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水兮沧浪石》笔立沧浪

4、章溶溶月色照双影

　　溶溶月色，笼罩校园；一扇窗内剪下俩人的身影。一位挺拔一位秀丽，项前舟与田若凤俩个人，今生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并肩而立……
　　这是怎么回事啊，天上的星星与在校园里的小学生们眨着顽皮的眼睛，办公室里几盏电灯也笑眯眯的……
　　这俩人站在学校的书柜前。
　　开学以后，项前舟起早贪黑，见缝插针，把办公室墙上挂的各种教育杂志都看了，更强烈的求知欲，使他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发问了：“咱们学校的图书都在哪呢?”
　　备课批改作业的教师们，有的瞠目不知所对，有的不置可否地笑笑，田若凤没有转过脸来，这几天她已经不敢正视他了，小声回答说：“项老师，你想看啊……”她在抽屉里翻了一会，钥匙忘在家了；项前舟看到她的脸有些微红，尽管看到的是侧面。
　　下班后她连晚饭也没有吃，就匆忙回家了，第二天早早来了，笑盈盈地对他摇摇手里的钥匙，他柔顺地跟她来到立柜旁，打开，纸张发霉的气息冲入鼻际，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柜不在大，满是书香。“都是过去买的书，这二年校长不让买了……”她低声地在他身后说。
　　他翻一本又翻一本，好象饿极了的猫见到了鱼，哪本书都想吞下去。先提高业务水平吧，他抽出了《小学算术教学法》《小学语文教学法》和《小学教师必读》和《小学教师经验谈》，这都是小薄册，他又把厚厚的几本《教育学》《心理学》拿在手里，爱不释手，他回头看田若凤一眼，借的太多了!
　　“都拿去吧，没有别人看，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大方地瞅着他，那是支持与鼓励的目光。他内心充满感激，急于要报答：“小田，这些书我帮你分类好不好，再制作一份图书目录，我在市图书馆帮过忙……”这样，他自己看书也方便。
　　“好，太好了!”她冲口而出，立即察觉自己失态了，笑笑，恢复平素的庄重：“谢谢你，项老师，你看什么时间好呢?”
　　“今天午间吧!”他急不可耐跃跃欲试。
　　她眨一下大眼睛，用温和的口吻说：“午休时间短，老师们又要在屋打扑克，太乱，你看下班以后好不?”
　　“好、好”他兴奋地回答。“你的心真细，”他由衷赞美，眼睛直直地盯着人家。
　　小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悄然走了，他知道她又照例上班级去了。他找了两根铁丝弯成个小书架，把书放到里面，整整齐齐的一排书和他折下插在茶缸里的细蕃莲花交相辉映。他坐在桌边，美滋滋地；青春容颜，神采焕发，又进来的小田瞟了他两眼，眼睛也闪射青春的火花，倏而消失了，又呈现出一派端庄沉静。
　　这一天，他下课回来就向她的位置看，但椅子总是空空的，她是一年级班主任，课节多，课间又要带孩子们游戏。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下班时间，盼到老师都走了，他站在书柜旁盼她回来。左等右等影也不见，性急的他出门张望，带学生扫除也该完了!终于把她盼回来了。她看看他阴郁的表情，柔婉地说：“项老师真对不起，我送几个学生回家，屯边的小河由于前几天下雨涨水了……”
　　他没有注意到她那疲倦的神态——病后的面容还略显苍白，也没有注意那湿了的鞋袜，就急不可耐地要人家打开书柜，她不出声地照办了。
　　那是终生难忘的场面啊!她报书名，他写目录，他们是那样和谐，夕阳照在他那神采弈弈的脸上，照在她那由于出汗反到有了红晕的脸上。伙房的余师付几次找他们吃饭，他们没有回去，也不觉得怎么饿。直到晚上，他们额上浸出细小汗珠，可是眼睛亮晶晶的似窗外天上的星。他们头并头肩挨肩喜悦地看着俩人头次合作的成果。俩人心里愉快极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大木箱子书，他的《中国民间故事》书，他的《安徒生童话集》，他的《俄罗斯童话集》，他的巴金的《家》……想起《家》怪有意思的，那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斜对门小人书铺里的小人书(连环画)他都看遍了，租书的张大妈说：“你看大书吧，准能看懂!”嗯，小学二三年级时，家住中兴商场，他就看了什么《还珠楼主》的武侠神怪小说，看过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夜深沉》……他接过这本白皮厚书，就走进了风雪弥漫之中，跟觉慧觉民一齐奔向温暖明亮的家，到小人书铺关门时，他还痴迷于四川成都高家的大院中，直到张大爷(好象在机关上班)拍了拍他的肩头：“小神童拿回家看吧……”后来，他一个星期没吃午餐攒钱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崭新的《家》，以后又买了鲁迅的《呐喊》《傍徨》，封面画的古里古怪，他还记得画家叫陶元庆；陆陆续续，五四以来大作家的作品他有了一大排了；接着他又给解放区文艺丛书排成排，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李家庄变迁》，柳青的《铜墙铁壁》，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他看到鸣凤投湖时落了泪，他为被老地主糟踏的贫农女儿怒火焚烧，他向书中的恶霸扑过去!初中时，他是文学科代表，又是图书委员，到校阅览室借回全班的图书，爱理科的人不看，他就贪黑起早地看，看，看成了近视眼；从那以后，他又上书店买了好多本世界名著……唉，在六○年困难时期家没了，一大木箱子的书也没了……
　　爱看小说使他在16岁时就产生了要成为文学家的理想(小学时他爱画画，念大学的老姑在他画本上写到：祝大侄成为大画家!)他初中毕业，到工科中专学习，他仍迷恋文学，办个市图书馆借书证，又看了不少苏联小说：《苦难的历程》啊《静静的顿河》啊，还看了中国文学史，欧州文学史……
　　现在，他边整理，边随口说出一个个中外作家的生平或轶事，使田若凤这位在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参加工作的农村姑娘，更感到自己文学知识的贫乏；她想：这位项老师比一所小学的那个他，文学知识还要丰富，于是一位个头挺拨的师范毕业生的影子浮现在她惆怅的心头……
　　看着姑娘凝神倾听的神情，项前舟更加神采飞扬地讲啊讲，似乎在给学生上课……
　　姑娘暗笑：这个人平常寡言少语，可一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她想起假期集训班上项前舟发言的样子，那时她听别人说这位新教师有些显示自己，她也有同感；但此时，爱学习的她愿意听项前舟薄薄的嘴唇吐出的饶有趣味的话，正听得入神，想不到项前舟突然转脸问她：“田老师，我说的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冷不防被问，田老师的面庞怎能不热起来呢?这位项老师啊!从小就当班长的田老师头次感到舌头不大好使唤了：“我，我只看过《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没等人家报完中国书名，项前舟又没礼貌地抢话了：“世界名著你一定看过不少吧……”姑娘内心有些气恼了，说没看过几本……但有修养的姑娘在项前舟没有觉察时就又恢复温柔典雅了：“我上的中学虽在农村，也是市属中学，藏书也算丰富，我看过《呼啸山庄》《简爱》《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啊，你一定会背诵那段名言了……”没等田老师接话，项前舟就激情满怀地朗诵起来，“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感到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细心的田若凤发现项前舟漏掉几个字，但那充满真诚火热的富有磁力的声音也感染了她，田若凤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低声朗诵后两句，读罢俩人相视一笑，项前舟怔怔地看田若凤，那病后的面庞由于精神焕发显得神采飞扬，何等地美啊；田若凤低下了头，从睫毛下偷眼看那张脸也充满青春朝气……
　　他们俩话题又扯到中国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唠得更是津津有味，他们记得故事情节，记得人物命运，连好多故事细节，都清清楚楚回想起来。田老师眼睛闪光：“我们班同学(她省略个“女”字)可羡慕杨晓冬、卢嘉川了……”“我们班同学也是(他省略了一个“男”字)”项前舟用热辣辣的语调呼应：“我那时爱围个围脖，象卢嘉川那样……”
　　田若凤也觉得眼前这位有几分象影片《青春之歌》里的那个卢嘉川，康泰演的，不象扮演杨晓冬的王心刚……
　　在交谈中，田若凤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几年前一个情境之中，她觉得项前舟比把保尔那段话留在她的笔记本上那个人，似乎更文雅一些，但个头比那人低，她不知道项前舟父母都是大个儿，只是贪长那几年项前舟不吃午饭，下学饿得无精打采走回家，午餐钱都买了小说看……
　　“唉，那一代青春多有光采，真叫人向往!我真愿早托生几十年，托生为那一代青年”项前舟发出深长的叹息……
　　田若凤不出声，倾听项前舟在抒情，但心弦却产生共呜：中学时她也这样想过啊，她甚至跑到附近军营要当女兵……
　　说话不多的田若凤，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抒起情来：“是啊，我读《青春之歌》，书页上也留下我的滚滚热泪，我真羡慕那些热血青年，那些高尚青年，我也要作一个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
　　对，作一个对真理追求的人，一个为人类作出贡献的人，一个有灵魂的人!
　　在交谈中，他们彼此发现他俩有一些契合点，都愿意自己的青春闪闪发光，都愿意自己一生过得有意义有价值；也许他们都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心灵闪光处，田若凤大方地抬起头来不禁多看两眼项前舟，这是一个富有青春活力的男子!他也一反羞怯，开朗地看着她。
　　于是，彼此发现了对方外貌的美、整体形象的美……
　　“你们俩要绝食吗?”小朱一阵风似地闯入屋内，一声大叫把他俩吓了一跳，他俩一个笑笑，一个吐吐舌头，一前一后跑向食堂，高梁米饭大豆腐，俩人一块吃格外香。
　　从此，这小小的书柜对于他来讲是满山矿藏，一泓清泉，取之不尽，长流不断，满足了他的求知欲。唉，这些年来，他所在的单位哪有书呢?他觉得自己不再如身临枯井里了，而是面对无限广阔丰富多彩的世界。他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明白，一看就是十多点。第二天不到五点钟就一轱辘爬起来，洗冷水浴，这是他坚持多年的健身法，然后又去看书，他象工蜂翻飞在花丛。
　　每天晚上，她从宿舍梳洗完回到办公室，也坐到很晚，她多是批改作业、备课，有时也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来看。他们俩很少交谈，但觉得屋里那唯一活动的钟摆似乎从他的心上荡到她的心上，又从她的心上摆到他的心上；那时钟嘀嘀嗒嗒的声音似一滴滴美酒流入他们心中，使他们陶醉，美好的时光，那甜密的时光!那时他俩精神上似嫡亲兄妹，一齐吮吸知识女神的乳汁，并肩呼吸知识花朵的芬芳。而天上的月亮笑盈盈地多情地俯视；向日葵细蕃莲的美丽的花朵，从窗外笑眯眯地注视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