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水兮沧浪石》笔立沧浪

32、凤怒目看前舟

　　冷俊丽抱头大哭
　　诬前舟煽风点火

　　六年二班班主任冷俊丽的黑发，埋在肘弯里，穿着花衣的肩膀抽动着，鸣鸣的哭声从办公室传到校园；章飞劝止不住爱妻，就气势汹汹奔向了校长室……不一会儿，带学生劳动归来的教师们就听到隔壁校长室拍桌子的声音；校长高扬起来的苍老声音，章飞一发怒就变得金属似的尖厉的声音。
　　“……告诉你，章飞，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是党的教育方针!你敢反对吗?”
　　“谁反对，党的教育方针不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吗?不是你让冷老师狠抓毕业班学习，要求升中学多考上几个吗?你好去报功，你好显示你来尖屯领导有方……”
　　校长似乎一时语塞了，咳嗽一通后，他的声音也充满了火药味：“告诉你，章飞，我告诉冷老师提高教学质量，可没有告诉她不去带学生下生产队劳动……告诉你，任何人和组织对着干是危险的!”
　　“谁和组织对着干!你别用大屁股压人!”
　　“我就代表组织，我是校长!尖屯小学唯一的党员，你不要给别人当枪使!向组织……”上官老师知道校长没吐出的二字是“进攻”，他看一眼已停止哭泣，已经换上一副担忧的神色的冷俊丽……他还想听听他过去的学生怎样回答……”
　　“你个人就是党组织，你是书记吗?你顶大当过乡长，我爹是大队书记，我妈顶他几十年了，叫你说早该是反党分子了……告诉你，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那点巴巴我知道，我响当当的贫农子弟，自来红，白肠白肚，不象你，得脱胎换骨，参加党……”高中生的口才也高!
　　上官老师捂上嘴，他要忍不住笑了，校长老妈的成分在60年落改时从中农上升为富农，全乡干群人所共知。但上中农出身的他，心里也骂他过去的学生：“白肠白肚?你咋呢……”他看到朱玉珠、柳英已去“救驾”，就站起来拍拍冷俊丽的肩膀：“快去把飞叫回来!”
　　申请入党的工人子女冷俊丽本来是要靠近党员校长的，虽然觉得男人替她出了气，可吐语粗俗有伤文雅，使她有些难堪，于是就站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校长室，看到有人劝架，章飞更来了劲，摔帽子打凳子：“告诉你，祝家祥，破民办教师，我早就不想干了，你还别总给我小鞋穿、挤兑我!”
　　章飞考学落榜之后，是书记爹把他逼到学校来的，告诉他：民办教师有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他到校冷俊丽也从中师分配到这个学校，为了天天能看见冷俊丽，他耐着性子当着孩子王；冷俊丽到了手，这一年才挣仨俩儿钱(他的话)的民办教师的帽子他可要甩了，回大队当会计去，上公社工厂，到城里找份临时工，路是有的，但是这学期来了一表人才的中专生项前舟，他不能不先留下来……，看那小白脸的酸样，他就有气!
　　他心里明白，祝家祥把他看作毕党，是不会给他好处的!可是，你老东西，我来时你没来，毕主任当时独揽大局，又是我的班主任，上初中被保送，多半是毕老师使的力。把冷俊丽搞到手，更是毕老师以领导身份助两臂之力。结婚时毕老师腾出自家的东屋；结婚后，婚姻发生危机，毕主任半宿半宿来说合。他忠实于自己的老师，尽管他知道，祝校长来校两月后，领导之间就有了矛盾，尽管他知道，毕主任的复杂的家史。
　　毕主任的爹在解放前是这里名声在外的大地主，死前他把家财产一分为二分给两个儿子，老二就是毕鹤轩，当时年方15岁，带了个比他更小的媳妇过日子，几年把分得的家产败个精精光光。土改时，老大是地主，穷得叮当叮当的老二是贫农，仗着有高小文凭还当了□□，升了主任，上中学管过后勤(与上官老师一齐去的，上官老师教语文)，又一齐下放回小学。
　　章飞正唾星四溅发表演说时，突然间他听到少妇的怒斥：“章飞，谁叫你来的!来了就应该向领导好好汇报情况……你怎么这么混这么混啊!”
　　章飞一扭头见少奶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立即断了电；他发怒是为了少奶奶，他口若悬河也是为了少奶奶，本想邀功取宠，反遭训斥，于是他咔巴住嘴，静等“内部指令”了。
　　冷俊丽一面向校长陪笑，一面喝令章飞回去。朱玉珠、柳英乘机一拍一搂，就把刚才还怒发冲冠的战将请出了校长室。
　　大将回朝，观阵的□□们也解过了乏，就陆陆续续回家了。好奇又性急的项前舟想问问事情的原委，无人作答。一回头看田若凤，见她走向校长办公室；他不明白，她干什么去了?书呆子，你不明白，陪三姑父回家，此时劝他老别生气上火，她是责无旁贷的。
　　看到校长为学生劳动的事大动肝火，想到校长把学生参加生产队劳动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对体力劳动与学习的关系，爱探讨问题的项前舟认真地思考着，他回忆自己切身体验：
　　闷热的八月的果园哟……
　　中午，强烈的太阳光照射在黄土墙上，一寸一寸地在移动。阳光又似花纹落在一条一条沾满泥块的腿上，落在晒得黑红的胳膊上，裸露的胸脯汗渍未乾。屋里鼾声大作，窗外知了劲鸣。一排大炕只有他项前舟一个人还在醒着，对他来讲，这是一天最难得的最宝贵的时光啊!一天里，他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能看一个多小时的书……
　　果园的一天是忙碌而辛苦的。晨晓，昨日的劳困还没有解除，上工的钟声就把青年震醒，睡眼朦胧走出屋去，晨风才拂去脸上的睡意。沉重的劳动啊!到配药池边挑起两大桶药水，城里长大的人的肩膀，挑不到百步就觉得疼得不行，这还没走完千分之一的路程呢!咬着牙踉踉跄跄地走下去，走下去，觉得身骨架都要碎裂了。全身感觉只集中在两桶药水上，疼痛而又木然地走下去，把一朵马莲花把一块石头作为路标，走过一段路程又一段路程……“歇蹦”的钟声一响，扔下扁担，往地一躺，口干舌燥……而晚上，夕阳落山才能收工，回宿舍人就象稀泥摊在炕上，连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吃完晚饭，已是暮色苍茫，这个山沟没有电灯，屋里昏黑一片……
　　只有在吃完中午饭以后，才有阳光才有空闲看看书。但，身子疲乏不说，重如千斤的眼皮老是要落下来，屋里又闷热如笼屉，该死的麻蝇嗡嗡的叫着向赤脚光背上落……他还偏要啃这套从旧书摊买来的灰皮的《政治经济学》，苏联社会科学院著的，他看不懂又无人指导，又热又急，两眼要乱溅金星了……
　　还有干扰。冷眼射来，热讽投来。有一天，睡炕梢那个尖鼻子小戈，前年的高小毕业生，嘲弄他学文化(已不是一次了)，把他惹火了，他反唇相讥小戈水平低，终于俩人扭打在一起。后来，才知道小戈受人唆使找他别忸，一些人把他当作不入乡随乡的异物，看他不顺眼……更何况他露了一手，受党支部委托，编了一期(那一年的创刊号也是终了号)墙报，他画的报头,他写了几篇诗文,他抄的文章(他的钢笔字较为好看),报头画的一男一女昂首挺胸面向未来,女孩子们说他画的是自己,真是冤枉,男青年听女生一说，更冷眼向他了……
　　高中毕业生张林笑着说：“这是项学士专刊。”
　　不知张林此话含意如何，他和张林却是好朋友，是一起从城里来到果园的。专刊上也有张林写的，别人投稿不多。
　　一天他俩把酸痛的身子铺在土坡上。劳动有些适应了，不那么累不那么疼了。张林看着天边渺远的一朵白云，眼睛充满忧伤。
　　他问张林：“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有什么打算?成了十八世纪的农民了……我不想，什么也不想，想起来更痛苦，我只恨自己不争气，连个师专都没考上……”
　　他觉得张林太消极了，可那时不善于说道理的他，也无话能说服张林。午休时，他从书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大本子，这里面是他几年来抄的名言警句，他翻看一会，感到精神很振奋，就跳下地跑到另一个宿舍，把张林拉到外边，把自己抄的名言警句一一指给张林看：
　　“你看马克思说的话：‘自暴自弃这是一条永远腐蚀和啃啮着心灵的新鲜的血液、并在其中注入厌世和绝望的毒液’，伟大人物的话就是了不起!”他注意张林的表情，见他也一脸严肃地听着。
　　“看这句话：不要因为迷雾笼罩着路，就放弃足下的追求。希望的种子是在奋斗的土壤中孕育破土的。看这段：船无动力，就会在大海中任狂风摆布；人无理想，就会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张林听了不住点头。
　　他又高声念一段：“因为有追求，才有人生真谛。”张林陷入沉思之中。
　　“追求……道理都对，可是这里哪有条件啊，想学习，哪有时间?”
　　他沉吟一会，说：“可以挤时间吗?吃完早饭挤半个小时，午饭后挤一个小时，晚饭后挤半个小时，天黑了没有电灯，咱俩讨论问题……还有雨休呢!”他一兴奋，就涛涛不绝说话，两眼放光。
　　“雨休?队里还要进行政治学习呢!”
　　“不能整天学，再说听念报有好处。”他想到一个月有多少时间可以利用，一年有多少时间可以利用，越算越兴奋。
　　他的情绪也感染了张林，张林也转起眼珠来：“学什么呢?对!干什么学什么，咱们学园艺，拜吴技术员为师，学机械，队上正好缺技师……”
　　他们向技术员借了几本书，开始学习。过了几天，他发现，念中专却偏爱文学的他，大吃苦头，物理、化学、数学比张林差好大一截，跟不上。他怕影响张林学习进度、学习情绪，只好说：“我不拖你后腿了，你做个米丘林大有希望。我得确立一个能用上我的长处的追求目标。”
　　他和张林讨论起来。他小时爱画画，老姑在他儿时画册上写到：愿大侄成为大画家……果园有真山真水鸟语花香，可是没有钱买颜料买纸啊……学音乐，乐器太贵!他跟别人练过唱歌，声乐很复杂，无人指导也不行……他从小学四年级起开始看文学作品，念中学是文学科代表……练习写作最不费钱，有支笔、有白纸就成，他还有一些文学书。
　　对，就学文学，他给自己订个学习文学的计划，每天还练笔。几个月后，场广播站广播了他的稿件，市广播电台广播了他的来稿!他还把几十首诗的习作寄给省里有名的文学杂志。
　　乡邮递员有一天交给他一封厚厚的信，是退稿信。但是随信寄来两本内部通讯，有名作家的写作经验，有对青年习作者的鼓励。那字是用绿色印的，绿色是希望，他心头也充满了希望，以后学习劲头更足了!
　　学习是艰苦的，瞌睡要伴随劳累征服你；从甜美的睡梦中挣脱出来，就象小虫从粘稠的糖水中爬出一样费劲；打扑克的笑声诱惑你，清风明月吸引你去寻觅异性……但是学习使人感到精神充实，他没有虚度人生的空虚感。
　　有时学习疲倦了，他躺在中午的阳光之中，看蓝天高远深邃，又洁净无比，蓝得似乎要滴下来；傍晚，看火烧云绚烂无比，落下来吧，在人心燃起火炬；早晨，霞光何等美丽，果树也成了彩霞，花吐芬芳，小鸟鸣唱……只有人才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丽，作为人是多么幸福啊!怎么才能不愧对这一个人字呢!学习、追求、奋斗，为人生增添最新最美的画!他，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平凡的农工，但是他要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优秀的人!不做浑浑噩噩的人、不做随波逐流的人。
　　好回顾往事的项前舟回想起在果园里边劳动边学习的经历，接着又想起小学时代的一些事情，解放以后的教育，特别强调劳动教育。他永远记得小学音乐课上唱过的歌子：不爱劳动不学习，我们大家不学她(不劳动天天玩玩乐乐的蝴蝶)……要学习蜜蜂采蜜，要学习蚂蚁勤劳动……。他长大了，爱抄报纸杂志上的诗，全是歌颂劳动伟大描写劳动热火朝天场面的……劳动最光荣，劳动最神圣，劳动人民最伟大，热爱劳动的观念在他心中牢牢扎下根来，他跑到工厂读半工半读的中专，就是为了成为一个劳动者。他写了一首诗，“我奔向烟囱的森林，一轮红日从那里升起!”那时妈妈开文具店，他模仿无产阶级诗人殷夫的“别了，哥哥!”也作了首诗：“别了，妈妈!我告别在银元上打罗圈架的家族，工厂是我真正的家!”
　　下车间劳动，他的劳动观念强，不怕脏不怕累，屡屡受到表扬，工人师傅愿意要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夸他认干!到农场，初来乍到时，他象个大学生，文质彬彬，可一干活儿，出乎人们意料，被评过先进。
　　回想往事的结果，他初步得出自己的结论：劳动教育万分重要，锻炼人、改造人，他原来体弱，现在变得强壮，小时一切家务活都是奶奶干，他什么也不会，也不爱劳动，后来有热爱劳动的思想，变勤快了。劳动是艰苦的，也是光荣的，劳动创造了财富，劳动创造了世界。
　　特爱表露思想的他，在办公室里又谈看法了：
　　城里的孩子确实需要下乡劳动，好好锻炼，不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我在农场就看到农村孩子，从小就干活，有劳动习惯有劳动能力。”根据他在农场、工厂劳动的切身经验体会，他说：“体力劳动代替不了科学文化知识的学习，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还是有区别的!农村孩子在家活不少，占用了不少学习时间，到学校劳动多，学习肯定要受影响，对学生全面发展、对学生成长不利……劳动多，家长有意见。再说，生产队人那么多，怎么不出活呢，到现在粮食还在场院里……”
　　上官云林老师说：“出工不出力啊，社员里确实有上工糊弄来挣工分的现象……”
　　项前舟自以为对的滔滔不绝的议论，校长在窗外听到了后半段，原本与章飞争吵就一肚子火，此刻火要窜脑门子：“项前舟，你一贯与领导唱反调，章飞完事了，你还在煽风点火!”
　　田若凤看到玻璃窗透来校长的神情\'怒目看前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