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水兮沧浪石》笔立沧浪

3、开学开出喜与悲

　　暑假过后，上班的第一天。好几天没见面的教师在办公室里是不会安静的，领导班子在校长室开小会。可能会散了吧，大队辅导员朱玉珠走进来，这是一位头圆脸圆，身子也胖乎乎圆滚滚的白姑娘，眼睛也圆溜溜，又长个小蒜头鼻子。她的目光要碰上章飞冷俊丽夫妇，一定躲闪过去。据说她曾要下嫁给章飞，不知好过没有，总之冷俊丽这位师范生来校之后，章飞眼睛都没瞅过小朱；现在章家夫妇坐的正对门口说自家的事，于是小朱的短粗脖子只好向左转了，她煞有其事地郑重宣布道：“同志们住宿的同志们，每人交8元伙食费”她又呲牙一乐，可够白的，招手说：“不美的人不能到我这来!”
　　住宿的有二男二女，于是有一男一女过去交了伙食费，只有新来的项前舟没有动，低头翻阅新的教育杂志。小朱以为他没听见，就尖声叫道：“，项老师，请交伙食费!”随即又补上清脆的笑，扬一扬她值得骄傲的黑眉毛。集训时，她对这个俊秀的口才好的颇有文化风度的男青年就有好念想了。项前舟的脸和脖子瞬间全红了，迟迟疑疑走过去，局促不安地把两肘伏在桌上，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假期买书，只剩3元钱了，先交……还是公家给我垫上……。”
　　没见过这样的人，刚转到新单位就借钱!小朱皱起眉毛：“啊呀，项老师咋搞的呀，学校公款不准挪用，互助金全借出去了呀!”
　　项前舟犯起愁来，也皱起了浓眉，他一贯信奉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信条这回可坑了他。集训时，郊区供销社图书部的店员学雷锋推车来售书，很少上城的□□们围上来，这本也看那本也翻，可是买的却不多，项前舟看这本舍不掉那本也扔不开，终于捧着一摞书，让人家算的结果，是他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了，退回几本吧!突然他看到那张鹅蛋脸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神看他，他觉得脸一热，把钱全交给售货员，钻出人群，店员高声喊住了他，又退回几元钱。
　　现在身处困窘之中的他，无计可施，突然那时流行的素洁的北京蓝在他眼前一闪，白色蝴蝶结在他眼前一闪，是她——田若凤站在他面前，田老师递过几元钱：“正好我剩几元钱，项老师先用吧!”
　　项前舟用充满感激的目光凝注那秀美的面容，姑娘却垂下黑黑长长的眼睫毛，不等项前舟道声谢，就姗姗而去了……
　　小朱怔怔地翻着白眼，她怎么没想到呢!
　　校长和教导主任从校长室那边走来了……
　　项前舟的心又不安起来：不是师范毕业生又没教过书，让我干什么呢?
　　开会了，照例是祝家祥校长先讲话。项前舟想起初识校长的情景：集训的头一天是开大会，由于那天没有借到大会场，所以教师可在屋里也可在操场上听大喇叭；项前舟躲在大柳树的浓荫下听，见旁边端端正正坐一老者，穿旧的灰衣灰裤戴一顶洗得发白的旧纱帽，戴着黑框的老花镜，手执粗大的黑色金星钢笔，在小本子上端端正正地记录。开会时间一长，平日不大见面的老同学老同事就唠起嗑来，项前舟也受到传染，可是他没有老同学老同事，就想向这位老教师问问郊区学校情况，可他刚张嘴要说，那老者冷冰冰地回答：“开会时间不要说话，要认真听上级领导讲话!”项前舟过强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就斜眼瞅老者一眼，悻悻地走开了……想不到，这老者竟是他的校长。校长今天更是正襟危坐，穿着黑制服，由于衣裤肥大使瘦小的他显得更是瘦弱，头发花白胡子也白了，满是皱纹的小脸，也瘦得扁豆角似的。校长用平板的语调，从国际上东风压倒西风的大好形势谈起，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谈反修防修重大措施，俨然是一篇首长讲话。据人说，校长年轻时短小精干，刚解放时就当了乡干部，五十年代初提升为乡长，不知什么原因从1958年开始每况愈下，从人民公社社长降为助理，从助理又被调回学校。校长祝家祥的长篇报告完毕，又戴上老花镜，用缓缓声调念起学校本学期工作计划，中间还停几次———大口饮水。
　　给教导主任时间不多了，恐怕下午还要开会。大块头的，总嬉笑颜开的毕鹤亭主任开门见山，三言两语就把新学期各位教师所带的班级所任的课程说明完了，真是大得人心!
　　项前舟听到自己任四年级班主任、教本班语文算术，心花骤然怒放!他原本担心让他这个新教师教一年级，毕主任还宣布，项前舟老师还教3年1班3年2班音乐课，他笑眯眯地说：“集训时，联欢会上项老师优美的歌喉至今仍萦绕大家的耳边吧?”又向项前舟点头：“能者多劳!”
　　能者多劳!毕主任的话使项前舟心里的美滋滋的都漾到脸上了，我还会画画儿，他心中说，没敢用语言显示出来。但他那得意洋洋的神色，已经使那位教五年级的章老师冷眼相视了；内心不快，却用嬉嬉哈哈掩盖住了神情……
　　毕主任宣布了任教名单之后，柳英的一向安详平静的脸，刹时阴云密布了，他弯下头来，越弯越低，终于把头埋在肘弯里，肩膀抽动起来!□□们注意到了，有人过去拍肩问他：怎么了，不问还好，一问，竟然发出呜咽声，从呜咽又转为嚎哭，这么魁悟的大个子哭得如此伤心，的确少见，老师们围上去，项前舟更是靠近，时间虽短，项前舟对这个相貌忠厚与人为善的区教模有了深深的感情了。
　　柳英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抬起头来，他急速瞅了校长主任一眼，哽咽着说：“我、我，我不是对领导不让我带我的班上三年级有意见，我是对这个班有感情……，我知道我自己水平低，文化浅，我是恨、恨、恨后爹，为什么不让我念完初中，呜呜呜……，”他放声大哭，捶胸顿足大哭……他心里痛恨毕主任，认为是毕主任一向瞧不起他，是毕主任不让他带班上；其实，这是祝家祥校长的安排，教了多半辈子书的校长，虽然在政治上树立这个本屯人，可是在文化方面，他知道小柳的深浅，为了爱护他，不能让他带班上!
　　下班铃响了，大家劝慰一番，就陆陆续续走了，项前舟没走留下陪柳英，他十分同情这位要强心和自己一般强的大个子；可是不知说什么安慰话好。田若凤老师也没有走，近几年来她和柳英是同年组，这学期也是交出二年级，与柳英一同去教一年级新生。她不动声色，但是念初中时高材生又是学生会主席的她，刚参加工作作大队辅导员的她，只是近年因病耽误了的她，心中就没有波澜吗?在小学，一般而言，低年级教师地位，在人们心目中低于高中年级教师。
　　尽管饥肠辘辘，项前舟仍坚持陪着柳英，只要使柳英能心情好转，他陪多长时间也心甘情愿。
　　柳英终于平静下来，但呼吸仍很急促，他抹下鼻涕，猛然间攥住项前舟的手：“项前舟项老师，你学历高，文化水平高，文学好，你要帮助我啊!一定要帮助我赶上去!”
　　哎哟，项前舟的手有些疼了，但他紧紧握住柳英的手，柳老师多有志气多有心劲!他看着那仰起来满是泪痕的长脸，大眼睛射出的热切而充满期待的目光，他真心实意地说：“我一定把所学全部教给你，我们一定共同学习，努力学习再学习。”哎，项前舟，怎么不谦虚一点呢?柳英田若凤是初中二年辍学参加工作，可是人家进过培训班，在教育部门已工作五个年头了，教学相长啊!
　　柳英泪眼笑了!他也笑了，他俩在火红夕阳中紧紧攥住手，友谊如火友情无价啊!
　　田若凤劝柳英回家：“大嫂惦念你呢!”
　　分手后，项前舟与田若凤并肩走向伙房，田老师低声说：“你俩学习，添我一个可以吗?”项前舟忙抬头看那美丽的眼睛，忙诚挚地连连点头……
　　项前舟吃完晚饭，抬头看到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想到一个区教育模范，都不能带班上三年级，他一来就让他这个教育战线新兵教四年级，心头充满感激：“多好的校长!”于是他的思绪又回到暑期集训时的场面：讨论时人事干事让他参加一个大组讨论，小组主持人是操场上斥责他的铁面孔，项前舟先对他不胜惶恐，后来大会小会一多也就敢发言了，他发言时铁面孔凝神听着，听着听着竟露出了笑影，那铁面孔小组在总结会上表扬了他，夸他发言积极，认识较高。
　　集训班快结束了，和他一齐来教育科报到的中师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他和他们都熟识了，一个一个被各个校长抢走了，只有他——念过理工中专的他，冷冷清清，没有着落，性急的他又坐立不安了，为了不把自己急死，所以他又去找人事，到教育科门口，从那大敞开的窗户传出来的声音扎他的心，扎他的脸。
　　“是中专生……”人事解释道。
　　“姓项的小伙子就是戴眼镜的那个，文质彬彬象个大学生，玩什么派呢?去他的!”
　　项前舟心里气愤地说：“我玩什么派了，象大学生的风度，我也不是装出来的，我的眼镜腿还粘块胶布呢，没钱换，你看不见!”
　　“不象前几年缺□□，什么都凑合，代课的高中生毕业生大学漏子有的是……”
　　“师范毕业生不给，糊弄我们啊，没门!”
　　“不要，不要!”
　　好似耳边有雷轰炸，项前舟的自尊心深深地被刺伤了，他想扭头跑掉，不，他想冲进屋去，不干了，给我调令，我回去，向往了多少年，原来弄出这么结果，热泪夺眶而出……
　　“不要，我要!”“我要!”项前舟听到铁面孔那尖厉的声音，他已经熟悉了。
　　管人事的带笑的声音：“祝校长，你们尖屯小学校编制够了……给你们一个师范生了……”
　　“退给你们，”祝校长回答的声音很干脆，咕噜道：“那师范生我见到了……”
　　“给我们!给我们!”中师毕业生，校长们抢着要!
　　他站在窗外由于震惊发起呆来，祝校长，为什么用中师毕业生换他呢?他不明白，他的心头充满感激，眼睛湿润了，校长恰好走出来，一眼看到他的表情，铁面孔闪现一丝暖意，拍拍他的肩头，亲切地说：“小项，到我的学校好好干，争口气，给他们看!”
　　还用说什么呢?校长两句话就把他劲打得足足的了，他就象篮球凌空飞上蓝天，所以假期未满，没开学他就一下子蹦到学校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