?”
      “因为,”独离思索着说:“我希望,‘新桃换旧符’!”
      “弟郎选得对呀,”孤云呵呵笑了,“新桃换了旧符,我伲家就面貌一新。写吧,弟郎,就写这个。”
      独离走进书房,研墨展纸,提笔写就,拿出来给姐姐、姐夫看,姐夫孤云端详一会,点点头说:“弟郎,写得不错,大有进步。”他转身对妻子说:“英翡,到底是有根基呀,弟郎的字有那么点子气势。”
      “这可好!爹爹在天之灵高兴,姆妈、我伲都高兴。我早就说我弟郎有出息的。”英翡发自内心地高兴,然后说:
      “独离子,今年屋里过年人多,你也把容子挂上吧,好好敬拜敬拜祖宗,保佑我伲全家福寿安康!”说着,她就迈着急急的碎步出去,边走边说:“你个里准备好梯子,我跟姆妈去取容子!”
      一会母亲和姐姐取来了容子,独离在姐夫帮助下把容子挂在中堂的左边板壁上。这时,母亲和姐姐已经把香案摆好了。母亲今天心情好,把缎子绣花的大红桌围系上了,青瓷香炉也搬上来了,爹爹在世时用的盘龙檀香炉也摆出来了,寄娘端上来几盘瓜果,又去净了净手,把檀香焚上,悠悠的清香,随着袅袅清烟弥散开来。
      孤云、英翡作为“外人”,在屋里坐着,寄娘和母亲在厨房忙年夜饭,英翡临进屋前,严肃地跟独离说:
      “弟郎,今年年三十,我伲家的男丁,就你自己啦,你就顶门拜祖吧!你可要认认真真的,千万马虎不得!祖宗灵前,虔诚为重!呵,弟郎!”
      “姐姐,”独离说:“晓得了,晓得了。”
      独离拿了秫秸蒲团,来到祖先的容子前。想起小时侯,曾经有一次,爹爹、楚翘哥哥都在,还有两个家住乡间的堂兄进城看楚翘,留下来过年,也是在年三十,爹爹领头,后面跟着这些哥哥们,自己是最小的,跟在最后,来到容子前,一溜跪地,爹爹领着,真正三拜九叩首。那严肃庄重的气氛和情神,令人敬畏又感动。如今爹爹过世,哥哥远行,堂兄们也没有来,就自己独自一人了。
      他怔怔地望着祖先的容子。那是一幅大画,竖排三组人物像,都是夫妇合像,用的是中国画式的俯瞰透视法,前面的人像遮不住后面的人像。后面第三排祖先像,男祖身穿冠服,胸前锈着动物图案,女像身着描凤霞披,似乎是诰命夫人。独离想不起来这是几世祖,其官位如何,总之决非凡人庸众。第二排也是远祖,也是冠服披戴,非同一般。第三排就是爷爷奶奶了,画像大,且是全身坐像。他们竟然也是穿着清朝的服饰。
      看了一会,独离跪下,虽是独自一人,他仍是带着严肃庄重的心情,认真地三跪九叩首。拜毕,又拎了蒲团来到厅背,在父亲的瓷画像前敬拜。案前,也摆上了四盘水果,焚上了檀香,用的是爹爹在世时专用的篆体寿字形小檀香炉。独离拜毕,站在父亲的像前,心中生出一种责任感。
      这时,寄娘过来了,看着独离的样子,欣慰地说:
      “我崽懂事咯,懂事就好!”转过话头又说:“乖崽,来,跟我去灶下,也拜拜灶王菩萨,求他保佑我伲家平平安安。”
      独离被寄娘拉着去了厨房。只见灶王牌子两边已经叫寄娘贴上了对联:“上天言好事,下地报平安”。他又无可奈何地跪拜,只一扣首而已。
      年夜饭席摆上来了。原料都是英翡从乡下带来的。姆妈为主,寄娘帮厨,姐姐客串,准备了红烧鳜鱼、蒸米粉肉、糯米肉团子、肉炖冬笋等等。每人面前一碗醪糟。母亲说,今年过年人齐,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儿子楚翘,不免顿了一顿,接着说:
      “今朝人齐,心里顺气,我伲都喝杯酒,——喝点酒娘子,寄娘你去拿来!”
      寄娘说:“我早就烫好了!”
      寄娘拿来烫好的酒娘子,给每人斟满一杯。母亲举起杯说:
      “又是一年过去了。我伲家跌鼓也该到底了,‘又是一年芳草绿’,绿草红花也该论到我伲家咯。只要楚翘子回来,独离子长大成人,爹爹一世的英名就该‘春风送暖花枝发’,应在儿辈的身上了。”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也都喝了,英翡接着说:
      “姆妈说的真对!一个楚翘,一个独离,欧阳家龙驹成双,还怕不会爹爹的英名恢复,欧阳家风光再现!”
      独离望望母亲,又看看姐姐,慢条斯礼地说:
      “姆妈,姐姐,人是社会动物,一家一户,有它的命运,但是都摆脱不了社会的影响,控制。我伲家会变,大哥哥会回来,带来我家好运;这是家运变了,也是社会变了。”
      “社会怎么变?”英翡问。
      “变成苏联那样,”独离说,“实行社会主义制度。”
      “社会主义,”孤云说,“是理想的社会制度。均贫富,无剥削,消灭阶级……”
      母亲打断说:“只要大家都有饭吃,就足够了。”
      独离说:“那标准可太低了,不光有饭吃,还过得幸福。我看过开明书店出的《五年计划的故事》,苏联实现几个五年计划,国家就富了。没有穷人,工厂都是国家的,农村是集体农庄,地主、资本家都消灭了,人人都平等。”
      母亲“唉”的一声,说:“什么时候我伲中国也这个样子就好了!”
      独离说:“快了!”
      孤云说:“快了!”
      英翡笑着说:“呵!你们赶上算命先生了,快了、快了的。”
      母亲说:“快了就好。我思谋着,是不是这‘社会’来了,我伲楚翘就也来了?”
      独离赶忙回答说:“那自然是啦!”
      “对、对,”孤云说:“弟郎说得对,社会主义来了,楚翘就来了;楚翘来了,社会主义也就来了。他们是连着的,连着的。”
      英翡高兴了,笑着说:“啊,我伲家宴上,出了两个共产党呢。”说完,略吐一下舌头,又用左手捂住嘴,四周瞅瞅,故作惊恐状。

      10

      年过去了。母亲跟英翡商量,拿了房契,典押了几担米钱,英翡还自作主张,把后院两栋呈丁字形六间矮平房也出租了,招了两家房客,先交了半年押租钱,生活就暂时勉强地维持下去了。
      这些闲置的房屋,母亲一向不愿出租,一来因为其中正房三间的中间厅堂,原是当年欧阳岿停柩待葬的厝屋,后来择吉下葬了,这三间朴素雅致平房,便一直空闲。林莲馨的意思是空屋留灵,亡夫魂灵归家时分,这里是个歇憩之处。要是出租,生人居住、进进出出,岂不冲了亡灵。这厅堂空着,其他房间也就一并搁闲了。
      二来呢,林莲馨还有没落世家主事人常有的心态,怕来这里居住的都是些打杂卖苦力的下层人,既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来往往,又让他们看着自家外面依旧风光内里穷的窘况。虽说后院门一关,前头华屋情景,看不真切,后小屋人们又是都走的侧门,但究竟在一个大院落里生活,光景总是多少逃不过邻居的眼去。
      可是现在,生活维艰,有时寄娘用竹升筒挖米,都听出嘎嘎嘎的竹升筒摩擦缸底的声音,还顾及得了这些么!所以虽然林莲馨自己下不了决心,而女儿英翡为家里生活计,硬是租出去了,母亲也就将势就势,点头同意了。
      这招租的两家房客,一户是种菜园子的,名叫魏福山,人称种菜园子老魏,平常只是统称“种菜园子的”或简称“种菜的”。他夫妻二人,生有两个女儿,大的名荷花,二的叫招弟,老三真是她招来的弟弟,叫捡富。
      老魏种着觉园矮墙外面低洼平地上一片菜园,还在觉园的墙边树木花果边缘,开了一方菜畦种的细菜。
      那另一家,就母子二人度日。母亲五十来岁,原本有名有姓,叫陈香春,但因为现在以为人洗衣服为生,大家就都称他“洗衣服的”,她的名姓,倒无人提起了。可她原是富贵人家媳妇,禾州城里富户赵氏家族的一个支脉。但是丈夫不争气,先是嫖赌逍遥不务正业,后头又吸鸦片,把个万贯家财,送了水飘,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既没有留下分文遗产,也不曾生儿育女。后来陈香春怕他无后,断了赵家的血脉,也为自己老了有人戴孝帽送终,便从育婴堂里抱养了一个小男孩做养子。
      她这样一个寡妇人家,能挑到什么好样的呢,勉强抱了一个长相丑又是瘌痢头的癞孩子来养活。她请通书墨的人给取了一个名字叫赵继祖,意思是继承祖业,恢复赵家昔日荣光。但无论外人还是她自己,都是唤叫这小子“瘌痢头”,谁也想不起他的大号来。
      自从招了两家房客,觉园后院却是热闹起来,不再凄清冷落。种菜的老魏家,鸡猪鹅鸭养了一大帮,两个女儿略识几个字,就在家帮着干家务,捡富则在小学念书。
      至于那瘌痢头,读完小学就自己退学,决不肯再上学,使他的养母很是伤心。他却平常帮母亲到各家敛要洗的衣裳,送洗好的衣裳。平常素日就在街上打流,碰上有人家办红白喜事,他就去搀和混吃捞小费。特别是装殓死人,人都不愿做,他却“勇于上前”,抬、殓、装、埋,重活他干不了,却能当小帮手,忙前忙后,末后得些小费赏钱。他母亲总是骂他“贱骨头”“丢人显眼”。他却无所谓,得的钱或交一点点给他母亲,更多时候是觅下自己花。
      陈香春每在交不上房租时,就到林莲馨处诉苦,说:“我是前世作的孽,今生遭报应。一人谋生一人活,什么心思都没有;好好的弄来这么个剁头鬼,我下湖、打井水,从天亮忙到天黑,一双手都洗薄了,倒来养活这么个冤家老祖宗!”
      林莲馨听了“洗衣服的”一顿哭诉,就陪着叹气,然后说:
      “唉,你也是个苦命人。这个月的租钱……,就免了罢!”
      陈香春自然作揖点头,连连道谢,说:“太太是慈善人,远近谁不晓得,我娘母子投身到你老人家屋檐下,真是沾光了。瘌痢头长大略微有点出息,也忘不了太太的恩情,怎么的也得报答的。”
      连那个打流的瘌痢头,碰到林莲馨也弯腰作揖,连声不绝地道谢:说“太太在上,我姆妈,我赵继祖永世不忘你老人家的恩典,我长大不报答太太,我就不是人……人……”他本想说他那说惯了的“人操的”,但在太太面前不敢说出口,就改口说:“不是人,不是人!”又说:“今生今世报不了,来生变牛变马,也要报!”
      林莲馨只是眯眯笑,远远指着他鼻子说:“小鬼头,倒会甜言蜜语的;报、报、报,报什么!我要什么报不报的。我是可怜你们娘母子俩。你要是好的,就好好孝顺你姆妈,她洗薄了两只手,把你拉扯大,你千万不能没了良心,忘恩负义!”
      “晓得,晓得,太太看着吧,我要是不孝顺姆妈,不报太□□典,天打五雷轰!”
      就这样,陈香春家的房租,也就是刚开始交过几回租钱,以后就不声不响地全免了。寄娘为这事跟林莲馨说过多次:
      “太太,这房子租出去,本是大小姐的好主意,为的是补补家用,可如今除了种菜园的老老实实按月交来,洗衣裳的就没正经交过,眼下,就过了明面的全免了。”
      林莲馨叹着气说:“说的是!可渠格里也实在艰难;我伲总比她强些,自己省点子吧,也不好逼人家到外头去风吹日晒。”
      寄娘也叹气,说:“看着这苦命人,我也是心里头酸楚,我要不是来太太家,还不是象人家一个样。我是心疼太太,日子太紧,哪顾得上他人的难处哇。再说太太你茶碗里减、饭碗里省的,顾了老的,那小的瘌痢头长大还不晓得是个什么货呢,世上忘恩负义的人有的是!太太!”
      林莲馨说:“你这就说远了,瘌痢头不都看在眼里啦!人心都是肉长的,不信他就会忘了不成!我伲也是顺手放过去,说不上什么恩哪义的,就是忘呀负呀的,能忘到哪里去、负到什么程度?”

      11

      自从那个年关后,欧阳独离每过后院,总禁不住绕梧桐转一圈,默念着那即兴写下的凄凉之句。有时候,他还领了谢竹韵来看,竹韵很是赞赏这诗句,玩笑地把它称为“欧阳‘诗经’”。
      有一次,他们俩又来到梧桐树下,欧阳独离用尚老师新近教他的古典吟颂方式,吟咏起来:

      今夕何夕哦,何夕今夕——啊——
      今夕除夕唉,——母子哎——分离!
      ……

      独离说:“竹韵,你晓得吗?那天真的是愁惨。”
      “唉!”谢竹韵轻轻地但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姆妈常常说,人生真是难哪。还对我说,‘竹韵子,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来世道是贫富不均,月儿光光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真是这样。怪不得你跟独离总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
      “是呀,竹韵,”独离说:“社会主义是理想的社会,不过,我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家,我也同情普天下的穷人。愿天下穷人都能过好日子。”
      “独离,你跟亲姨一样,都是善人、好人。”
      独离笑了,“姆妈是天生的慈悲为怀,我是既有母亲的遗传,更有后天接受的观念。——你看!”他指着正在井栏边洗衣的陈香春说:“她整天这样地洗、洗、洗,只为了一口饭,就这样有时候一口饭还吃不上呢!”
      竹韵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陈香春的喊声:
      “三少爷,谢姑娘,到后园戏来了!”
      独离、竹韵赶忙答应:“是呀!”独离又叫了一声:“洗衣姨!洗衣裳呢!”
      说着向井边走去。——原来,独离、竹韵一来,荷花、招弟就注意到了,眼珠离不开地看着他们俩,嘻笑着切切私议,看到独离指着陈香春说话,立即告诉她,陈香春便主动打了招呼。
      独离、竹韵过来,竹韵挤到荷花、招弟一起,和她们姐俩说话;独离就问陈香春:“继祖他不在家吗?他也不来帮你打打水?”
      “这个剁头鬼,天晓得死到何里去了。他不气我就是天菩萨保佑,还帮我呢,哼!”
      “三少爷!”忽然一声喊,大家都一楞,原来是瘌痢头突然从后园钻进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独离说:“继祖你回来了。我都跟你说过许多回了,不要叫我三少爷。”
      陈香春说:“那怎么行哪!”
      瘌痢头乘兴叫了一句:“独离哥!”
      独离高兴地说:“这样就好!”转身又对谢竹韵说:“竹韵,这就是赵继祖,我跟你说过的。”
      谢竹韵客气地点头打招呼:“赵继祖,你好!”
      瘌痢头惶惶地挠挠头上的瘌痢,嘻嘻地说:“嘻嘻,好好,呵,好!”
      他母亲着急地说:“也不晓得问人家小姐好!”
      “人家……,呃,不,小姐好。”
      独离又纠正他:“不要叫小姐,她叫谢竹韵。”
      “对,就叫我名字。”谢竹韵说。又指指身后的小姐妹问赵继祖:“你们常在一起玩吗?”竹韵说完回头一看,荷花、招弟姐妹早不在身边,她们在瘌痢头一出现时,就跑走了。
      瘌痢头脸孔红了,眼睛不敢瞧竹韵,语无伦次地说:“啊,是是,啊不不,我伲不在,不大在,一、一起戏、戏……”
      “他呀!哼……”瘌痢头的母亲不屑地欲言又止。
      欧阳独离和谢竹韵向洗衣姨告别;独离又对瘌痢头说:“继祖,有空到前院玩去,我给你画画。”
      “好、好,独离哥。”瘌痢头兴蹦地说。
      独离、竹韵一起走出后院门,到后园去了。瘌痢头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后园的深处。
      他们来到后园的八角亭里。院墙外,月明湖上,三三两两散布着用长钌叉鱼的小鱼舟,长钌时不时闪着银光,为了赶鱼而敲打船帮的声音,答、答、答,参差错落地随风传来。湖那边的山下,是绿树簇拥着的村庄,约略能够看清细小的人和牛的影象来去。
      欧阳独离领着竹韵走出后园小门,上了山坡。“竹韵,”独离悠慢地说:“你看这风光多么美好!但是,唉,人世却并不美好。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世间可以没有了苦难呢。”
      “人间是不美好。”竹韵重复说,“独离,你想得太多了些,许多事我伲是管不了,顾不上的。我伲现在是学生,我伲先要把书念好。将来怎么办,将来会有将来的事。”
      “是的,你是现实主义者。”
      “我不晓得什么主义;我只是这样想就这样说。”
      “现实的人是对的。我姆妈总是担心我是个秋白梨,我这样耽于幻想,真怕是个秋白梨!”
      “独离,你说的什么呀!你会是秋白梨吗!那我会是什么?”
      这时,听见后院里寄娘的喊声:“竹韵子!独离离!嚼饭啦——”
      瘌痢头也跑到后院门口,讨好地叫他们,说:“寄娘叫你个里嚼饭呢!”
      “好,我伲这就回去。”独离回答,又轻声喊道:
      “秋白梨回屋吃饭咯——”
      谢竹韵咯咯地笑弯了腰,说:“独离,你、你……!”
      他们两人一同步进后院,回到前厅。

      12

      人在岁月的奔流中,一天天长大,又在“长大”中变化。几年过去,那次在桃园聚会的学生中,季梦苏高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华夏大学农学系。而欧阳、上官和王、谢二女生,则都顺利升入彭蠡中学高中。只有殷芳草那个流浪的女儿,没有音信。
      据说,她先后在好几个地方受训,后来编入青年军第207师。可能是景况不是很好,心境也欠佳吧,很少给禾州亲姨们写信。而两个亲姨,倒是时不时想起她、怜惜她,但是始终无消息。

      1945年8月15日那个夜晚,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
      年轻学子们,参加了全城的火炬大游行。欧阳独离、上官元亨、谢竹韵、王月眉四人,自己制作了大灯笼,每个灯笼上写一个字,四人各拿一个,一字横排行走,显出了四个大字:“庆-祝-胜-利”!想到民族的灾难终成过去,那内心的兴奋和自豪,不可形容。游行到天亮时,游行队伍几乎就剩学生们了,他们乘机举行了爱国晨呼。“天亮了!天亮了!”的响亮口号,响彻禾州古城的街市。
      紧接着是一批又一批的人们,从大后方回到家乡,报纸上几乎天天用杜甫“青春结伴好还乡”的诗句作标题,还发表木刻家李桦精致的木刻作品,来报道、表现这种民族的苦难后的欢欣。
      紧接着又是国共和谈、政治协商会议召开、南京梅园驻了共产党代表团,建设时期到了。这给欧阳独离家以无比的欢快。史孤云试着给梅园写了封信,打探欧阳楚翘的消息。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懂事的人说:“你寄给共产党的信,中途还不扣押下?”想想也是。以后就作罢了。
      再紧接着,就是内战打起来了。
      □□也跟着起来了。上海出版的进步书刊,什么《文汇报》、《展望》、《文萃》、《观察》,源源不断从京沪两地和省城,纷纷寄来,季梦苏便是“源头”之一。欧阳独离他们,身心投入地阅读这些课外读物,胜过作功课。
      这四个高中生,就在这时代的洪流中,与身体成长的同时,精神上也一步步成长起来。
      1946年,三民主义青年团举行了全国大甄别,也就是重新登记,规定凡参加甄别的就登记继续为三青团员,否则即除名了。
      大学生季梦苏专门来了信给欧阳独离,劝他“决不要参加总甄别”。他从独离回信中得知:“我们在你的信到之前,就拒绝甄别了”,季梦苏回信高兴地说:“好!你们在政治上懂事了。”这样,他们那种集体被点名拉入三青团的遗迹,就彻底地消除了。
      进到高二时,功课松快一些了,湖风社又开始活动。他们四人为主,约集了几个同学,办起了壁报。那时学校壁报盛行,而湖风社的壁报办得最有水准,最受同学欢迎。
      他们的壁报取名“彭蠡浪”。这《彭蠡浪》的第一期,刊头由欧阳独离设计绘制;而整个壁报的文章,都是上官元亨用谁见了都叫好的纯正小楷抄写。上官元亨和欧阳独离合作撰写了《发刊词》,他们有意采用半文半白的体裁,什么“彭蠡浪滚,掀若时代大潮,匡庐雾翻,涌似社会巨变”,还有什么“今日在校笙歌弦舞,明天进向斗争天地”等等,内容浮泛空洞,但很合中学生的口味。
      打头的文章是欧阳独离的《八月的生死场》,是《八月的乡村》与《生死场》的读后感。文章里流露出必须改变社会制度,才能改变生活、改变人生的倾向。上官元亨则以他的家学根底,发表了两首七律和一首《满江红》词,情思绵绵,文采飞扬,弄得许多同学传抄,有那爱才的外班女生,还打听谁是作者,想偷偷看一眼。王月眉、谢竹韵也都写了署上“湖风社稿”的文章。
      欧阳独离这时已经有作品发表在县报、专区报以至省城的报纸上,散文、诗歌、评论、通讯等体裁都有,而且还有木刻作品。发表在省报上的长篇通讯《彭蠡——鱼米之乡》和类似小说的散文《绿漪之死》,都在县里引起广泛注意。王月眉时常开玩笑地说:“欧阳独离已经实现了半个志愿——当了记者”。
      这些作品的发表,倒有些实际作用——些微的稿费,对于欧阳独离来说,已经够丰厚了,他用来改善学习条件和补贴家用。他使用的笔名是“游子”,他对此秘而不宣,只有谢竹韵和王月眉、上官元亨他们知道。有时候在私下里,他们会悄悄叫一声“游子”,玩笑地说:“游子暮何之?”欧阳独离则会补一句:“携手上河梁”。
      但这次壁报上的那篇读书札记,谢竹韵事先就不是很同意,听了同学们的议论,就更担心了。她对独离说:“你知道同学们说什么?——有的说‘这是红色壁报’,有的说‘欧阳独离是红色分子’!何必呢,你?”
      欧阳独离听了不以为然,说:“让他们说去,我要是红色分子还好了呢!”
      谢竹韵不说什么,心里不高兴,两人不很愉快地分了手。
      这期《彭蠡浪》不说引起轩然大波,也是引起注目的一个事件。据说,校长也专门来看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笑一笑就走了。
      两位国文□□也特地来看了。尚老师看得仔细,先看了发刊词,边看边笑、边点头,摇晃着脑袋,颇有欣赏之意。然后看欧阳独离的文章,看了先是点头,继而摇头,笑笑,又摇头,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欧阳独离!”而乔枕箫老师看过之后,没有表情地走了。
      过后,他找到了欧阳独离。他手里拿了一个点名册,一盒粉笔,似乎刚下课,约了欧阳独离在竹林边谈话。首先,他说:
      “欧阳独离,你的那篇稿子写得还可以,看来,你新文学作品看了不少嘛。”欧阳独离面有喜色,但却说:“看了一些,也不算多。”
      “你不是喜欢鲁迅的作品吗?”乔老师接着说:“你知道鲁迅说过的‘义角’吗?”
      “‘义角’?”欧阳独离有些糊涂了。
      “就是有的人要做点事,事没做多少,甚至什么也还没有做,头上先不先就装上两个角,把自己显露,把别人吓走。”
      “乔老师!”欧阳独离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说:“那,那,我去撕掉,要不用别的文章盖上。”
      乔老师摇摇头说:“那倒不必,也没有用,贴出去了,就收不回,也盖不住了。有那注意的,要当回事的人,早就给你留下了。”
      “那——”
      “也不用紧张。以后多注意就是了。”
      这次谈话给欧阳独离的震动比较大。他把事情跟谢竹韵说了,竹韵说:“犟独离犟独离,何时改你的犟脾气!”
      但是,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欧阳独离终是“站出来了”。
      已经在省城读大学的季梦苏,定期给欧阳独离寄来过期报刊,大都是他和他的同学们看过的,有上海《大公报》、《文汇报》,也有省城的进步报纸《扬子江日报》,还有上海的刊物《民主周刊》、《文萃》和《观察》。近期的报刊上连续报道了发生在北平的“美国兵□□北大女学生沈崇”事件,全国各大城市大中学校学生都举行了抗议示威游行。
      那天,欧阳独离在下午课间休息时,翻开刚刚寄来的报刊,看到了许多抗议美军暴行和政府压制抗议的文章和报道,激愤不已,未来得及多考虑,忽然热血沸腾,一下子跳上了讲台,发表了简短的演说,提议举行抗议行动。年轻的学生们一经鼓动,就情绪激动,哇哇地叫喊起来,互相极力推动。课后,欧阳独离又和上官元亨讲,元亨便在自己班上一鼓动,也把同学们调动起来了。
      第二天,由欧阳独离和上官元亨发起,几十个学生举起“抗议美军暴行”的大旗,上街游行。队伍在校园绕了一周,又有许多同学参加进来,于是百十来人的抗议队伍就走上了古老的禾州大街。这是古城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闹事”情景。满街是看热闹的人群。
      禾州古城被这班热血青年的爱国行动震动了。同时,禾州县当局,尤其是国民党县党部和三青团县团部,都严重注视,并推测“必有后台”。他们一面向上峰报告,一面自己先动手。——派员来到彭蠡中学调查,寻找闹事头目。
      学校一下子空气紧张起来。
      不过,学校当局倒是不动声色,校长何朴耘亲自出面,对党部、团部的人说:
      “哎——,还不是一些毛孩子胡闹,他们懂得什么?政治?他们还摸不着边,他们只不过出于义愤,这是可以理解的,自己的骨肉同胞遭到侮辱摧残嘛!——我看这样的义愤、爱国情绪,还是好的,应该鼓励嘛!”
      “这,怕是不那么简单吧?”三青团的人说:“校长想想,这背后有没有什么背景?会不会象大地方的大中学校那样,有异党分子活动?”
      “这个,”校长说:“我敢打包票,没有!绝对没有!”
      “校长这么有信心?那个,那个,” 县党部的人说:“乔枕箫他,听说是从浙江那边来的,有些来路不明?还怕跟这个,”他伸出四个手指:“有什么瓜葛?”
      “浙江?新四军?”校长摇摇头,又低下头,思索着,然后说:“我看不会吧?看他还是个纯洁青年,……不过,可也是,现在的事情复杂,我再摸摸,深入了解一下。哦,”校长转换话题说:“至于两个挑头的学生,我敢担保:无问题!放心,我一定严加管教!”
      “学生,也就罢了。老师嘛,还是有必要……”县党部的人说:“以后再不能发生类似事件!大地方、大学生难保,我们小地方、中学生,有这种事情,上峰怪罪下来,你校长承担不起,我们也负不起这个责!”
      校长说:“彼此彼此!学校方面,会全力督促学生好好读书。”
      当晚,校长就找乔枕箫谈话。谈话在校长室进行,房门特意洞开着,两人坐定后,校长沉吟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说:
      “乔老师,今天,县党部、三青团部都来人了,我想你该听说了吧?”
      乔枕箫望着校长,点点头。
      校长接着说:“哎,还不是为那个游行的事!这帮小孩子,懂什么!他们是一片赤诚哪。可是,当局却不是这么看的。这也好理解。可我们今后,对学生却要抓紧管束。”
      “校长!”乔枕箫说:“我只是课任老师,……”
      “这个我清楚,”校长说:“不过,不过,……呃,呃……”校长沉吟不语。
      “有什么事,校长尽管说!”
      “是这样,”校长果断地说起来:“今天他们,县党部、三青团部,呃,关心你乔老弟!——我看,老弟,出外走动走动?”
      “我明白了!谢谢校长!”乔枕萧立刻站了起来,往外走。
      校长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一句:
      “越快越好!就你自己!”
      乔枕箫突然转过身来,疾步走到校长面前,伸出手握住校长的手,说:
      “ 校长,谢谢!”
      乔枕箫回到房间,匆匆把情况向苏丽娜一说,两人便急急收拾东西。如何走法,两人不谋而合:欧阳独离家[城边]→谢竹韵家[近郊]→王月眉家[农村,水路通鄱阳、九江、余干]。夫妇挽着胳臂,由苏丽娜挎个小包,好象出去散步,慢慢离开了校园。欧阳独离家在月明巷一号,深宅大院,很好找。他们直奔欧阳家,叫开了大门,是寄娘开的,她问:“你们是……?”
      “我们是欧阳独离的老师。”苏丽娜悄声说。
      欧阳独离和母亲都出来了,迎上前去;独离对母亲说:“这是乔老师、苏老师!”母亲彬彬有礼,伸手做着请的姿势,说:“两位老师光临,稀客稀客!”乔、苏赶紧问好。但时间和形势都紧迫,容不得客套。苏丽娜首先说:
      “伯母,夜深不期而至,放肆了。实在是出于无奈!”
      母亲不明底细,但以她的阅历,约略猜到一点眉目,便说:
      “老师光临舍间,学生和家长都是欢迎的。要有事,就请说,莫要客气!”
      苏丽娜说了声“十分感谢伯母!”便转脸向着自己的学生说:“欧阳独离,乔老师今晚,就是现在,必须离开禾州!”
      欧阳独离立刻明白是什么事情;母亲也看出了是紧急事体,她想起儿子楚翘常有的匆忙出走。独离问:“怎么走?”乔枕箫说:“先到谢竹韵家!”母亲说:“这样,独离子,你跟乔老师一起出城。苏老师你就不必去了,这样方便,也不惹人注意。”大家同意这个意见。欧阳独离立即领了乔老师出门。苏丽娜眼里含着泪水与乔枕箫握别。
      迎着夜色,师生俩匆匆赶路,到北门时,时间还早,离关城门还有些时间,痛痛快快地出了城,两人放开脚步赶路,很快就到了梅林桥。余懿漪一听清原由,稍稍沉吟,就说:“乔老师的为人,我伲都清楚,竹韵常常说起乔老师和苏老师。多谢你信得着我伲,你到了这里,就尽管放心。我看这样,独离子,你不能去古渡头,竹韵就更去不得了。我派长工一路护送。——他是可靠的人”乔老师说:“这样好!”
      长工马上提了一盏灯笼过来,余懿漪说:“糊涂!灯笼是万万提不得的。”
      乔老师向余懿漪躬身一鞠躬,说:“谢谢伯母!有劳伯母!”转身又对欧阳独离和谢竹韵说:“你们,还有上官元亨和王月眉,要多加小心!不要太露色彩!尤其是你,欧阳独离!”欧阳独离说:“乔老师放心,我记住了。”乔老师拍拍两个学生的肩膀说:
      “努力进步,前途光明!”
      他迈步出门,又回过头,站下,对余懿漪说:“从心里感谢伯母,还有欧阳伯母!你们的孩子都是进步有为的好青年!”他转身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对欧阳独离和谢竹韵说:
      “校长是好人!”
      乔老师和长工冒着浓重的夜色,走了。

      13

      乔枕箫突然离去,从此悄然无消息,虽然背后的猜测和议论甚多,但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校长只是在苏丽娜缺席的教职员会上说,“乔老师是个浪漫主义者,又不知跑哪儿罗曼蒂克去了,把个苏老师留下,哎——,现在的青年人哪!”摇摇头,这样就把事情带过去了。渐渐地人们就忘了这件事。

      那年冬天,过完正月初五,王、谢,欧阳和上官四家“少的”,也就是学生子们,照例按旧俗轮番“请春酒”。
      他们由远及近,第一家是王月眉。她家在离城十几里的乡下,一个名叫古渡头的地方。县城也有她家的产业,终身未嫁的姑妈带着她在城里的宅院居住,而古渡头才是她家的大本营。应该属于知识女性的母亲,自愿留在乡下,是这个大本营的主管,一方面管理家产,一方面也照管爱女月眉。
      为了不至于过于寂寞,也为了满足事业心,她还接掌了丈夫早年创办的古渡小学,自任校长。学校的学生绝大多数是附近农民的孩子,还有些远处的学生为了这里的师资好,来这里住校。
      本来,月眉可以由能干的姑妈张罗,就在城里请客,但她母亲却坚持要在乡下的家里来“热闹”。这天一大早,王月眉就约集大家一起出发,步行去她家。
      月眉母亲颜丽莎热情地迎接这些小客人。午饭时,满桌的丰盛菜蔬,少不了新鲜的农家风味。
      席间,颜丽莎举起盛着米酒的酒杯,说:“孩子们,你们下学期读完,就高中毕业了,家里有什么安排?”
      月眉笑向母亲说:“我有什么打算,姆妈知道呀。”
      另外三人的回答都同样:到省城去考大学。
      “禾州这个古城,文风很盛,自古就是出秀才举人的地方。”颜丽莎说:“这回轮到你们。你们在家乡一起读书数年,何不相约了,一起出去求学,彼此多一番相互照应。”
      孩子们一致赞同,点头称是。
      颜丽莎又问:“将来呢?Tell me(告诉我),你们将来有什么的志愿?”
      大家公推上官元亨第一个说,因为他年长几个月。
      “我,我,”上官元亨说:“我想当记者,……”
      “他最崇拜邹韬奋、范长江。”月眉抢着说。
      “新闻记者,好”颜丽莎说:“无冕之王嘛。——你呢,”她转过脸来向着欧阳独离。独离说:
      “我既想当记者,又想当作家。还没有想好。”
      “嚯!志气不小哇!——你伲,”她又转向谢竹韵。
      竹韵回答:“我想学生物。”
      “生物?”颜丽莎有些吃惊,怎么一个女孩子家家,想起学生物?
      “她在班级里,博物总是考第一,她早就想学生物。”月眉说。
      “我家的娇姑娘,他想学……”颜丽莎指着月眉,正要说下去。“不!”月眉抢了过去说:“我自己说。我要学英语,长大当一个翻译家、外交家。”
      大家为她鼓起掌来。
      这时,上官元亨作古正经地说了:“我们各有各的志愿,不过目的是一样的,我们都想报效国家,也都想不辱家门,为家族争光。”
      “对,”欧阳独离说:“我们还想活得有意义。现在,也要为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作出努力。”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了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王月眉拿腔拿调地念了裴多菲的诗,然后说:“这是红色欧阳独离最喜欢的诗。”王月眉略带一点调侃的味道说。
      “怎么这种旧体诗,思想倒挺西方的,又不象拜伦、雪莱的作品。”颜丽莎认真地问。
      “姆妈!”月眉叫了一声,说:“什么呀,这是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菲的诗。”
      “哦!”颜丽莎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就不说什么了。

      然后,是依次宴请:谢家,上官家,最后是欧阳独离家。
      其实,大家都知道独离家的难处,但是,如果不请,欧阳独离不会接受。还是谢竹韵母女想得周到、做得圆全。临近请客前,余懿漪就准备下两只阉鸡、几斤猪肉,还有鲜蘑、木耳、竹笋等,让家里的长工扛了,竹韵领着,来到欧阳独离家。
      竹韵进屋就说:“亲姨!姆妈让我送东西来了,都是自家产的,请亲姨和独离哥尝尝新。”长工直接把东西送到灶屋,交给了寄娘。这样,独离家就不犯难了。宴请那天,林莲馨怕寄娘做的菜不全合口味,特意自己下厨,要做几样拿手的菜。她对孩子们说:“你们几个细伢子自己嚼饭吧,我不上桌,省得你们觉着不自在。”
      饭吃到半中腰时,上官元亨说:“上次,我们说了自己的志向。真不知二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
      “那还用问?”王月眉嘴快,立即接嘴说:“著名新闻报人!著名记者兼作家!著名生物学家!”她挨个点着人,这样说。最后,用手指指着自己说:“著名翻译家、外交家。”
      大家哈哈笑,谢竹韵笑弯了腰,拍打着月眉说:“真正王月眉!《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刀子嘴!”
      “二十年后!”欧阳独离有些感慨地说:“二十年后,还真不好说是个什么样!”
      “不管怎么说,”上官元亨说:“我们,我们四个人,大小总是会有一点子成就吧!”
      “但愿如此!”欧阳独离说。
      “但愿如此!”谢竹韵说。
      “那,”王月眉说:“就让我们为这‘但愿如此’ 碰一杯吧!”

      中学的最后一个学期里,《彭蠡浪》继续出刊,有不少风花雪月,也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强说愁”的作品,然而,也有一些一定程度上反映社会状况的文字。
      临毕业时,上官元亨和欧阳独离举办了联合画展,主要是上官元亨,工笔花鸟、写意山水、书法,都颇有水准,欧阳独离则主要是临摹的作品。王月眉、谢竹韵也展出了自己的手工作业,那也是具有个人特色的。
      再有,就是中学生毕业时那些老规矩了,互相家庭访问啦,合影啦,相互在纪念册上题词啦。上官元亨和欧阳独离,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或者做那种嵌入人家名字的诗,或者画一点小品,提几句有特色的词。这些,都大受同学们欢迎和喜爱。

      好象是三年高中求学生活的回光返照,这期间,很是忙碌了一阵,热闹了一阵。随后,就是各奔前程了。而上官元亨,欧阳独离,王月眉,谢竹韵,四人相约,一同去到省城报考大学。他们还要共同走过最后的青春时期。
      在1948年那个风云变幻的夏季,他们一同出鄱阳湖,来到省城赶考。

      叙事到此,悠悠往事,诸人来历,算是交代一个大概了。铺垫已就,我们权且笔锋收拢,回归现实,赶紧来探测那决定人生大势的考场风云,而后正经叙述往后的历史发展吧!

      离离原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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