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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离离原上草笫一章禾州世家 ...

  •   第一章 禾州世家

      禾州世家的这几位青年,中学同窗数载,志同道合,时时互相激励:“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如今更结伴而行,决意一同“出走”,负笈求学。
      他们的家族渊源虽然甚为不同,却都与禾州古城有不解之缘。

      1

      说起来,这南国禾州,倒不是平凡之地、庸常之乡。它立县远久,早在秦朝就已设郡治,后世由郡而州、而府、而县,历朝历代,物阜民强。
      数百年来,禾州县无论是经济发展水平、人民生活富庶程度,还是文风之盛,均居禾州府治五县之首。禾州地灵人杰,自古出人才,文士学人、政经人物,代有所出,首领一方,影响省内。
      在近世,禾州有四家出名的望族,他们的浮沉变迁,影响当世,波及府治他县,为禾州人所乐道。县里流传着这样两首民谣,一首是:

      金也有,银也有,
      要发财,上禾州。

      武状元,文秀才,
      挑人才,禾州来。

      另一首是:

      昔时欧官堂前燕,
      飞入王谢百姓家。

      那第一首的前半,说的是禾州的富足。那“金”说的是江中能够沙里淘金;那“银”是指味道鲜美的鄱阳湖特产银鱼。沙金掏不尽,银鱼捞不完。
      其实,民谣不过是拣最主要的来说罢了,取个代表、象征的意思,要说禾州的特产、土产,实在是多得很。江里的鲤鱼、河里的鲫鱼、湖里的鳜鱼,哪样不是鲜美无比;鱼产量多时销不出去,怕坏了臭了,晒制成干鱼,也是远销四方。还有粮食、棉花、漆器、瓷器等等,农产品、手工业产品,品种花样多,生财之道广。总之,禾州真正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
      第一首的后半,自然说的是禾州人才多,“江山代有才人出”。不过,民谣中倒也实有所指,以实带虚,也是取个代表、象征的意思。实,是指禾州确实出过一个武状元,是有清一代最后一个武状元,在他以后,清朝就取消了武状元的选拔了;文秀才是说禾州出过一个秀才,他就是谢家家族里现在的最高头面人物,也就是谢竹韵的父亲,说来他不能算是前清最后一个秀才,因为秀才不比状元,不是独一个,但谢某人考中秀才后,科举就停止了。他是最后的一批秀才之一。
      一个武状元、一个文秀才,象征着禾州的人才济济。
      那第二首民谣,说的就是欧阳、上官、王、谢,这禾州的四大世家的浮沉跌宕之势了。
      欧阳和上官两家,本是禾州府治五县里,古老的官宦书香世家。欧阳的祖上,也许来自西北,因为他们家族每到旧历年“拜山年”,即家族里的人们齐聚祖坟地,给祖上拜年时,还有正月十五前在祠堂祭祖时,大家打的灯笼、祠堂悬挂的大红灯笼,上面都写着“陇西堂”字样,说明可能是由大西北迁徙而来,但是,族谱上却不见记载,也不曾听老辈们说起过什么。即使是,那也是远久以前的事情,没有留下什么历史的和家族的、地域的记忆与刻痕,欧阳家族已经完全南方化,是此地的土著民了。
      至于近祖们,却是很有些人物。
      远的且不去说了,只说欧阳祖、父两辈,祖父龙潜公,曾任禾州学正 ,他为人方正,晚年居乡,是地方上既乐善好施,又主事公道的地方士绅。至于欧阳的父亲,从小好学上进,读书成材,思想进步,年轻时忧时爱国,投笔从戎,上了讲武堂,学成之后,进入军旅,投在江西军政首领李烈钧将军麾下,由初级军官做起,在李将军义旗高举,首义讨伐袁世凯时,奋勇向前,屡建军功,擢升为团长、副旅长,颇受李将军器重。
      欧阳独离未曾见过祖父,对祖父没有任何印象。
      说来也是巧合,祖父弥留之际,正是欧阳即将呱呱坠地的时候,所以,他母亲常说,欧阳出世有两大特点,一是那边祖父咽气,这边小独离出世,家人大多数都去忙着照应老爷子的事,对她这个产妇,倒是顾不过来了,亏得产婆得力,还有几个至亲在旁,一切顺利。也因此,家族里的人们,都说欧阳独离是祖父转世,能成大器。
      其二呢,这时期,正是父亲决心离开军界从政的当口,当时,他的许多军界朋友,一个个春风得意,飞黄腾达,有的在军界擢升,有的任省保安司令或警察局长,而他却稳坐不动。一来他本是一介书生,虽然出于爱国救世之心,曾经从军握枪,奋战沙场,但究竟不能身心融和,难得伸展;二来他生性耿介,不事权贵,清高寡合,不甚适合在军界发展,所以便选择了从政一条路。
      正是在这苦闷斗争的时候,他的文人习气发作,大读屈原《离骚》,读到“资施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之句,有“甚得吾心”之感,又加当时朋友们、同事们都劝他,说“何必独自离开”,他就顺势把“独离”的美名,授予爱子了。
      独离的父亲大名欧阳岿,字灵殊别号鸿健,——因此他为幼子取号幼鸿。追随李烈钧将军参与讨袁战役时,一次,他率军过鄱阳湖,遭敌军偷袭,一个冷枪射中他所乘的小蓬船,子弹射穿船篷。斯时,他正裹被躺卧船舱内,两腿支起棉被,子弹哨响而进,他自然地两腿平伸,打算跳起来,岂知正是此时,子弹碰着腿部,先是棉花的软垫作用,减小了力量,接着两腿急遽一伸,使子弹完全失去撞击力,而停留在棉被里,他险些丧命,恰是这瞬间的机缘,得以脱险。因此,他深以为这一切都乃天意。
      父亲从此甚是信奉机缘、风水,这和他的文化素养不是很符合,但他因有那次经历,产生这种心理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2

      欧阳岿在任团长后,又曾任旅参谋长、副旅长,后又任专区保安司令,从政后,在江西、湖北两省几个大县任过县长。
      他一向政声清良,但却宦海欠顺,每每落后于友朋群僚。他因此时有慨叹,认为自己不宜于官场争夺、宦海斗法,他博览群书,法书遒劲,逐渐萌生急流勇退,淡出官场的念头,想回乡兴办教育,修身养性。因此,有意地一面拉远了与政界的距离,一面同教育界人士加强关系,扩大结交范围,并且,积蓄了一大笔财产,尽数存在私人银行里,以为日后兴学的资金。
      他的巨款所存的银行,正是禾州巨富王竟晴在省城开的茂发银行。他外号“王阔嘴”,也就是王月眉的父亲。
      欧阳岿之所以要把钱存在茂发,为的是一者私人银行利息高,二者是同乡好友家所开,方便又可靠。——他这一念之差,种下了日后的大祸根,这是后话了。
      欧阳岿在外任任上,委托可信的人主事,买下一栋前后三进的宏大宅院。这宅院坐落在禾州县城东边的月明湖畔,左边是古城的护城河,隔河相望,便是古色古香的城墙;右边则是茂密的竹林。风景优美,环境幽静。
      这座宅第原是本城一家殷实商户所修,但是刚刚修到上完主宅房梁的节骨眼上,主家生意溃败,不光不能再进行下去,而且等着银钱还债,所以就急于出手,无奈中只好减价出售。为欧阳岿办事的人,觉得这是难得遇到的好事,便力主收购。
      欧阳岿本心放弃,为的是恐怕这事不很吉利。但是,一来架不住主事人的力劝,二来又确实很是喜爱那湖边景色,城上风光。再者,当时正值手头现银悉数送进了茂发银行的钱柜,取出不合算,就因为这几幢子事,他终于战胜了迷信思想,一咬牙,点头置下了这个房产,准备着过些年,就辞官回家,息影斯处,清风明月,雨朝风夕,湖上烟云,一面兴学育人为家乡培养后生,一面自己悠闲读书修身养性,与世无争,那是何等的惬意呢。
      他满心以为,就此安排了自己以至子孙们的身家大事,宅院修竣时,将之命名为“觉园”,意思是自己已经急流勇退,大彻大悟了。正在此时,欧阳家族修建了前后四五进的大祠堂,特请欧阳岿为门楼命名题匾,他便题写了四个大字:“各尽所能”,意思无他,不过是勉励家族子弟后人,为荣宗耀祖各尽自己的能力而已。
      不幸的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抗战军兴,正当北平陷敌,天津危急之际,欧阳岿竟一病不起,半月之内,就弃世而去,把一家人以及一批亲戚朋友,丢在了异地他乡。这也是时世所致,命运难违。
      先是卢沟桥战火燃起不久,就从老家传来消息,说是茂发银行宣布破产倒闭,老板潜逃上海租界。存户们立即成立了茂发银行破产团,起诉、要债,欧阳岿身为政府官员,不得与闻,但让族中可靠的人参与其事,然而几次传来消息,都是不得要领。
      其实王阔嘴走这一步,是经过周密策划,方方面面都打点妥当了的,破产团的奔波能有何用?欧阳岿半生心血,眼看付诸东流,回乡兴学的志愿,也成泡影,这后半生的事业不说,就是一大家子的生活如何维持,都成为问题了。一股急火攻心,他病倒了。
      真叫是祸不单行,正在此时,一二·九运动领导层中活跃人物之一的,著名共产党员大儿子欧阳楚翘,南下宣传、全力组建“民先”(民族解放先锋队)之后,便从北平转移到天津潜伏,开展地下工作。自此,渐渐音少信减,待到炮火蔓延津门,爱子就杳无音信了。这给欧阳岿更添烈火滚油,病势更加沉重。
      在这件事情上,欧阳岿还有更为伤心之处。
      他一向钟爱幼子独离,而十分器重长子楚翘,因为他不仅聪明好学,为人爽快豁达,知事明理,而且从少年时代,就是优秀学生,思想活跃进步,后到北平求学,学识人品,日渐成长,他常常说“等我楚翘毕业回来,帮我做事兴学,我就得心应手了;——翘子能力在我之上。”父子从政、办学,功业学问两成就,父子携手共荣华,荣宗耀祖,光披乡里,流芳百世。这是何等风光的事业人生!
      现在,这一切皆已“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他半世努力,正当盛年,准备着转换人生道途,求一世的功业,却连受重击,竟在痛苦、抑郁、愤恨、遗憾中,客死他乡了。
      那贤惠的妻子林莲馨,立即强忍悲痛,撑起了这个塌了天的破碎的家。长子渺无信息,生死不明,女儿英翡聪明伶俐、洒脱能干,但远在家乡;眼前只是一个八岁的幼子独离。她只有自己来主事董理,处理丧事。
      她深知在这里举目无亲,无帮无靠。而且,夫君尸骨未寒,那“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去”的情状事端,已经屡屡出现了。因此,她果断地在夫君任职的地方,办完丧事, 既简约朴素,又不失身价,但放出话去,准备回到故乡后,再正式举丧。
      她说,“他手上挣来的钱,一定用在他的身上”。

      3

      秋季来临,林桂馨伴着灵榇,携着幼子,由几个依靠欧阳岿来县政府当差的至亲和他们的家属陪伴,雇了一条三桅大府船,沿长江而上,向鄱阳湖进发,奔丧回乡。
      船过鄱阳湖,因为还没有到枯水期,又借着湖上的风力,船帆丰满,船行速度不算太慢。但林莲馨归心似箭,还是觉着慢得心烦意乱。看着幼子独离年幼无知,在舱里舱外奔跑戏耍,丝毫不懂丧父之痛,她心如刀绞,但她不愿训诫,只是不经意地把爱子叫到身边,抚摩着他的头,怜爱地嚅嚅而言:
      “独离子,我的好离子,你喜欢坐船呀?”
      “唔,喜欢。鄱阳湖多好,多好玩!”
      “船哪船哪,快走快快行,送我快些到北平!到了北平做什么?好去看我大哥哥……”,她本想随意编出“看大哥”的童谣歌词,以娱幼子,但说到此处,自己已经饮泣难继,她自言自语地断续说着:“翘子没有音信,小离子,就盼你早早懂事,早早长大成人咯!”
      她俯身低头,把小独离搂进怀里,怜爱而又逗弄地说:
      “我的小离子,不会是个‘秋白梨’吧?啊?”
      小独离不懂地问;“姆妈,什么是秋白梨呀?”
      “秋白梨呀,”姆妈说:“秋白梨就是秋天里出的一种梨子,雪白雪白的,好看得很,可是吃起来又酸得很,好看不好吃!懂了吗?”
      独离说:“姆妈,我不是秋白梨,我是黑梨子!”
      姆妈禁不住微微浅笑,抚着爱子的头,轻轻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独离子不是秋白梨,不会是秋白梨!”
      然而小独离却仍然在想“我是不是秋白梨呢?是不是呢?……?”他得不出结论,想不清楚到底自己是不是秋白梨,他觉得这是一个永恒的谜。
      正当小独离在沉思默想,听见母亲在轻声地吟颂什么,他知道姆妈又在念诗了。他便问道:
      “姆妈,你在念什么诗?我也念,你教我吧!”
      让母亲口传古诗,这是小独离挺喜欢的一种游戏。于是,母亲便轻柔地念了一句:“日照香炉生紫烟,”小独离按照方言的发音,根据自己似懂非懂的理解,习惯成自然地跟着念:“爷照先炉生子烟”。母亲解释了一下诗意,教给他应该是哪几个字,机灵的小独离便准确地跟着母亲,一句一句念出了这首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母亲说:“儿!这首诗好吗?喜欢吗?”
      小独离说:“好!喜欢!”
      母亲说:“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记住了吗?”
      独离说:“姆妈,记住了!”
      母亲对着辽阔的鄱阳湖,迷茫地眺望那夕阳西下的美丽景色:霞光在天际映照,把天空上散布的团团乌云,也都映照得由深到浅地泛着红光,甚至连那晚归的骛鸟,也背负了霞光在飞。
      面对几番渡过的鄱阳湖,多少往事在心头,不堪回首是往事,母亲的声音含着深深的哀怨愁郁,轻轻吟颂: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母亲慨叹着,又反复吟咏: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帝子今何在?长江空自流!’唉!空自流!”

      大府船在鄱阳湖上穿行了三天三夜,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时分,抵达禾州城。
      码头上举行了隆重而悲戚的迎榇仪式,地方上的许多头面人物莅临执绋,民乐队、军乐队、道士的吹奏和和尚的罄钹,一齐鸣奏。一路上,有许多至亲友朋,还有一些世家豪门,都在家门口设置香案,点烛焚香,举行路祭。灵榇路过家门时,一律由家主在门口致祭,抱拳拱手作揖或弓身鞠躬致礼;有些至亲和礼数周到的人家,更是跪拜叩首。这时,灵榇踏步,孝子跪拜,未亡人哭泣哀语,以示哀痛无地并致谢忱。
      稍事安排家务之后,未亡人林桂馨就着手筹备祭奠大典,她的设计隆重、豪华,举动很大,气势恢弘。她坦言,决不吝啬,“死鬼挣的钱,就要用在死鬼身上!”本来,举家护榇搬迁,已经花去一大笔钱财,现在,还要花去更多了。
      至亲好友从爱护出发,对此多有议论,也略做试探性规劝,但林桂馨不为所动。前面那句话,几乎成为她的宣言,堵人规劝的挡箭牌。每每遇到这种情形,规劝的人们,都由语塞而至噤若寒蝉。
      女儿这时也不敢多言。唯女婿史孤云是一介书生,为人梗直坦率,在岳母面前坦陈己见,说道 “崇敬逝者固然重要,让先人入土为安,也是必要,但是,死者已矣,从生活上说,顾活人还是第一位!”女儿也从旁补充,说是自从茂发倒闭,破产团追债又一无所获,家产已是去了大大半;运爹爹灵柩又花钱无数,再这么打醮作法事,钱象流水似的花,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哥哥又渺无音信,家里以后恐怕是要坐吃山空哇!”
      听了女儿女婿这一番劝说,母亲不但不为所动,而且生了气,反说他们夫妻“没有良心”,说是“爹爹在日,对女儿最疼爱,对女婿最信任,你们到今天,还不愿把钱花在爹爹身上!”
      女儿女婿无言以对,只是叹息不已,痛感无能为力,只好心疼地看着母亲大把大把地把白花花的银钱“水似的流出去”。
      母亲一向贤惠通达,慈祥聪慧,为人明事理、通人情、不固执,不过向来不善理财,却是真的;俗话说“慈不长财”。她在夫君的丧事上,情钟故人,一片赤诚,又加理财乏术,就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建议了。此举筑成大错,影响后辈无穷,这却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唉!谁能料知后来事?更何况这“后来事”是狂潮浊浪、排山倒海呢。

      欧阳家打醮,成为当时禾州城里的一件轰动城乡的大事,不仅城里的人们,从西城跑到东城来看热闹,就是四乡近处的农村人,也邀着伴结着伙,赶进城来开眼界。
      欧阳家在竹林边的大宅院里,设下了里外三进的道士道场、和尚经堂,而且,还在宅院旁边的一大片空地上,搭起了天桥。横七竖八的两层高桌摞起的支桥,钉钉挂挂地贴着各种人物画,也有龙飞凤舞真正是鬼画桃符地七扭八扭写成的符咒,还有插在装着稻谷壳的薄铁皮钵里的硬纸壳人物画。
      这些画呀、符呀,吸引了许多观众来观看。打起锣鼓、吹起笛子奏乐时,道士们便开始吟唱。和尚那边,是有意同这边的道士穿插开的,当道士歇息时,和尚的“梵乐”就开始演奏了。
      那是磬钹钟铃和木鱼的合奏。
      道士的音乐高亢、激越而热闹;和尚的音乐使人想起寺庙,低沉、徐缓而幽雅。和尚的颂经也是如此。道场总是在傍晚时分开始,两三个钟点的颂经做法事,要到夜已深沉时分才最后结束。
      4

      这场轰轰烈烈也耗费巨资的“欧阳家白喜事”之后,是不平静的日子来到。
      尔后的岁月中,民族的灾难一步步深重,禾州也一步步陷入灾祸频仍、敌骑践踏的苦难境地。欧阳家在这时代大浪潮中,有似一叶扁舟,颠簸摇曳,打击频繁、祸患接续。又加一家之主早早辞世,留下孤儿寡母,还有一位小独离的寄娘,风雨同舟,支撑危局。
      艰难困苦中,最最需要的就是亲朋的帮助;但是,在生活中,这风雨中的女人和少年,最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帮助。母亲常常在苦难中慨叹“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去”。这已经成为独离在小小年纪上的生活课程和人生教育。
      1937年度过之后,破产团讨回了一部分赔偿,但大部分落在了破产团的首脑分子和有势力的人们手中,只有极少数的钱,播洒芝麻盐式地分给了众多的小分额储户。
      欧阳岿本是大储户,但是他们没有人在破产团的领导层,也没有替他们说话的人,女儿能干活跃,有文化,事情都由她出面办理,她也找过父亲的朋友,那些身居高位并且在省城能够说上话的人,都是当面许愿,过后不理。这样,所得赔偿寥寥无几,又加战时通货膨胀严重,等钱到手时,更是所值不多了。
      紧接着,1939和1940连续两年,欧阳家遭了两次毁灭性的灾难打击。
      1939年的冬季,一个小学徒的不小心,把女老板铜手炉里的碳火灰烬,倒在靠近柴火垛的地方,引着了厨房里的火,逐渐蔓延开来,成为熊熊大火,烧着了整个酒馆的房子,然后又烧着了隔壁药铺的铺面,当时禾州的街道很窄,对面的铺家可以互相唠嗑,这火势借着冬季晚间的风势,又延烧到了正对面的广货店。
      更令人扼腕的是,一栋隔着几幢矮房前后三进的大住宅,本来可以无事,竟然被风刮过来的火舌,越过矮屋,舔着了房盖,经风一吹,火势立即大将起来,大住宅尽入火海。
      这样一场大火,烧毁的正都是欧阳家的房产。
      这是欧阳岿为了兴学,花去大笔银钱购置下来准备做校舍用的。如今,可就统统化为灰烬了!从此,欧阳家便断了生活的来源!林莲馨只能靠变卖家产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了。先是卖自己的金银首饰,然后是把自己的狐皮袍、灰鼠袄什么的拿去抵押或是变卖。
      那时,禾州有专门从事抵押、买卖旧货的经纪人,他经常出入欧阳家,不时地从独离的母亲手里拿了一个什么包袱走,过些天又把钱送了过来。小独离熟悉这个“帮助”母亲换钱的瞎子,他来来去去总是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牵着他手里的棍子走路。他的手,就成为欧阳家家产的通路,通向不知名的人家。
      转过年来,1940年,民族的灾难直接地、具体地落到了欧阳家。这年的冬季,日本侵略军乘快艇从省城出发,穿过鄱阳湖,侵入禾州城。鄱阳湖上和滨湖诸县,本是驻扎有国民党的鄱湖抗日军,鄱湖游击司令部就驻跸禾州的紧邻县份,但是几个小小快艇的日军,就长驱直入地穿鄱阳湖而过,不费力地占领了禾州城。
      欧阳一家,仓皇出逃,无处可去,又没有资财,无奈中只好到独离的寄娘家躲难。
      主人寄居到仆人家,这也是国难时期才会有的事。但寄娘几十年服役欧阳家,对独离视同己出,独离母亲跟寄娘之间也是姊妹一般。其夫君去世之后,母亲和寄娘患难相处,情同手足。只是寄娘从不越分,总是保持着主仆的畛界。这次独离母子寄居她家,她是“反仆为主”,但仍然是一面以主人的责任尽力照顾女主人和“儿子”,一面又象仆人那样整天服侍母子二人。
      在乡下就听说欧阳公馆被县维持会会长占用,成为这个汉奸新贵的伪公馆。几星期后,日军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据传闻说是由于浙东那边紧张,匆匆登艇而去,跑回省城。县保安队迟迟不敢回城,县城出现几天真空状态。于是为非作歹者,便乘机偷盗抢劫,维持会长去后,欧阳家宅四敞大开,任人拿任人抢,真正是抢劫一空!
      等欧阳母子和寄娘从乡下回来时,那三进宅院已经遭了三次洗劫了:维持会长、地方贼匪,加上大水。
      短短两年间,欧阳家便在国难家祸中,由烟火炽盛的书香官宦世家,沦为家无隔夜粮的清贫人家。欧阳家的喳喳“堂前燕”,就彻底地飞入别户人家了。

      5

      在欧阳家数年沉沦的同一时期,禾州城有一人家,却从困境中走出,日渐发达。那就是谢家。
      说来这谢家原也并非等闲人家。祖上屡有作官为宦的,中举进学的,经商发达的,只不过在谢竹韵的父亲手上,渐渐的下滑。但所谓的“下滑”,倒也不是怎样的败落潦倒,只是家产没有能够再增值,还略微下降了一些;那官职呢,没能步步高升而已。
      这谢家的现任家长,大名谢雨峰,号清风。早年留学日本,学的是法政,留东期间就矢志革命,追随孙中山,奔走前后,禾州民间都传说他在献身革命时期,曾经以报纸为被褥,其艰辛可见。
      辛亥革命成功后,他曾就职于孙中山的南京总统府,是何种职衔,禾州人也说不清楚。以后在北洋军阀政府,他未能获得一官半职,也不愿同流合污,于是就回乡赋闲,在禾州为一方士绅,读书明志,不求闻达。他不出没官场,倒是时时拿出《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官场故事笑话,来讥嘲抨击时政。
      这样下来匆匆二十多载过去,他也就准备一生如此度过吧。靠着祖上的庇荫,有几十亩水田、几十间瓦房,收租押房,家境不能说是贫困,但也决说不上富裕。无官又无钱,在地方上也不得志,一天天的,就被人们不经意地归入“平民”的行列里了。
      可民国年间,他又为留东同窗、民党同志所邀,其实也是扶持,再度出山,当了几任县长,成为禾州府出名的“禾州二县令”之一;那另一个就是欧阳岿。他比欧阳当县长的年代还要早几年。不过,就任的县份都是南方的穷乡僻壤之地,民穷土瘠,油水不多,再加上他本人儒生本色,手段欠辣,因此为官有年,积蓄不算多。而在欧阳岿客死任上之前好多年,他就在派系斗争中败北,用他自嘲的话来说,于是“在下无意恋栈,卷铺盖拔脚,告老还乡,息影山林,读书课子去也”。
      正在此时,他的结发夫人久病亡故,他另娶的填房余懿漪,是一位新式女性,出身中落贵胄而受过民国初年的新式教育。新婚之后,他搬出故居,携爱妻在离城仅五里之遥的梅林桥买屋购田,当了“乡野寓公”。但过的却非一般乡野迂腐生活。
      他的房舍就建在梅林湖畔,是一幢设计独特的中西合璧二层小楼,楼下进门两侧是砖砌花坛,左边樱桃右边石榴,几层台阶,层层四季花开。头进大厅堂隔扇,用雕花窗户镶嵌颜色玻璃围拦,既有中国传统风味,又有一些洋气。但那大门却是农村风情,带雨搭的门楼,木制的两扇式大门,门上常年贴着最常见的对联:

      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早逢春

      以谢雨峰的文才书法,他本可以编撰一副切合心志的楹联,自书并请人雕刻,挂起来,但他却不取,要的偏是那写实的素朴。
      他在此处住着,本可以凭往时的积蓄,眼下的几亩薄田,维持不算差的生活,但他却设塾收了几个学生,好象是乡下私塾的蒙童馆先生模样,教书糊口,显得有些寒酸,也因此被人看作是落魄了。一个县令大人落得如此景况,还不算跌鼓么?还不“平民”了么?
      其实,这谢雨峰并非穷得要当教书匠为生,而是胸中诗书富得蹩不住,要收几个有文才,“孺子可教也”的高材生,一来传经解惑,二来也可与后生小子讲学论文,互相砥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地方上的几家望族父老,都希望这“前清秀才”,能给自家子弟授业以助成才。欧阳独离就是受父命和慕名而来立雪程门的。
      谢雨峰本来就这样安稳度过一生的吧。但是,时代大潮冲来,这梅林桥的梅林和梅湖里的水,也被搅得枝摇水波兴了。
      抗战军兴,战区建立,禾州府县统属第三战区。先是府县成立抗敌后援会,他就任县会会长,后升任专区会长,不久又以其资格老,可属元老级,上任后又办事认真、处事有方,很快进入省级后援会出任副会长。他提笔为文,慷慨激昂,很有号召动员的力量;登台演说,则是声情并茂,内容丰富实际,颇受民众欢迎。
      一时间,谢雨峰的大名,四方远播,声誉高涨。为此,在家人面前或是友朋之间,谢雨峰常常有些得意又表示谦虚地说:“临老犹获不期之誉,实在意外、意外呀!”又说:“老朽年迈,只要能为抗战略尽绵薄,余愿足矣,足矣、足矣!”他口口声声“年迈”、“老朽”,这都是古帮子的老套,其实他那时不过接近五十岁而已。
      时逢际会的是,恰在此时,他的留日时期的老同窗、老同志就任省长。发现息影多年的同窗老友竟然出山,而且,不减当年,锋头正盛。于是便动员这位老将出任一个专署的特派专员。
      这一专署,部分是沦陷区、部分是游击区、部分是政府管辖区,情况复杂,治理唯艰。尤其是难民就食就业和流亡学生读书升学这两大难题,解决起来十分困难。新省长约见谢雨峰时,不得不说“借重”和“屈就”这两句话。他向坐在对面的谢雨峰拱手微微一揖,说:
      “清风兄,兄弟我此番来南边就任,是孤家寡人,只手揽重,力难胜任哪。你老兄清廉方正,又是抗战新锐,这难民、流亡学生两大难题,你来办理,万无一失,我完全放心!”省长微微向前倾身,放低声音说:“我想老兄定有所闻,历任手上,都大把大把抓走难民救济款、临时中学和流亡国立中学的经费、伙食款,民怨沸腾呀!”省长稍稍停了一停,接着说:
      “好了,现在请到老兄出山,我就高枕而卧了!”
      “省座!”谢雨峰诚恳地叫了一声,说:“在下还未敢申说鄙见……”
      “莫!”省长打断了他的话头,没让他说下去,“莫!”他说:“阁下千万莫说辞就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走马上任吧!”
      谢雨峰就这样就任了第三战区下辖的,与禾州比邻的一个行政专员公署的专员。就任以后,虽然他仍旧清廉方正,在那个时代、那个年月,官职在身,油水自然流来,家里也就渐渐的富裕起来,这钱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可是真有点生不逢辰,这所谓“专区”,大半沦为敌手、小半成为游击区,真能管辖的地方所剩无几,如他自嘲时所说“巴掌大地方罢了!”以后敌寇进攻,沿鄱阳湖骚扰,这个“巴掌大专区”几乎全境沦陷,他成为空头专员。一介书生,何以对付此种局面?他惟有辞职卸任一途了。
      这以后,却也没有安稳三年两载,抗战胜利了,躲到大后方的官商人等,纷纷“青春结伴好还乡”,陆续涌回故家。
      战后社会,虽是人心振奋,但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抗战结束后,省里成立救济总署,统管美国救援物资的分配。当此时刻,又是那位省长,想起了以清廉著称、再度隐居在乡的谢雨峰,“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嘛!”他对主管人事的部属说:“他不会贪污物资,没有派系之争,老老实实替百姓办事。”
      一纸令下,谢雨峰就不得不重出道山,去省城赴任。果然他办事认真,分配公平,颇得社会上的好评,连邻省也夸奖和羡慕。一时间,“新省长起用禾州二贤”,传为省内官场佳话。
      几年间,谢家就改变了社会身份,改变了“约定俗成”的“平民身份百姓家”的状况。
      这就是禾州民谣里说的“欧阳上官堂前燕,飞入王谢百姓家”里的一半含义:欧阳家彻底沦为“书香贫民”;而谢家则迎来了官宦之家的“堂前燕”。
      再有就是上官和王家的跌宕升迁了。

      6

      说起禾州另外两大世家,也是话头纷披,只能拣重要的说说了。
      那上官家,其实也并非“真的是家道零落燕子飞”,只不过是一度日子不如从前那般红火,家里的境况有些不景气而已。
      上官家的祖上风光,足可用阿Q的话讲:“老子先前比你阔得多!”在禾州县,以至禾州府,上官家不说是独占鳌头,那也够得上数一数二人家。
      上官家族聚居禾州城的东南角,那儿地势高,位势显赫,人们称之为高坡上官家。一条大街穿过上官家族聚居区,大街进口处,耸立着十座整整齐齐的牌坊,还有将军下马石、栓马桩等等,到了这里,所谓“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很有点庄严肃穆的气势。这些牌坊,有功名碑,有功德碑,还有贞节碑,一律的青石搭砌,雕刻着带故事的图画和美丽的图案。这成为禾州城的一道风景;人们都叫这里为十坊街,而把它真正的名字废弃不用了。
      上官行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然后又留学美国,就读于哥伦比亚这所名牌大学,学的是经济,得了硕士学位。
      学成归国后,他先后在省城和上海的洋行、银行做事,也曾升迁至省银行襄理的高等职务。但在30年代初,在中、中、交、农四大银行,也就是国民党政府的中央、中国、交通、农业四大官方银行的一次“整理”中,受江南财阀的势力排挤,卸职了。他一气之下,跑到上海当起了寓公。
      当时,象他这样的留洋学历者,甚是金贵;但他谋求教授一职,虽说是学有专长,却未能如愿,即使是去母校光华大学,也没有成功。他寓居上海,很是郁闷烦恼。虽然没有狂嫖滥赌,挥霍无度,但究竟是世家子弟,多少有些公子哥儿脾性,跑舞厅、泡戏院、吃花酒、蹲跑马场,这些“场面上的事”,却都是有的。
      这样,家里就少不得源源接济,以为在十里洋场必是花销大,算不得“禾州标准”的账。在禾州那点子收租钱,拿到上海来花,哪有经花的事?于是上官家就像《红楼梦》里所说,“渐渐的显出落魄光景来了”。民谣也就在这时将他们家编了进去,成为禾州两家“飞走了‘堂前燕’”中的一家。
      在上海当了一两年的寓公,花去老家不少钱财,上官行健又回到了本省,在省城落下脚来,参加了一位老同学办的报纸,担任经济版的主编和社论的主笔者之一。他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人,主编也好、主笔也好,他都是得心应手,样样来得,干得起劲也甚得好评。这期间,他一面从事报社的笔政,一面凭借工作之便,也是适应工作之需,广泛交往,因此,虽说是清水衙门师爷笔,钱上头的进项不是那么可观,政治上和社会交际网上,可是所获甚丰。
      依凭这些“额外”加“意外”的收获,上官行健的声誉通过朋友、同窗、同僚,以及他们的朋友等的传播,竟然顺长江而下,进入南京、上海的商界和官场。加上他自己的一份不甘寂寞的心性,更有与之配合的奔走与钻营,抗战后国民政府从战时首都重庆,回迁南京,在中央政府的比较大的改组和调整中。他被某部部长遴选为助手,担任次长,因此成为禾州出身的现任官职最高的一员。
      他为此甚为志得意满,上任不久就荣归故里,名为省亲,实是回乡荣宗耀祖。这也确实轰动了禾州城。上官家不用说,宾客盈门,不绝如缕,更是打开祠堂门,举族庆贺,登上祖坟山,祭拜祖先亡灵。上官热闹一番、风光一回,一扫当年“落魄”时期的晦气和郁气,回京去了。走时,着实带了几个本家亲戚,准备安插。
      这样,上官家的“堂前燕”就又飞回十坊街了。

      本来,基于这样的事实,禾州民谣也需出新版本。不过那些民间史家文人,还没有来得及根据实情,重新撰写。更何况世风来潮,没等到他们缓过神来撰文,世道大变,容不得这种民谣的存在和出现了。

      7

      至于表到那王晋晴,却又是另一番世道人情。
      原来他家根底,不象那欧阳、上官,还有谢氏家族,既非官宦继世,也不是诗书传家,列宗家祖也未曾出过多少达官显贵、名儒文士,却是起起跌跌、几经浮沉,总未能出得农家庄稼院行事。
      显赫时,地地道道土财主,虽说也有些榨油酿酒熬糖的作坊,中转抽头收费的客栈,卖纸张布匹香火蜡烛的店铺,但都是在乡镇经营、农村出入,属半农半乡的工商业户,而非商埠城垣的富商大贾。临到跌股失落年月和辈分上,则务农种田推车背纤,仍不出乡野民间。
      这样地跌宕浮沉若干世代,传到王晋晴的祖父手上,又逢一代世道轮回。他却靠着富岳的资助、贤妻的帮衬,发了家,广置良田,遍开商铺作坊,千亩平展展水田连成片,遍地开花店铺盖禾州,几可称禾州首富。
      不成想,前清咸丰年间闹长毛,杀富济贫,在乡下实施“□□田亩制度”,虽说口喊为多、实干为少,但是杀财主诛土豪,开仓济贫,实实做的轰轰烈烈、血光闪烁。
      有首富之誉的王家财主,自是在劫难逃。千亩水田,抢种的抢种、霸占的霸占、撂荒的撂荒,几处积谷仓,大门洞开,梁谷升斗无存。王家的人走死逃亡,破败毁颓,死伤之外,活着的,差不多都沦为长工雇农甚至街楦乞丐。
      及到王晋晴父亲这一辈,有一两房人家靠勤劳吃苦加上时逢际遇,有了点子转机,开始买田置地,小有发迹。其中,王晋晴之父王百万更是借着在民国初年,投机猪鬃、棉花、桐油买卖,大发其财,等进到民国二十几年,已是名副其实的百万还要往上的富户了。
      只是这百万土财主,乡民习气不改,并没有就此向商业道上谋层楼更上,却是巧取豪夺,买上好水田,置风水宝地,树木竹林、池塘水域、山坡墓地,无所不抢,到手为快,走的是家祖列宗的故道老路。
      不过,究竟时代变化,人心开窍,他稍有进展,取了“耕读传家”的既发家又守成的谋略。因此,给王晋晴请了塾师,从小启蒙,弃耕求学。王晋晴也就这样循着父亲的指画,走上了考科举求功名的道路。只是后来康梁废了科举,堵死了他的仕进之途,只好改弦更张。以后读了政法学校,出外从政,历任诸多县府科长、局长,主任秘书直至县长等职。于是在禾州地方上,河弯渡王家的声望,便一以其家产万贯、二凭借有人在外为官作宦,而重新雀起,那“堂前燕”也就在民谣中“飞入王谢百姓家”的王家了。
      至于那王晋晴却是为官经商两不误,一面在外为官,一面支持、指导家人经商,自然也少不了利用手中权势和社会关系来获益牟利。因此,官养商、商养官,眼看着王家一日日发迹起来。
      王晋晴最成功也是最得意的一个大手笔,就是趁在省城当一任烟酒专卖局局长的机会,利用上层关系、勾结官场、结交商界,把其父手上的钱庄,转化为现代银行,创办了全省第一家私人银行:茂发银行。他组织了董事会,自任董事长。大部分时间他是官场的弄潮儿,偶有赋闲,便以私人银行董事长身份活跃商界。他在官商两界,出入自如,四面玲珑。
      待1937年抗战军兴,烽火烧入内地,敌寇铁蹄深入腹地,王晋晴眼尖手快,四方八路,尽行打通,进退之途,筹划妥当,便趁战乱之机,宣布了茂发银行破产,留下一个精明的主事应对善后,自己则携巨款溜之乎也,避居沪上。
      他发财有道,却实实坑坏了贪图高息的中小储户,有人劳苦终身所积蓄的一点资产,尽付东流,倒真的破了产。象欧阳岿家,虽未沦此绝境,却实在是积蓄东流水,办学好梦溃。
      而那王晋晴却在上海躲风避雨一阵,趁八·一三淞沪抗战之机,开始打起发国难财的主意,他与那挂在孔家机枢上的官商联上了手,做起秘密生意。现如今,他跟随中央政府迁徙陪都重庆,在赫赫有名的四行(中国、中央、交通、农业四家官办银行)仓库的下属机构,当任襄理职务。
      老家这边,高堂老父已经过世,兄弟三人也已分家另过。他就在河弯渡渡边不远处,修房盖屋,建立了前后三进的王家大院。他的新式夫人颜丽莎就镇守在河弯渡,治家理财,管教子女。
      这位贤淑的夫人,辞去教职,管理家务,教育女儿,闲时读书莳花,过着战乱中的安稳悠闲生活。对于夫君在外的种种行事,则只知其表,睁眼闭眼不问其实,恪守主内的本分,打发日子,期待抗战胜利,太平年月来到,再求家庭团圆、安享富贵荣华的鸿福。
      等到抗战胜利,王晋晴复员归来,仍在“四行”的下属机构任一副职,半官半商,往来京沪间,当官又发财。
      他没有把家眷接到南京石头城,倒是说通了发妻留守乡野间。而颜丽莎倒也安分守己,虽说谣传王某人在京另有所爱,她却充耳不闻,安于已经习惯了的乡间富裕而朴素的生活,她全盘的希望和幸福,都寄于娇娇女月眉的身上。

      8

      这禾州“四君子”,当年在县内县外,时而合作,时而争斗。但是,斗尽管斗,表面上还真不曾伤过和气破过脸;而且,他们也各自有着自己的发展前途,一年年的上升。
      进到三十年代,他们都越过了禾州地方,分别到外面去发展,一面各有所成,一面则彼此的“世仇”,渐渐的减弱了。
      兴许就是这么个原因,他们的晚辈,先后回到故乡以后,很快就结为伙伴,同学同游,切磋琢磨,优游嬉戏。而他们的家眷也走动频繁,成为至交。尤其是欧阳家与谢家,具体说,就是欧阳岿的未亡人林莲馨和谢雨峰在家主持家务的夫人余懿漪两位知书达理的中年夫人,亲如姊妹,你来我往,互相提携襄助。
      这两位夫人,出身名门大户,大家闺秀,从小都受到家学的熏陶,知书达理。只是她们却并没有接受多少新式学校教育,而是在家设的私塾里,跟随家族里的姊妹们一起习字读书,平常素日也公开地或偷偷地,看了不少野史杂著和言情小说以及弹词唱本等。她们欣赏李清照、朱淑贞的诗词,苏东坡、范仲淹、柳永、还有南唐李后主以外,尤其偏爱与禾州同一府治的邻县宋代词人、音乐家姜夔姜白石的作品。因此,思想开通,性情活泼而又恬淡,温驯识理,幽雅文静。
      她们都是在传统教养和诗书熏陶的基础上,接受新风气、新思潮的洗礼,走出闺门后,跟随夫婿走南闯北,历练世情,进到中年,才又回归故里,经营家事,课子侍亲。待到老人相继过世,她们便不仅实际上而且名分上,以夫人的身份,即禾州世俗所说的“里头人”的角色,顶门过日子了。两家门当户对,加上性情接近,两人的交情日渐发展,直至结拜姊妹,亲如家人。
      她们的打扮就象她们的一双脚一样,是“不旧不新、半新半旧”。那双脚,“半裹半放”,不大不小。那穿戴打扮,则是介于新旧之间。素日里,靛青裤褂,月白背心,朴素齐整,头发拢到脑后用时新的赛珞珞发夹别上,黑亮光洁,纹丝不乱。逢到喜庆节气、出门做客,则是冬季绸缎夏着香云纱,头上插朵素淡绢花,脚上是绣花鞋,鲜活而不妖艳,朴素而无寒酸。
      至于那另两位夫人,上官夫人是一派老气象,她芳名栗杯缘。——说起她这芳名,倒有一段故事流传。说是她本名荑柔,是一个香艳温柔之名。但她在十二三岁上,读到一个名叫“窃杯女子”作的《鹧鸪天》词,又看了《词林纪事》中说的,宋代宣和年间,元宵节张灯,允许女子观看,并赐御酒一杯。有一女子藏匿金杯,被发现,押到御前,她便颂《鹧鸪天》词一首,说是怕翁姑责备,所以“窃取金杯作照凭”。皇上一听高兴了,就赐予金杯并派卫士送她回家。这就是所谓“杯缘”了。谁知这荑柔姑娘,竟对这故事、这女子,欣赏备致,硬是自己把名字改了,自号“栗杯缘”!——说起这栗杯缘,出自名门望族,从小家学渊源,知书达理,但皆是古训旧规,年轻时随作官的父亲在北平寄居十数年,又习得一身留着前清礼数满族规范的习性,甚至时不时口中溜出一句半句京腔。因此这上官夫人虽然为人和善颇为出名,但那几分贵夫人的气势,常常使人见而生敬畏之心。
      至说到那王夫人,则又是另一番形象气派。她出身高贵,是省城一家官宦富商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到良好的新式教育,且是从小学到中学都在教会学校就读。因此取了一个颇有洋味的名字:颜丽莎。她是中西结合,土洋皆宜。其穿着打扮,从来为禾州名门望族夫人太太时新派的“马首是瞻”。她现在年过不惑,依然梳一头齐耳的西装短发,不卡发卡,时而西装裤短上衣,说话还有时夹几个英语词汇。她在师范学校教的也是英语。
      这四位夫人偶尔在禾州城里的重大活动中并齐出现,那就简直是全城里一件引人前来观瞻的新闻,甚至过后若干日子里,还是街谈巷议中的话题。
      有一年,县参议会议长的九十八岁老母亲去世,为这位人称老寿星、几乎被视为禾州的老祖太的老夫人办丧事,成为一件既为议长敛钱、又是全城百姓乐事的白喜事,着实热闹一番,而其中事后最为人们所乐道的,则是禾州四夫人的聚会。
      那时,四位夫人,各显神通,各展风采。古典装束的上官夫人,时新打扮的王夫人,新旧结合的欧阳与谢氏夫人,聚谈于古色古香的大客厅,周围竟围着众多妇女媳妇以至姑娘家,有观赏服饰的,有欣赏气质风度的,有聆听谈吐的。
      据说,上官夫人是引经据典,谈古论今,王氏夫人则相反,谈洋评中,时不时地夹杂些英语,弄得人们发蒙,不过她是习惯了,不是故意显示。至于那欧阳和谢氏两位夫人,则是温文儒雅、含蓄不露,只见她们俩,时而相视而笑,时而抿嘴微笑,不时地也插言交流。
      “四夫人盘道”,一时传为禾州佳话。

      这禾州“四俊”,或“禾州四君子”,即欧阳岿,上官行健,谢雨峰,王晋晴,就是这样家世行状。如今除了欧阳岿不幸早逝,其余三位则仍在前台上活跃,在历史的转换中挣扎。而现在,他们的后辈,也已经向舞台走去,即将登台了。
      所谓的“禾州四小君子”,或者,“禾州四小才俊”,欧阳独离,上官元亨、谢竹韵,王月眉四人,就是各自在这样的家族、家庭里长大。

      第二章 湖上涟漪

      1

      四大世家的家眷之间,结交深厚的还数欧阳与谢氏两家。
      自从欧阳岿夫人林莲馨外地服丧归来,几年之内,家庭变故迭生,处处遭逢不畅,待到火灾烧毁了所有房产,欧阳家境况就在花去大批钱财办理丧事所造成亏空的基础上,更加雪上加霜,显出贫穷模样了。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林莲馨和谢氏虽说只是金兰结拜,号称姐妹,但在许多行事中,林氏倒觉得,谢氏显露出的真挚与诚恳,比至亲本家还要可信。再加两位夫人情性相投、心灵相通,是故林莲馨每有难处、纠结,便带上小独离,雇一辆鸡公车,吱吱嘎嘎出得城去,奔走梅林桥谢氏家。
      每逢四时八节,余懿漪必定备下应时的蔬食果品,瓜果梨桃之类,蓠蒿菠笋之属,以及阉鸡野鸭大雁田鸡等等,或是自己登门,或是委派家仆送来。林莲馨则必定回访,去了就免不得盘桓一日,姐妹两话(禾州口语读“哇”)事讲谈,细诉衷肠。
      这对于林莲馨来说,是艰辛生活中的一种慰藉。而在余懿漪这面,夫君为官在外,自己独居乡间,经营着一个桃园,还有几十亩水田,日常生活中,往来皆白丁,进出是农工,幽居无聊,苦于无人交流,林莲馨就成为她最好的女伴闺友。
      那年林莲馨准备为亡夫大办周年,对女儿女婿的规劝,心中感觉不快,她携幼子独离,出城来到梅林桥。她的意外造访,使余懿漪分外高兴,她迎出柴门,拍着巴掌,又张开双臂,笑吟吟地说:
      “啊哈哈,姐姐!什么风把你吹出城,吹到梅林桥来了?”不等林莲馨言语,又接上说:
      “怪不得这两天,喜鹊枝头喳喳叫!原来是贵客临门啦!”
      “啧啧!”林莲馨打着“啧啧”,也笑吟吟地回话:“哪来的什么贵客呀,打秋风的来了罢了!”接着又说:
      “是鄱阳湖刮来的季风,把我娘母子吹来了!”
      “哦、哦,”余懿漪依旧笑眯着那双秀目,说:“这鄱阳湖,真是‘好风知时节’呢,给我送来了姐姐,还有乖崽独离离!”
      她说着就把正叫着“亲姨”的独离,一把拉进怀里,摩挲着孩子的头,说:“我的乖孩子,你好吗?姨娘想你呢!你妹妹早就说‘亲姨、离哥哥何宁个不来我家了’!”
      姐妹俩说笑着进了屋,女仆献上茶,两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上落座,余懿漪对独离说:“你妹妹在后面桃园里疯去了,要不还不早跑出来了。”
      独离母亲马上说:
      “独离子!快去桃园,跟妹妹玩去。我跟亲姨说会子话。”
      独离高兴地跑出门去了。
      “姐姐!”余懿猗等独离出去了,就亲切地叫了一声,说:
      “说笑归说笑,姐姐不打招呼就来了,不会是没有什么事!”
      “唉!”林莲馨打着唉声说:“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姐姐我心里有事憋的慌,找妹子诉苦来啦!”
      “姐姐你尽管说!妹子我细细地听!”
      “唉——”,林莲馨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妹子,这不是你姐夫三周年的日子到了吗,……”她开始啜泣不能言。
      “日子过得也真快!”余懿漪说:“转眼间就三年整了!”
      “我意思要对得起他的亡灵,这三周年必得好好办!”
      “谁说不是!”余懿漪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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