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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湖上涟漪 ...

  •   彭定安长小说离离原上草第一部第二章 湖上涟漪

      1

      四大世家的家眷之间,结交深厚的还数欧阳与谢氏两家。
      自从欧阳岿夫人林莲馨外地服丧归来,几年之内,家庭变故迭生,处处遭逢不畅,待到火灾烧毁了所有房产,欧阳家境况就在花去大批钱财办理丧事所造成亏空的基础上,更加雪上加霜,显出贫穷模样了。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林莲馨和谢氏虽说只是金兰结拜,号称姐妹,但在许多行事中,林氏倒觉得,谢氏显露出的真挚与诚恳,比至亲本家还要可信。再加两位夫人情性相投、心灵相通,是故林莲馨每有难处、纠结,便带上小独离,雇一辆鸡公车,吱吱嘎嘎出得城去,奔走梅林桥谢氏家。
      每逢四时八节,余懿漪必定备下应时的蔬食果品,瓜果梨桃之类,蓠蒿菠笋之属,以及阉鸡野鸭大雁田鸡等等,或是自己登门,或是委派家仆送来。林莲馨则必定回访,去了就免不得盘桓一日,姐妹两话(禾州口语读“哇”)事讲谈,细诉衷肠。
      这对于林莲馨来说,是艰辛生活中的一种慰藉。而在余懿漪这面,夫君为官在外,自己独居乡间,经营着一个桃园,还有几十亩水田,日常生活中,往来皆白丁,进出是农工,幽居无聊,苦于无人交流,林莲馨就成为她最好的女伴闺友。
      那年林莲馨准备为亡夫大办周年,对女儿女婿的规劝,心中感觉不快,她携幼子独离,出城来到梅林桥。她的意外造访,使余懿漪分外高兴,她迎出柴门,拍着巴掌,又张开双臂,笑吟吟地说:
      “啊哈哈,姐姐!什么风把你吹出城,吹到梅林桥来了?”不等林莲馨言语,又接上说:
      “怪不得这两天,喜鹊枝头喳喳叫!原来是贵客临门啦!”
      “啧啧!”林莲馨打着“啧啧”,也笑吟吟地回话:“哪来的什么贵客呀,打秋风的来了罢了!”接着又说:
      “是鄱阳湖刮来的季风,把我娘母子吹来了!”
      “哦、哦,”余懿漪依旧笑眯着那双秀目,说:“这鄱阳湖,真是‘好风知时节’呢,给我送来了姐姐,还有乖崽独离离!”
      她说着就把正叫着“亲姨”的独离,一把拉进怀里,摩挲着孩子的头,说:“我的乖孩子,你好吗?姨娘想你呢!你妹妹早就说‘亲姨、离哥哥何宁个不来我家了’!”
      姐妹俩说笑着进了屋,女仆献上茶,两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上落座,余懿漪对独离说:“你妹妹在后面桃园里疯去了,要不还不早跑出来了。”
      独离母亲马上说:
      “独离子!快去桃园,跟妹妹玩去。我跟亲姨说会子话。”
      独离高兴地跑出门去了。
      “姐姐!”余懿猗等独离出去了,就亲切地叫了一声,说:
      “说笑归说笑,姐姐不打招呼就来了,不会是没有什么事!”
      “唉!”林莲馨打着唉声说:“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姐姐我心里有事憋的慌,找妹子诉苦来啦!”
      “姐姐你尽管说!妹子我细细地听!”
      “唉——”,林莲馨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妹子,这不是你姐夫三周年的日子到了吗,……”她开始啜泣不能言。
      “日子过得也真快!”余懿漪说:“转眼间就三年整了!”
      “我意思要对得起他的亡灵,这三周年必得好好办!”
      “谁说不是!”余懿漪说:“姐夫风光一世,决不可办寒酸了。”
      “妹子说的是!还是我妹子懂事,知人心、识我心!”林莲馨抹着眼泪说:“当年我扶柩回乡,府船过鄱阳湖,我想起你姐夫几回跟我说起,他差点在湖上送了命!”
      “那是……?”余懿漪问道。
      “那还是民国初年,他跟随李烈钧将军打袁世凯,带兵过鄱阳湖,差点叫冷枪打死。他还有诗纪念,题目是《过鄱湖百句》,里头有两句我至今还记得。说是:‘彭蠡险遭殒命弹,忍抛妻儿心胆寒’。我思想起这段往事,就暗下决心,要不惜钱财,为他办丧事,要不,我们花他的性命钱,安富尊荣,心里不安哪!妹妹!”
      “姐姐的心,谁不晓得?你的用意,谁都能懂得。”
      “可妹妹你听,那英翡、孤云夫妻俩,硬是主张不给爹爹的三年祭办得风光些!还跟我拌嘴呢,你说说!”
      “有这等事!要这样,可是太不懂事了!”余懿漪说,她一瞬间看了林莲馨一眼,看她的脸色,并不是十分愠怒,便略一转圜说道:“姐姐,怕是言重了吧?”然后,又以柔和温顺的眼神望着莲馨,琢磨着语词,慢慢地接续下去:“英翡、孤云他们俩,都是知书识礼之人,不会乱来!一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至于不愿把爹爹的三周年祭这样的大事,办得风光,不说对不对得起去世的爹爹,就他们做孝子的也脸面上过不去呀!你说是吗?姐姐!”
      林莲馨微微地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妹妹说的是。”
      “这二来,后辈子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余懿漪见有了转机,便进一步申说:“故去的人我伲要顾全,决不许亏待了;可活着的人,又是一大家子人,过日子,读书求学、取亲成家,哪样不得钱!我伲这样的世家,这些事,还都寒酸不得。这桩桩件件,细算算也是得一大笔家当不是!?”
      林莲馨说:“妹子说得在理。”
      “姐姐,莫错怪了他们!”
      林莲馨说:“是呀是呀!可如今也只能是往后的安排,把手紧了;那些已经安排完的事,什么和尚、道士、鼓乐队,还有发出去的帖子、定下的酒席,定钱也都预付了,收不回也不好反悔,也就是‘就这个米,做这个饭’吧。”
      “姐姐说的对,是这么个事。就这么办好!”
      林莲馨心中顿觉开朗。她此次来,倾诉固然是重要的目的,潜意识里,也期望有人来为自己排解,心理上有个阶梯下。现在,她得到妹子的帮助,问题都得到圆满的解决。

      2

      独离家的景况越来越不好,那场毁灭性的火灾之后,更是每况愈下。林莲馨先是变卖家产,那些瓷器、书画、家具等,大凡值钱的东西,一批批搬出去,换回来生活费用。
      母亲大手花钱习惯了,总是紧不了,而且,那些不知就里也不想知道就里的亲友,还是照旧来吃呀住呀,化缘打秋风,虽有英翡、孤云夫妻时时的规劝,也没有能够改变母亲的“大手大脚”。连寄娘都时常说:“太太,独离子小,他大哥没有音信,往后的日子长,……。”
      母亲每到此时,总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是惯了,应了那句古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居家过日子必要手中有活钱,日有进项,维持日常生活,这才能保住无论多少的不动产,维持家境的殷实,以为不时之需。这意思,不仅英翡、孤云时常提起,甚至也是余懿漪在闲谈中渗透的。
      林莲馨自然懂得这是“生活的圭臬”;但是,她几十年的持家习惯,已经养成,所谓积习难改。再加她为人慈爱,乐善好施,就是那偶然来到的穷人、乞丐,一旦求上门来,她也是即使自己手头紧着呢,还是照样施舍不吝。
      以前手头还有为数不算少的钱财,听人劝告,放出债去,每月每年吃利息,也能顶日子过;可是这林莲馨哪,“慈悲为怀”,每每出去要债敛利息,却总是空手而回,弄得陪同去的寄娘,总是摇头叹气,说“太太一听人家诉苦哭穷,就心也软了,话也没有了,还叫别人别着急,其实连我都看得出来,那是假话骗人。”。
      见此情形,孤云总是对英翡说:“慈不长财、慈不长财!母亲这样掌家过日子,如何是好!”
      就这样,没有几年,这放出去的债,利息得的不多不说,连本金也被赖的赖、拖的拖,或是弄点物件糊弄糊弄,一去不回了。家里已经没有什么收入,母亲成日价慨叹:“坐吃山空!”
      到自己向亲友告借,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白眼冷脸,使人难忍,实在无奈时,倒总是独离的寄娘,从她的箱底子里拿出些积攒下的工钱来,递给母亲,说:“太太,先拿去用吧!”
      母亲拉着寄娘的手说:“患难见人心哪!可我……欠下你的工钱了,如今怎好又来花你的钱!”
      寄娘说:“太太说哪里去了!我伲几十年的情分,独离子就是我崽一样,比我亲崽还亲呢!”还说:“等独离子长大成人,做了官,挣大钱,怕还不给我养老送终?”
      日子着实艰难,艰难到时不时就无米下锅的景况了。唯一的进项就是前后几间房屋出租,收一点现钱,再有就是英翡有时给母亲孝敬一点,补补家用。
      岁月就这样的在国仇家难中流逝,母亲额头皱纹频添,鬓角白发丝丝,家园里总是弥漫着愁云。
      然而,就在此时,小独离快要小学毕业了。他面临的第一次人生抉择,却是不由自主的、听凭安排的选择。他的小宇宙,开始被大宇宙左右了。
      母亲左思右想,没有别的出路,读书求学是不可能了,家无隔日粮,何来余钱供学生读书?只有进店学徒这一条路。一来,孩子出去学徒,“带走一张嘴”,减轻了家里的负担,二来,学个一技之长,以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技能。
      想想小独离,从小爱读书,爱画画,娇生惯养,如今要进店学徒,欧阳家的子弟,落得这种为人扫地端尿盆的地步,“跌鼓”以至于此,母亲真是痛心疾首。然而,小独离少不更事,竟然毫无感觉,上学就上学,学徒就学徒,丝毫没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当教师的姐夫和姐姐,却十分的反对,英翡总是说:
      “姆妈,我总是觉得我伲欧阳家的子弟,怎么能去当学徒!爹爹在天之灵知道了,也难安宁!”
      母亲垂泪抽泣,对女儿说:
      “英翡子,你的话有道理,我也心疼!可是,有什么法子。进店学门手艺,吃几年苦,要是独离子争气,熬出了头,出徒当师傅,自己开店做老板,不也是出头之日?不算给你爹爹跌鼓!日后或是有志气,向学读书,回归我伲书香门第,也是有的事。”
      “那就,那就,”英翡说:“等他读完这一学期再进店也不迟,独离子也大了半岁,更懂事些。”
      母亲说:“不能等了,正好店里要人不是吗,过半年,晓得又是什么样子!一个小学,毕不毕业能怎么的?”
      英翡说:“姆妈说的也是理,只是弟郎小小年纪,从小娇生惯养,这进店吃苦受支使,我伲于心何忍哪!”
      叹息一阵之后,母亲忽然眼睛有些闪亮,放低声说:“翡子,我默想,你哥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了,那就好了,——,你听孤云说什么没有?”
      “孤云倒是常叨咕,”英翡说:“楚翘那边割据一方,叫什么‘边区’,抗日以来,势力大啦。……”
      停了一会,她放低了声音接着说:“姆妈,孤云说,他们在北边抗日,势力蛮大,在南边,叫新四军,也在抗日,孤云不少同学、学生,投笔从戎,跑那边去了。”
      “还是这样!”母亲思索着,漫漫地说:“这天下大事,我伲里头人说不清楚,等打完日本鬼子,你哥哥就会回来的。你爹爹在世总说,‘楚翘的胆识能力,在我之上,他日定能发达。’爹爹的话,早晚应验就好了!观世音菩萨保佑吧!”
      “菩萨可顾不过来这许多,……”英翡说。

      3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送独离到一家首饰店学徒。
      母亲说,这家店铺曾经借过我们家的钱,那时他们生意不好,利息、本金都是马马虎虎的,不曾细算过,也可说“我家有恩于他”,现在他们发了,我伲子弟去学徒,总会有个照顾。再说金银首饰店,活计干净,不吃苦力。
      这样,找了两家铺保,——老板说“我伲什么交情,还用得着保不保的!”,但母亲说“是这个规矩,有铺保,你我都放心不是吗?”写了协约,什么三年学徒,供吃不发工钱,三年徒满出师,诸事另议之类。
      按照习俗,等过完元宵,独离就进店了。寄娘一说起这事,就眼泪滴滴,说“我细崽这回小马栓笼头了,要去服侍人家啦,三少爷哪吃过这样的苦!”母亲反来劝说:“他爹爹从小也是吃过苦的,书念不成,在家打流,倒误了细崽。”
      那小独离,则是成天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他说“进店就没有戏的时候了。”就在他疯玩的当口,这禾州县发生了一件好事。
      抗战时期,沦陷区的青年学子求学困难。县里的两所官办中学,为躲避日机轰炸,迁到乡下去了,城里的孩子和县城周近的学子,有的竟因此失学。有感于此,禾州的几个乡绅,都是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大家聚资募捐,以城边上的一幢古寺为主,加盖几间竹篱茅草顶的教室,办起了一所禾州私立中学,首招两个春季班。
      那天,一同玩耍的小同学们相约前去报考。独离本还有半年毕业,但同学们都约他一起去,“考考玩儿吧”,他们说。
      独离真就以同等学力报了名,也参加了考试。
      考试过后,对于是否录取,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抓紧时间玩,什么绵山庙、林境寺、风雨岭、宝灵塔这些禾州的名胜古迹,他与同学好友,都一一前去。到发榜那天,他本不想去看榜,无奈同学连邀带拉,勉强随伴去了。
      小伙伴们一路嘻嘻哈哈、嘁嘁喳喳,游玩着、打闹着,去到坐落在城边上、月明湖畔的古寺里的校园。大门口的石牌坊上,贴着毛笔写的新生录取榜。
      竖写的榜上,写了五十名录取的学生名单。第一名的姓上,用红笔画一个倒一挑的符号,学生们称为“戴红帽”;最后一名录取生的最末一个字下,则用红笔画一个正一挑(对号),学生们称为“坐红交椅”。
      小独离不往前挤,只是在圈外用眼溜着,他从后面看起,心想录取了,也是“坐红交椅”罢了,见没有,又想:是到“山”背后去了吧。他有心无意地溜着名单,忽然听见一个同学喊叫:
      “欧阳独离!戴红帽子!”
      于是所有看榜的学生,都把眼光转向榜首,并齐生喊起来:
      “欧阳独离,戴红帽子!欧阳独离,戴红帽子!”
      等大伙哄闹过后,他才明了自己是“金榜题名,名列榜首“了,随即心里觉得好笑,“这第一不第一的,有什么用呀!”他转身走开,等待大家一同回去。
      一路上,同学们跟他开玩笑,祝贺他,问他打算怎么办。他沉默着没有回答。他想,“没有什么怎么办了,不剩几日,就进店了。”
      因此,回到家里,他连这件事情都没有向母亲和寄娘说起。

      4

      到了正月初十,按照历年的惯例,林莲馨带着独离出城,去梅林桥谢家拜年吃春酒。林氏母子鸡公车的吱嘎声,还在远处响,小竹韵就蹦跳着来迎接了。小独离早就下了车,跟着在车前车后,见竹韵来接,也飞跑过去,兄妹俩拉起手往回走。
      鸡公车停下,余懿漪也迎过来。她笑眯眯扶着林莲馨,说:
      “姐姐到底是守信的人,一天也不晚。”
      林莲馨说:“我早早的就盼这一天呢,还会晚?——那独离子也不会忘的,早几日就说,要去亲姨家了吧?”
      “我,还有竹韵子,也是眼望着你格里来,”余懿漪说:“眼都望长了!”她们姐妹互相搀扶着,进屋去了。而那小小兄妹则说一声“我伲戏去了!”就手拉手,向乡野、向山岚跑去了。

      他们走到一片水田边,这里长满了一种红色的花,很鲜艳地展开在田野里,火红,艳丽,密集得象是一爿红地毯。独离问:
      “这花真好看,这叫什么花?”
      “它的名字就叫‘红花’,”竹韵说:“是作田佬种的,‘红花’能肥田,等插秧前,就把它翻到泥里,肥田。”
      独离走到田塍边,弯腰摘下几株红花,摘去了叶子,掐短了花茎,把它们缠在一起,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他说:
      “你看,一个鲜花手镯子!”
      说着,他拉过竹韵的手,把花手镯,缓缓地给她戴上了。他拍着掌,笑着,说:
      “啊,多好看呀!花做的手镯。你是新妇子了!哈哈!好看吗?喜欢吗?”
      竹韵笑吟吟地把手臂举起,看着,点点头,轻声地说:“好看!喜欢!”
      独离说:“等有一天,我自己,亲手用金子给你打一个,不,是一对,真正的金手镯,送你!”
      竹韵说:“好哇,真的金手镯,我要!——可是,”她说:“可是,你哪会打手镯呀?你骗人吧?”
      “我才不是骗人呢,”独离认真地说:“等三年满徒了,我就会打手镯啦。”
      “什么‘三年满徒’?你说的什么呀?”
      “我要去学徒呀,”独离说:“你还不晓得呀?——我要进首饰店当学徒啦!”
      “独立哥!”竹韵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变了,她说:“独离哥,姆妈和亲姨都说莫要打谎。你打谎了!我告亲姨去。”
      独离说:“竹韵,我没有打谎,是真的,我要学徒去。姆妈说,我家没有钱不能念书,要去学手艺。”
      “真的吗,独离哥?”竹韵瞪大了眼睛,企求地说:“独离哥,你会念书,你不要去当徒弟,念书多好哇!”说完,她忽然摇晃着头,眯笑着说:“离哥哥,你念完了书,等你去赶考,那明月仙子就会暗里保佑,让你考头名状元!”然后,嘿嘿地笑着说:“仙子是你的邻居嗄!”
      独离摇摇头,说:“竹韵,不行了,都找了铺保,写了协约了。”
      他用小手抚摩着花草和树枝,漫漫地往前走。他回答了妹妹的话以后,又接上她最后的话头,说:“可是,竹韵,我告诉你,明月仙子已经暗里保佑过了,我考取了中学,还是第一名呢。”
      “是吗,离哥哥?明月仙子真灵哪!”谢竹韵蹦跳着,拍着手,说:“那离哥哥就要去念书了!”
      欧阳独离却摇摇头,晃动着手里的花枝,说:“等元宵过了,我就要进店了。这个第一没有用的。”
      说完,他咯咯地笑了。
      竹韵望望他,忽然转过身,拔腿就跑,箭似的飞了。
      独离不知怎么回事,跟着撵过去,嘴里喊着:“竹韵!竹韵!”
      竹韵一口气跑回了家,她蹿进厅堂,见母亲和亲姨正在细语交谈,她气喘嘘嘘,急切不知所云地说:
      “姆妈,独离哥哥要、要打一个、个、手镯,他,他……”
      她母亲莫名其妙,嘻嘻笑着,说:
      “你看看这细女子,疯啦?说的什么呀?!手镯、手镯的。”
      竹韵依然喘着气,断断续续说:
      “独离哥哥,他,他,他要去、去,——当、当学徒!”
      余懿漪依旧嘻嘻地笑,对林莲馨说:
      “看这细女子,说的什么?你们兄妹吵架啦?”
      这时,独离跑进来了,他猛地站在厅中间,望望母亲又看看亲姨;母亲已经明白是怎么回子事了,她一把拉过独离,抚摩着他的头,轻声问道:
      “独离子!你告诉妹妹啦?”
      独离点点头。余懿漪狐疑地望着她们,又看一看竹韵,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林莲馨叹着气,看着余懿漪说了:
      “唉——,妹子,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念叨呢,我让独离子学手艺去了!唉!”
      “什么?”余懿漪几乎是惊叫:“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
      “是,妹子,我让我细崽学徒去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曲,通书翻到这一爿了,就只有唱这首曲了,有什么法子!唉!”
      余懿漪正要说什么,竹韵忽然想起什么,抢着说道:
      “姆妈,离哥哥他考了第一!第一!”
      余懿漪不禁破涕一笑,指指竹韵,对林莲馨说:
      “细女子今朝真是疯啦,这会子又是什么第一、第一的了,怎么回事?呵?学徒还要考吗?”
      竹韵已经喘过气来,心情也冷静下来了,她慢声细语地说:
      “不是,不是考学徒,离哥哥考上了新学堂,是第一名。”
      这时,连林莲馨也糊涂了。她望着这一对小兄妹,迷惑地问独离:
      “离离子!你报考了新学堂?还考了第一名?是吗?”
      独离点头。母亲又惊喜,又心中难过,把独离揽进怀里,问他:
      “是的?你怎么没有告诉姆妈、告诉寄娘?大姐你告诉了?”
      “没有,都没有,”独离平静地回答:“我要进店了,没有用的,我没有说。”
      林莲馨眼里擒着泪水,紧紧地搂着儿子,连声说:
      “好崽,乖崽,真懂事!”
      余懿漪眼里望着林莲馨,又一把拉过竹韵,侧脸问她:
      “你看哥哥,念书念得多好,真是好学生子!韵韵子,你愿意哥哥去当学徒吗?”
      “不愿!”竹韵大声地喊叫。
      余懿漪把脸转向林莲馨,叫了一声“姐姐!”,然后说道:
      “姐姐,家里再拮据,这读书的事,不能耽误!千不能万不能,这是最不能的!我知道姐姐的心,你出身书香人家,还不晓得读书的重要?何况,我伲独离离,是个读书种子!”她见姐姐要说什么,但她不想让她打断:
      “听说,这新学堂,”余懿漪接着说:“这彭蠡中学,是个私立中学,学费是一个学期一担米。我的意思,这样好的乖崽,何宁耽误得了,古人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读书要紧,这学费的事,从我家帐上走,等这读书种子将来成材了,也好记念我这亲姨,我算没白白当一回姨娘嘛!姐姐,你说呢?呃?”
      “妹子的好意,我清楚,”林莲馨依旧抹着眼泪,说:
      “常言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妹妹你是富在深山,还来问我这穷在闹市的干亲戚!有妹子这句话、这片心,姐姐心顺气畅,‘识得人间有真情’!妹子的情分,我忘不了,独离离长大也忘不了他亲姨!”
      “姐姐言重了,姊妹一场,这点子事,还不该伸把手!我要有什么难处,姐姐你还不是照样帮衬么?”
      “妹子说得好!”林莲馨说:“俗话说,同船过渡修七世,我伲姐妹这么亲,还不知前身修了几世呢。”
      “姐姐,莫这么说,这么说折杀妹子啦!姐姐,……”
      林莲馨打断了她,说:“妹子,姐姐不为言过。嫌贫爱富,世上常情。我伲看的那些弹词、唱本、小说,这样的故事还少哇?如今轮到我伲自己头上啦,可我伲是反过来,是穷在闹市远亲帮呢!不过,”林莲馨再次转过话头说:
      “不过,我伲独离子要是接着念书,也就总会有念书的法子。这不,这小独离子,硬是考了个头名状元,这店,是进还是不进,可是要商量商量了。”
      “那也好,”余懿漪转圜说:“英翡子夫妻不是还不晓得吗?先同渠格里商量一下再说,也对。”
      她知道林莲馨平常慈悲为怀、乐善好施,手头宽绰那时候,没少帮助、提携穷亲戚朋友,以至素不相识的穷人;虽然这些年家境贫寒,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随便接受人家的援手。她又补充说:
      “有朝一日姐姐有什么难处,就给妹子捎信!”
      “妹子,那是自然的!除开妹子,如今还有谁记挂我伲娘母子!”

      5

      林莲馨携幼子回家,鸡公车路过月明湖。林莲馨眺望湖上风光,只见烟波云蒸,自水上升起,落日霞光映红一缕边缘,射出五色虹霓。她不禁赞叹,“好个落霞映湖山图!”
      这时,她忽地让鸡公车停下,自己下车,转身对离湖岸不远的一排古宅,默然而立。
      那是一溜五进古老大宅。每一进院落,都是树木参天,然后是门廊、天井、屋脊和黑瓦屋顶。错落有致。前面门楼上悬挂着乾隆御题:进士及第。欧阳独离看见母亲默对古宅,目视进士匾,过后又转过身来,迎面对湖,略微颔首,眺望月明湖水,旋即微闭双目,两手略抱拳斜倚左腹,便更低头默祷。片刻,她抬起头,两手扯扯衣襟,而后回到鸡公车上,轻轻吩咐一声:“走吧!”
      欧阳独离看着这一幕,心中明白了母亲用意。“姆妈在拜明月仙子哪!”
      欧阳独离听姆妈讲述过多少回,那流传在禾州不知几许代的明月仙子的故事。
      明月仙子,禾州人熟悉而心爱的美丽仙子,她活在禾州人的心里和口头,人们常常思念她,乞求她的保佑和赐福。仙子身居月明湖。她本仙人身,伴随王母娘娘身边。可她也象那后悔偷灵药的嫦娥 ,碧海夜夜心。她凡心动了,生了思春意,便下凡到月明湖来玩耍,一看,好一个月明湖,这般的美丽、如此的迷人!她正在湖水上嬉戏时,猛然间看见湖中卧波寺前卧波亭里,有一位美少年,在自酌独饮,时时昂首望明月、低头览绿波,叹息阵阵。明月仙子便降临亭边。美少年恰好览湖面,忽见一缕水气飘飘,冉冉而至,待到近前,水气渐渐化为一袭雪白羽衣。……以后的故事绵绵。总之是,仙子与少年情意缱绻,把归期误了,王母娘娘一怒,贬她下凡。她就居于月明湖里的水晶宫。夜夜伴少年苦读。少年终于殿试高中。明月仙子从此永居湖上,为一方女神,保土护民,尤其保佑禾州读书种子成材成人。禾州人都说,进士及第家的进士,幼年求学时,就在夜读中看到过仙子现身。……
      这传说引起小欧阳独离许多遐思,常常在明月夜、风雨夕,在觉园书房东窗,眺望月明湖,期盼水上冉冉升起雪白的羽衣。
      他却从来未曾想望过明月仙子保佑自己读书成材、金榜高中;倒是时不时想起要是仙子真显圣,如传说那样保佑穷人过好日子,就好了。
      林莲馨回到家,就想把英翡、孤云夫妻招来商量独离的事。
      这两口子作为中学□□,刚刚晓得彭蠡中学春季班录取了五十名学生,弟弟独离名列榜首,他们心中急如星火,正想找母亲商量,听说母亲从梅林桥回来了,便急忙赶了过来。
      “姆妈!姆妈!”英翡一进家门就大喊大叫,不等母亲出屋,又急急地说开了:“姆妈还不晓得,独离子考第一啦!”
      母亲从里屋出来,进了客厅,微笑着说:“还等你格里来报喜!”
      “姆妈晓得了?”孤云问。
      “晓得啦,”母亲坐下,示意女儿女婿也落座,接着说:“我正好要跟你格里商量呢,你格里就来了。”
      “哎呀,姆妈,还商量什么!”英翡说:“这样的学生子,还能把他送去学徒?!那不是折杀人才!那……”
      “英翡!”孤云用眼色阻止妻子说下去,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姆妈,我听说,独离子一篇作文,倾倒彭蠡中学的国文老师呢,都说是将门虎子,才气出众;其他科目也都成绩优秀。”
      “好啦,好啦,……”英翡心情急切,耐不住丈夫“瘟吞吞”的斯文,便抢着说。
      可是母亲却又打断了她的话,向着孤云说:“你说,说!”
      “独离子,他,他会念书。说是新学堂的老师都说,我伲就是要得英才而育之,孺子可教也,可听说这欧阳家如今败落,诗书传家,而孔方阙如,学生怕是要放弃学堂进店堂。……”
      “嗯,原先何尝不是这种打算!”母亲思索着细语慢言地说:“可如今这个鬼独离子,偏是来了个鲤鱼跳龙门,我伲是得再盘算哪!”
      “我还听说,”孤云接着说:“听说学堂设立了助学金,不过头学期还不能给,要第一学期结束,看实际成绩来定。”
      “你不是说有办法通融吗?”英翡又抢着问。
      “是,”孤云说:“学堂里倒是挺惜才的,说是想让独离先免交一半学费,暂时不是免费,只算欠费,好让学生上学读书,不至于把好学生推出校门,推进店堂。”
      “就剩半担米的事啦!”英翡再次抢着说:“姆妈,就是半担米,我伲死也得凑够!保独离子上学!”
      母亲说:“对,是这样,让我伲独离子上学!”
      英翡和孤云为说服母亲,准备了一大套话,想不到母亲如此决断,不免惊喜,也很疑惑——这半担米钱又从何而来?
      母亲这时眼光迷茫地望着厅堂外面的天空,然后慢慢收回,眼里逐渐地闪起光芒,她看了看独离,又转向英翡,对她说:
      “爹爹,你爹爹,又给我托梦了!他说:‘独离子该去读书!’梦诗是这么说的:‘读书种子需读书,休教龙蛇付屠苏’。”
      “姆妈,”英翡笑话母亲,说:“这都是你心里想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你爹爹的托梦,准得很!那年大火烧得我伲家倾家荡产,爹爹托梦给我了,梦诗说:‘南方红云兴,东风锁金银,留得青山在,神祖护我情。’——火是从南边来的,东风把火吹大,烧红半边天,不是神祖护佑,住屋也保不住!句句应验,再没有这么准的!”
      “这也是你想的!”英翡反驳说。
      “什么我想的?!我会想起火烧自家房产!?”
      “不是那意思,是说你总想也总讲‘火烛小心’,心里总有这个事,就在梦里头梦见啦。——可是,姆妈,这学费的米钱到底怎么办?”
      这时,只见母亲向右侧歪着头,把一只耳环摘了下来,又向左侧歪着头,摘下另一只耳环,然后,一起放在桌上。
      她缓慢地、决断而又郑重地说:“好崽,人人都说我崽是个读书种子,你爹爹早就是这个话。你,读书去吧!这是我最后一副首饰,是我的寿坊钱,你,你拿去交学费。英翡,这该够了吧?”
      孤云连连地摇头、点头,点头、摇头,叹着气。英翡忙说:
      “姆妈,这不行。你一辈子就留下这一副首饰了,这也是爹爹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实在要钱,我再去想法子!”
      母亲说:“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人情薄似纸,世态本炎凉!”
      这时,听见、看见这一切的独离,心里象被一种酸辣的汁液浸透,充满酸楚与疼痛。他声音不大,但意思坚决地说:
      “姆妈,姐夫、姐姐,我不上学,我进店!”
      姐夫抢着制止,说:“弟郎,你别话事!千万莫乱话事!”
      姐姐则说:“独离子,你懂事啦,可是这个时候,你要真懂事,就是去上学!”
      母亲牵着小独离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好崽!懂事咯!懂事咯!你、你、你还小,这个事,……还难懂,等你长大成人,就……就明白了,今日吃这苦中苦,值得!我儿,不会跌爹爹的鼓!”
      母亲说完,便决断地把一对耳环递给英翡,说:“英翡子,就拿到金店去兑了,顺便也回复刘老板,说声独离上学啦,其余的事,等我有空过去赔个礼。”
      母亲起身准备走,突又站住,望着女儿,悄声说:“英翡,这个事,……我想,……莫非是……?”
      英翡似乎懂得母亲的意思,重复说:“莫非是……”
      这时,听到这悄声对话的史孤云和欧阳独离,以及两个对话者,四人心中,同时想着一个亲和温馨的名字:明月仙子。
      英翡和母亲,母女俩相视微笑,心照不宣,仿佛前景玄妙。欧阳独离却望着母亲和姐姐,眯眯含笑,觉得情趣暖心田,却并不相信冥冥中仙子的襄助;而史孤云却只是深蕴笑意,朝妻子英翡微微摇头。

      6

      元宵过后,欧阳独离果然没有进店,而是走进了中学课堂。
      姐姐英翡拿了母亲的那付耳环去到首饰店,跟老板一说事情经过,老板也是诚实古板的老生意人,一听说头尾,立刻说:
      “好事、好事,恭喜东家!三少爷本不是手艺人坯子,你格里这么一个世家,怎么的也还没有到那步田地。读书好、读书好哇!”
      又说:“太太的为人,没有说的,慈悲为怀,积善积德,有口皆碑呀!夫人对小店当年是有恩惠的东家喔!”
      老板是生意人头脑,精于计算,给英翡出了个主意:“一担米钱,连一只耳环也花不了;我看这么办吧,”他说:“大小姐,我把太太的大耳环回炉,减几钱分量,打一副小些的,——手工钱就免了,算是我对东家当年照顾的报答,那多余的金子,我就付给你袁大头。这不好吗,大小姐?”
      “要得、要得,多谢老板出的好主意!”英翡高兴地回答并感谢。
      英翡高高兴兴回家把原委给母亲说了,并给母亲把新耳环戴上;母亲也很高兴,说“虽说如今人心不古,可总还是有好人!”又摸着新耳环,叹气说:“独离子总算上了学;你爹爹的纪念也总算还留在我耳朵上。唉!人生在世!”
      姐姐是女子职业学校毕业的,裁剪缝纫上是出名的巧手。她找出大哥楚翘的旧衣裳,改成了独离的合身学生装,又用旧衣服改做了一个书包,把弟弟打扮起来了;姐夫替弟弟买好了教科书,装进了书包。
      独离穿上整旧如新的学生装,挎上新书包,又穿上了寄娘给赶做的新布鞋,在那里一站,英翡两手把着他的双肩,连连称赞:
      “啧啧啧!看我伲弟郎,我伲的独离离子,多齐整英俊!长大怕不是个美男子!”
      “一小就是俊伢子麽,”寄娘说:“唉,天生是个学生子,幸亏没进店哪!”
      母亲听了微笑吟吟,逗趣地说:“什么美男子呀,还不是个秋白梨。”说完,自己咯咯地笑了。
      在省立禾州中学任教的姐夫孤云,在一旁也是高兴地看着;他想起了学校的情况,说:
      “彭蠡中学新聘的国文老师,是从浙江逃难出来的大学生,都是新派人物。他们很称赞独离的作文,说是有新文学气息,不象一般学生,还写的半文不白的旧文章。”
      孤云又说:“弟郎,明朝就去参加开学典礼,新办的中学,上头和地方上,都很重视,明朝县长还要出席呢!”
      欧阳独离就这样意外地走上了求学的路!
      第二天清晨,独离就背了书包去上学。他走出家门,向左拐,顺着月明巷一直走到月明湖畔。初春的朝霞,带着暖意,那胭红的霞光映红了湖水。湖岸的杨柳泛出嫩绿鹅黄,那贪长的柳丝儿在晨风里摇曳,竟时不时在绿波上划过,画出浅浅的痕,随即消去。

      那对年轻的教师夫妇,受过新式的教育,有着开放的思想和气质。出身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男老师名叫乔枕萧,教国文;除了课本上的文章,他还讲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的《红烛》、艾青的《大堰河》以及田间的枪杆诗,甚至越过语文的范围,教学生们唱歌,《义勇军进行曲》、《大刀歌》、《松花江上》、《长城谣》等等这些流行的抗日歌曲,都由他传唱而在学校里流行。
      光华西语系毕业的女教员,名为苏丽娜,娇小玲珑,活泼开朗,她出身于南洋富商家庭,由于爱国而回国读书,她的英语很出色,因为她而引起许多学生喜欢英语课。她教学生们唱英语歌《珊塔露西亚》、《友谊地久天长》、《老人河》等等,还给学生们讲解济慈、拜伦、惠特曼这些英美诗人的作品。
      渐渐地,学校里流传着一种说法,说乔、苏两位老师,其实并不是什么沦陷区出来的中学□□,而是新四军的干部,皖南事变后逃出来的,躲到闭塞落后的禾州避难来了。说是县政府、三青团县团部,都注视着他们呢。
      但是,开明的彭蠡中学却不管这些,仍旧任用他们;而学生们,则因为他们或许有的这顶“红帽子”,倒更加喜欢、拥护他们了。欧阳独离更是因此对他们有一种亲切感,回家跟姆妈说过多次,“乔老师和苏老师说不定是大哥哥那边的人!”
      7

      第二年,竹韵也考进彭蠡中学,上秋季班。后来,独离因为吃硝盐,——由于日本侵略者封锁、禁运,许多人不得不买一种从脏土甚至厕所里的泥土中熬出来的盐——中毒,生了满身疥疮,因此在家困居,休学半年,于是也“降”到秋季班,与竹韵成了同班同学。
      进到第三学年,日本鬼子常常来轰炸,姐姐、姐夫随学校迁到离城三十里的小镇,母亲为了独离上学,不得不留在城内。但学校常常不免要躲警报,全体学生老师四散“躲飞机”,学校便决定晚上上课。这时,余懿漪便把林莲馨、寄娘和独离接到梅林桥暂住。
      余懿漪说:“姐姐,你们一家三口,来梅林桥歇歇伏吧,过个把月,桃子下来,姐姐帮我下园子记帐,平时,寄娘帮我做做家务。”
      林莲馨母子和寄娘的来到,给余懿漪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林莲馨帮着余懿漪经营那个桃园。这是他们家的主要生活来源,还有几十亩水田,谷子供每年的口粮。家里雇了一个长工,桃园里忙时,都是雇用临时工。
      那天一大早,余懿漪和林莲馨刚刚用早餐,寄娘就领进来一个农妇,四十多岁年纪,进屋就冲着余懿漪叫“师母!”余懿漪连忙站起来,先没有答话,倒是向着林莲馨笑笑,说:
      “姐姐你看,我哪是什么师母呀!渠格里还是照竹韵她爹爹在家时候的老样,叫师母,这样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林莲馨也嬉笑着对来的农妇说:“里头人!该叫太太嘛!”
      余懿漪笑说:“罢、罢,就称呼师母吧,没有个称呼,他们话说不出口呢!”她又转向农妇问:
      “有事吗?”
      农妇说:“我家外头人病了,发烧、咳嗽,还跑肚,——”
      林莲馨笑了,说:“里头人糊涂,这等事也找你家师母?难道她是郎中先生不成!”
      “咳,你还不晓得,”余懿漪也笑了,说:“这是早留下的规矩,村子里的人,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小病小灾的,都是我去问病,或是他们来说说,我再进城到郎中家,一五一十说了,郎中先生开了方子,我再拿了药,回来给他们煎了服用。这不省了工——要不还不得用鸡公车推了去治,得费三两个人工呢!——遇上家里困难的,还少不得花钱帮他抓药,好比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呢。”
      林莲馨听了很是感动,说道:“难为妹妹这一片心!这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妹妹今生积阴德,福庇丈夫儿女,日后得好报!”
      农妇说:“我伲个里,亏得有了师母,老表们得力实在多!这不又得师母费事费心啦!”
      余懿漪说:“你运气好,赶上今朝我要跟姐姐一起进城,安排学生子夜晚上学的事,顺便就办了,我伲提前一些走就是了。”
      农妇连连道谢不迭,余懿漪送到门口,回过头来就安排早动身进城。
      两人到了城里,便来到林莲馨家后院,跟房客说明了意思,安排好两个中学生的热饭睡觉的事,拜托他们照料。然后,余懿漪带了林莲馨一起来到中医诊所,余懿漪述说了农妇转告的病情,郎中说“偶感风寒,发发汗就好”,开了个平安方。余懿漪拿出红包,郎中见了忙说:“算了算了,我晓得,还不是你掏腰包!你行善积德,我也积德行善嘛!”彼此说笑打哈哈,就过去了。余懿漪少不得还要出钱捡两包药。
      傍晚回来,余懿漪对竹韵、独离吩咐:“什么都安顿妥当了,你们下午去,这时候飞机要是轰炸也过去了;进了城,先在房客刘家吃了晚饭去上学,放学在刘家也就是独离子家后院厢房住,第二天一早回来。”
      小兄妹俩每天下午三点钟一人提一个饭盒,一盏煤油灯,——都是用旧洋铁皮手工制作的,步行进城,来到月明湖畔的独离家。独离家前面的大屋空着,院子后面的一栋平房临时租给人住,连带看房子。黄昏时,房客老婆婆把饭热好,小兄妹吃完就去上学。
      那是一种特殊的学校生活。天黑下来了,学生们才到齐,老师才来上课。黑暗的教室里,黑板上方,挂了一盏手工制作的小小的煤油灯;双人课桌上,每一个学生的左手边,和老师的课桌上,各放了一盏同样的灯。虽有亮光,但整个教室是昏暗的,能见度皆在咫尺之间。那景象好似黑暗荒野里,整齐地摆放着一盏盏爝火。

      1942年的早春二月,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独离和竹韵背着书包走出家门,举着小小的雨伞,穿过后园的竹林。竹林里,点点水珠滴落在刚冒出地面的春笋上、湿泥土上,发出此起彼伏、清脆而有节奏的“滴答、滴答”声。清风掠过竹干上细细的洞眼时,犹如人吹洞箫,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独离忽然站下,侧耳谛听天籁的音乐。“你听!”独离说。
      “什么?”竹韵问。
      “竹哨!清风吹洞箫!”
      独离走向路边的一株高大的竹子,竹韵跟过去,问道:“你寻什么呀?”
      独离找到了那株大竹,指着它的绿绿的竹竿说:“你看!”
      竹韵走过去,看见上面刻着一行字:

      远听笛子近听箫

      “呵!”竹韵高兴地喊了起来:“独离哥哥,这是你去年刻的呀!”
      “字‘长’大了,它跟竹子一起长,”独离说:“等我伲长大了,那字就会长这么大!”他用手围了一个碗口大圆圈。
      竹韵从地上拾起一块破瓷片,说:
      “我也刻字。”说着走向旁边一棵小一点的竹子。
      竹韵踮起脚,举起纤细的小手,刻了一个字:

      独

      独离喊叫说:“你要刻我的名字呀?不好、不好!”
      竹韵眯笑着,继续刻:

      坐

      独离说:“哦,我知道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韵依旧眯眯笑地刻着,又问:“谁的诗?”
      “王维的《竹馆里》,《千家诗》上的。”独离说:“将来竹子一天天长大,字也跟着长,会变成大字。等有一天,竹子砍倒了,放竹排的把它运到老远的地方,盖成竹屋,这字就成了一幅对联啦。”
      “那多好呀!”竹韵说:“但是,要是劈开做竹器、做筷子呢?”
      “那就没有了,消灭了,消灭了!”
      “那不好。我们刻的字,会永远留下来。”
      他们沿着进城的泥土路,漫漫前行。细雨依旧下着。雨雾中的远山,是一抹若有若无、极朦胧的浅灰色;水田里,散落几个披着蓑衣的农人在劳作,而三两牧童,横骑牛背,哼着山歌,听凭牛儿任性地逐水漫步,啃噬青草。
      两个少年学生,好象在一幅水墨画中行走。

      8

      来到学校,学生们来来往往,一律穿着时兴的力士鞋,或者新出的黑色或绿色漂亮胶鞋,只有欧阳独离一人穿着农村穿的钉鞋。这钉鞋,一进到学校的砖地,鞋底的钉子就发出碰撞和摩擦砖地的响声,叮呤哐啷,声震四周,有些富家子弟听见,转过脸来,看着欧阳独离,脸上流露出鄙薄的眼神。那种眼光的锐利,足以刺进皮肤。
      “乡巴佬!”有人这样说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临走时寄娘在他书包里塞进了一双布鞋,赶忙躲进一个偏僻的角落去,竹韵跟了过来。独离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了布鞋,竹韵过去扶住他把钉鞋换下,然后塞给他一个手绢,说:“擦手!”
      独离接过去,把手擦干净了,看着手绢说:“弄脏了!”竹韵说:“不要紧。快走,上课铃响了!”
      数学课上,他的眼前老是有那些刺心的眼光,头脑里不断闪动一种意念:

      富有/贫穷,神气/寒酸,聪明/愚笨,他们为什么这样、冷眼白眼、嫌贫爱富……我哪样比他们差、他们学习成绩不如我、不比我聪明、我、他们他们我他们……

      “欧阳独离!”老师一声吼。欧阳独离依旧在想:

      他们我我他们谁比谁好、聪明、书读得好?谁好?谁好?……

      “欧阳独离!”老师的声音更大,而且带着怒气。
      欧阳独离恍忽觉得有人喊自己,看了一眼老师,又看一下四周。四周是无数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了?
      “欧阳独离!”老师说:“你把第二道题做出来,来,上黑板这里来!”
      欧阳独离象从梦幻中醒过来,什么第二道题?他自己面前没有课本,匆忙中他急速地一把从同桌的同学那边,拿过来教科书,迅速地寻找,“第28页!”前面座位上的竹韵回过头来轻轻提醒他,同座同学也说:“在这边、这边!”欧阳独离很快找到了,他抬起头,“这,……”刚说了这一个字,只听老师又一声吼叫:
      “欧阳独离!你从来不带课本!难道你课本都不买?”老师说着,气更大了,他把手里的粉笔“啪”摔在讲桌上。
      “我买不起”,——但他没有说出来。
      沉默。
      老师没有让他坐下,继续讲他的课,好象这个站着的学生并不存在。欧阳独离依然站立不动。他的手紧紧地捏住,牙齿紧紧地咬住,眼里没有眼泪,却闪着一种光亮。他依旧沉默。
      而那边,竹韵却已在默默地垂泪。
      回家的路上,两个小兄妹,各怀心事,默默地走着,走着。早晨那样美好的心情,不存在了,这心中蒙上的乌云,把早晨那美景佳境,也遮蔽了。
      从此,独离不如过去那样愿意说话,逐渐地话语越来越少,长久之后,竟变得沉默寡言。竹韵首先感觉到这一变化,一同上学的路上,竹韵问:“离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呀?”独离总是回答说:“我,我没有不高兴呀!”竹韵说:“那,那你也没有高兴呀!”
      独离吃惊地看着这个亲密的小伙伴,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低声说道:
      “细妹子,你还是细伢子!我心里没有‘高兴’,我心里总是有‘难过’!姆妈这会子住在你家,跟亲姨谈话,帮亲姨做事…”
      “亲姨挺高兴的!”
      “眼泪望肚里咽!”独离说:“这是姆妈常常在家里说的。她总是晚间自己靠在床上,自己流眼泪;她总是说:‘世态炎凉’,靠谁也靠不住的,只有自己长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记住,我的好崽!人穷志不穷。姆妈叹气,流泪,哭爹爹,生病。细妹子,你家是财主,我家是穷人!”
      “我叫姆妈把些钱给亲姨,”竹韵说:“把些钱给你!”
      “不行!”独离说:“不行的;姆妈不会要;她总是跟我说:‘莫要伸手向人求,只靠自己一双手’!”
      他还完全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只知道“心里难过”;“沉默”只是他的一种不自觉的存在状态,在他的心理上留下烙印。
      但是,他的心灵,却有另一种滋养使之发展。
      父亲留下了一栋中西合璧的二层楼房,楼上向阳的前后两间房间,前面是书房,后屋是居室。前后两间屋里,环壁都是书橱、书柜、书架,古今中外,平装、线装、洋装,还有许多的杂志、画报。
      那古式的书柜,一个装一套书,比如“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东方文库》等等,这种书柜的油漆插门上,都雕刻有不同的成语、格言,如“茹苦含辛”、“鉴古通今”、“诗书继世长”等。
      独离最喜欢的是在这些书橱、书柜、书架之间流连梭巡,时不时随手抽出一两本,随机即兴地读上一段。没有人指导,只凭自己随心所欲。什么《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论衡》、《东莱博议》、《十八家诗抄》等,什么《东方杂志》、《新中》、《生活》,他都乱翻乱读,囫囵吞枣,却不知何所获、何所得。

      9

      暑假期间,独离一家,在余懿漪的农村住宅里度过。
      这是一座木结构房屋,后有竹林围绕,旁边是花园和菜畦。日间里四面来风,经过竹林和树丛,滤去了热气,夹带着植物的清香,徐徐吹进厅堂。暑气不入,凉爽自来。屋子里祥和而又宁静。
      温习功课之外,独离总是躲在书房里看书,临摹丰子恺那些画古诗词意境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几人相忆在江楼》等等。
      竹韵在旁边看了,不住地说:“离哥哥你画的真好!”独离说:“这不是我画的,是临摹。”竹韵说:“给我画一张吧,好吗?”
      “等我画完了,装成本本子,都给你。不过,”独离又纠正说:“我告诉过你的,不是我画的,是临摹。”
      “不,”竹韵说:“是你画的,明明是你画的!”
      “细伢子,怎么啦?”余懿漪听见两人的吵吵声,过来看一看,说:“又吵啦?竹韵子,乖,别跟哥哥吵,你是主人呢!”
      林莲馨也跟了过来,说:“独离子,你是哥哥,莫欺负妹妹!”
      “谁吵啦?我跟哥哥要画。”竹韵听了两位母亲的话,笑了,说:“本来是哥哥画的,他硬说什么‘临摹、临摹’。”
      余懿漪说:“竹韵,临摹是照着别人现成的画,照猫画虎摹出来的。”说着走到书桌前,俯身看一看,不禁说:
      “哎哟哟!啧啧!画得真不错呢,有点规矩方圆的,有些子韵味的呢。”
      说着话儿,两位母亲走出书房,回到厅堂里。余懿漪坐下说:
      “姐姐,你坐!”等林莲馨坐下,接着说:“这小独离跟他楚翘大哥一样,也是多才多艺的。”
      “哪说得上多才多艺呀,只不过喜欢涂涂画画的,倒是象他哥哥,琴棋书画都爱好,这不,他哥哥留下的笛子、箫哇,口琴、月琴呀,还有二胡这些个乐器,他也没跟人学,自己这么弄弄就会了。”
      “这是天分!有其父必有其子;竹韵她爹爹素常总是说,‘岿兄是个才子’。”余懿漪说到这里,转而问道:“他大哥还是没有音信麽?”
      “没有,”林莲馨说着,叹了口气:“唉!古人说:‘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我伲欧阳家还不到惨惨柴门的地步。可就是这楚翘子,一去无消息,自从庐沟桥事变以后,他来过一封信,说是当了抗日军的随军记者,上了前线;从此,就没有下文,这不是‘此时有子不如无’麽?饶着还要惦记着他!唉!我真是黄连树下吃莲芯,苦透了心肝!”
      “苦尽甜来,总会有那一天的,姐姐莫急。”余懿漪说:“我听竹韵爹爹说,现在国共两边合作了,一起打日本鬼子了;南边的游击队不都下山了。如今叫‘新四军’。他爹爹说,他在省抗敌后援会做事,还跟红军代表谈过判。他说,人家也是知书识礼的,说话口气是硬,可也讲理,说是人家那里也有不少世家子弟呢,我伲楚翘不就是一个?哪是什么杀人放火、共产共妻角色?”
      “可不是!”林莲馨说:“那年,我记得是民国二十三年,楚翘又跟往回一样,净身从北平跑回家来躲难,说是通缉他啦,说什么啦,哦,‘组织被破坏’了,他爹爹叹着气,跟他说,‘楚翘子,莫当共产党吧,等大学毕业了,回来辅助爹爹,为官办教育,都是可以的。你的才干在爹爹之上哪,前途无量!’你猜他怎么回答?”
      “他怎么说?”
      “他说,爹爹,信仰是不可动摇的。父亲的意思我懂,但是,我要为理想奋斗,就只有弃家撇舍,为公忘私啦。爹爹,莫指望儿子行孝道,就算没有这个崽!’你看看,就说得这么绝情!气得他爹爹说:‘怪不得都说你们共产党六亲不认,果然如此!’”
      “念书人,懂了那份道理,”余懿漪说:“就不同凡响了,他们是认理的!”
      “他爹爹说是这么说,可临走,还不是又是置装,又是给钱,又是千叮咛万嘱咐,挥泪送别。回来对我叹气,说,‘父子不同道,人生大不幸哪,我的楚翘,我指望不上了。”
      余懿漪慌忙叫一声“姐姐”说:“姐姐切莫过分伤心,伤了身体!来日方长,好时候在后头呢!你我没少看那些个评词说部,哪一本不是荣华富贵轮流转,多少豪门垮在败子手里,多少寒门兴在有出息的子弟身上,你看如今欧阳家,大有楚翘,小有独离,哪个不是顶呱呱呀,还怕后头的荣华富贵不在等着你欧阳家?!这都是礼数、劫数,是注定的!”
      “借妹子的吉言吧!”林莲馨说。
      “俗话说得好,”余懿漪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说是这么说吧,到底是报还是不报?我看世上,是报的少,不报的多!”林莲馨慨叹着说。
      “唉,世道轮回,今生不报来世报。”余懿漪说,“我伲虽说这把年纪,可究竟还是不老,世事难得看透喔!”
      “妹妹说得有理!”
      林莲馨说完,又回到原先的主题,说:
      “听说,如今的新四军,在江南、江北,打日本鬼子很是有劲,在北边,是叫八路军吧,是他们的总司令部吧,那不得更好哇。”
      “说的是,”余懿漪说:“听竹韵爹爹说,他们是割据一方,人家自己叫根据地,过去在我伲这边叫苏区,现在叫边区,成气候着呢。将来楚翘也是那边的开国功臣什么的,好着呢。”
      “是呀,”林莲馨心绪好转,面带些微笑容,接过去说:“我看他们倒也象是仁义之师。记得民国十八年,我伲这里跑反躲红军,我跟寄娘带着刚到一岁的小独离子,坐一辆鸡公车,往乡下跑,正走着,只见前边山头上突然就举起红旗,紧跟着就见一匹马上骑着个军官,后边跟着一彪人马,一色斜披红布,往山下跑来。推车的乡下人,一惊吓,车一歪,就把我甩到水沟里,寄娘和独离子也跌在地上了。说话红军就来到跟前了,我们慌里慌张乱做一团。可看那当官的红军,却是勒住了马,说:‘老表,不要跑。’又对后面的兵说:‘看一看她们怎么样?’当兵的回话:‘不要紧’。然后,红军官长又说:‘我们是工农红军,我们打反动派、白狗子,打土豪劣绅;不伤害百姓,你们回家去吧’说完,一扬马头,带着队伍就走了。我看真的没有事,就真回家啦。”
      余懿漪接茬说:“姐姐你怎么不说,我们家大公子,还是你们的人,你格里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哈!”
      两人都开怀大笑。
      “你格里这边,是闹方志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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