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水兮沧浪石》笔立沧浪

31、凤为前舟担心

　　凤为前舟真担心

　　那年凤为前舟担心过......
　　在政治学习的会上，校长按上级要求号召教师思想革命化，要向组织交心，要联系自己思想实际，斗私批修，敢于刺刀见红!项前舟又打头炮了!他说他自己从小生在城市，长在街里，不会也不爱劳动，后来到工厂农场，才体会劳动创造世界、改造人类的伟大意义。认识到参加劳动对反修的伟大意义。他说他从小学开始看了大量的武侠、才子佳人 、鸳鸯蝴蝶派小说，看了法国的、英国的、俄罗斯的小说、诗歌，形成了恋爱至上主义、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的思想，也看了不少苏联小说，使他有英雄主义思想，但他有个人英雄主义……
　　他说他有成名成家思想，初中时就想将来成为一个大作家、成为一个教授。他说他在工厂农场，都用五分之四精力工作，五分之一精力来写作看书。到学校来以后，他也想用五分之四精力来教书，五分之一精力来学习，准备考大学……
　　斗私批修吗?所以他把私字都倒出来了!文学的泉水滋润他良好成长，他没有说，思想革命化吗!他大谈文学艺术对他的消极影响。他说，我永远记住大诗人何其芳的诗集《夜歌和白天的歌》诗集里那句诗：我热爱我自己，所以我渴望改造我自己!
　　项前舟陶醉在自己的发言当中，借着上级提倡“自身革命化”“思想革命化”“斗私批修”“向党交心”的政治学习时间，他认真回顾了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历程，他想起一本探讨那位精神巨人一生精神历程的书，把这作为发言的开头。
　　上官云林又嘻嘻哈哈的老顽童姿态：“小文豪以大文豪开篇，有意思!”他的以前学生章飞横了他一眼，他觉察到了，就打住了话头，心里说，你项前舟用文化巨人和你个小学□□相比较，真是自不量力，骄狂!项前舟平素不注意别人微妙表情，更不懂别人心理，打开话头，就象打开水龙头把心里话如水流哗哗往外倒。他说现在，他深深热爱教育工作才明白小学教师的工作有那么多深奥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所以他想成为一个小学教育方面的行家……他几乎又把专家这词说出来，迟顿的他，也明白了专家这个词，现在不仅不带来荣誉，好似很不光彩的词，所以舌头一转“专”变成了“行”字。
　　章飞原本低头在纸上乱画，这时抬起头，一丝冷笑：“说来说去，我们的项前舟老师还是要成名成家……”柳英笑容满面说：“前舟，你真得挖掉成名成家的思想，别走白专道路。”“现在我不想成名成家了，只想把眼前工作干好，拿个班教好课，真不容易”，项前舟诚恳地说，其实他在前面谈自己生命历程，也的确无意识地炫耀自己了，我是多么有抱负有理想啊!
　　项前舟这里用绝对的尺子来衡量自己，用显微镜搜索内心的私字，上官云林暗笑，也感到诧异，这个长相聪明的项前舟何等愚蠢。有几年教育生涯的人，学会了用厚重的壳儿包住自己内心世界，学会保护自己；但面对上级号召，要思想革命化，也得斗点私批点修。柳英结婚时，家实在困难，他兼管学校会计，(也是校长信任)私自挪用公款二百多元；他可以慷慨激昂地大谈斗私批修的伟大意义，说自己在秋收后大地里拣了两穗落下的苞米，没有交给生产队，后来一斗私批修 ，又送给生产队了；但挪用公款的事，他能斗私斗出来吗!(直到四清时才被调查出来)。章飞不安心于教育工作，人所共知，会场他才不讲呢，只讲为了抄近路上班走庄稼地里小道，是私字作怪……历史上宗教圣徒，把自己交给上帝，他项前舟真诚地向组织交心，他自得其乐地津津有味地剖析自己的灵魂。那边田若凤的心颇感不安了：
　　这个人啊!反□□，反□□，拨白旗，都是组织上从你自己口里、自己写出的文字中找出你的问题，然而群众一批，顺你的藤摸你的瓜，把你打个稀里花啦!又踏千万双脚!什么也不懂，他外表老练成熟，此时怎么这样幼稚……
　　唉，项前舟啊，五七年反右，他刚好念初中，正巧有病在家；反□□拨白旗，他在工厂农场，在工人堆里，斗争不甚激烈。这些年轻的小学□□，可是亲身经历过政治的风雨，见过政治斗争的场面，别看脸上连个皱纹也没有，心上却有了不少道道。

　　项前舟工作干得正欢，学习正有劲头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从鹰钩鼻两侧不时向他投来探寻审视的目光。项前舟从来不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特别是不研究别人的心理活动，一方面是由于他内向的性格，不大注意外界，更主要的是他忙，忙，实在没有精力看别人想别人，他更看不出教育界险象丛生!
　　那双冷眼是校长的。校长近来是用喜眼看他的，这是很不容易的呀，校长那样柔合的目光投在项前舟身上。校长对项前舟那和颜悦色的态度，教师们都察觉到了，这是极少见的!要知道校长终日板着面孔，好象谁欠他八万吊。校长早早地站在校门口，等教师上班，察看各班迟到人数，他对教师、班级满意的时候少，总拧着扫帚眉、沉个脸。他对项前舟有好感，认为项前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是个少见的好苗子，有才华又有干劲，清晨他从校长室里看到项前舟朝气勃勃的身姿，晚上他看项前舟苦读的身影，内心就涌起阵阵喜悦，他决心把项前舟培养成为一个能代表学校上公开课的教师……开学初，项前舟顶了他，他给项前舟开了个生活会，是为了打掉这小树的乱叉，是为了使千里马驯服，好走正道。后来当他那当兵的儿子在外面找了一个好对象之后，他就对田若凤盛赞项前舟的才貌，大谈行行出状元……他是田若凤小学时的班主任，又是若凤的远亲长辈，家现在就和若凤住对门；当他看到项前舟与若凤并肩的身影，他觉得一匹千里马被他拴住了……然而，他逐渐发现，这小树竟疯长起来，枝条伸向四面八方，这千里马狂奔起来，不按他路线走……看什么这个学，那个学的，该一心扑在教学上!课要备几个钟头，判作业要细得一丝不苟，有余力把落后学生找来辅导吗!他对项前舟又采取措施了，有一次项前舟兴冲冲地走进校长室美滋滋地说：“校长，这是我这一段学习心理学、教育学的一点点体会……”美得你，他大笔一挥在上面写到：“少谈空洞理论，要务实!”给他个冷水浇头，让小伙子清醒清醒，冷眼看他还不服气，再敲打敲打他：“小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要务正业。”
　　校长又是浇又是点的，可这番苦心，项前舟竟然无动于衷!后来校长见点他不成，就和他进行一番长谈：“小项，你是不是要做个文学家、心理学家……”
　　“不，我就是对各门科学感觉有兴趣，学了之后，觉得对工作有好处，能居高临下解决班级教学问题……”校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的路走不通，我见过多少□□想成名成家，结果一事无成，不如我……”校长讲起自己成功经历：两本教科书，一本字典搂怀里睡……不几年，他超过了那些或悠然自得者，或好高鹜远者，成为全区名教，学生识字率全市最高，出席过省群英会，二十四岁就当了梨花庵中心校的校长，二十五岁当乡长，二十六岁进区政府……他没有说的是：一个意外事件，使他没升为科长或部长，滑下了坡，无端遭受打击使他有些心灰意懒；但校长深知落后更要挨打，他要干出名堂来，他要使尖村小学成为一面旗帜，来校后，他发现师资不打点……唉，他对项前舟寄与多大期望啊!也给项前舟指出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
　　校长在现身说法，又暗暗观察项前舟：他还是没脸，他还是看，只不过见他校长一来就忙把书塞进抽屉里，或用教科书压上。哼!告诉他成功秘诀不听，那秘诀是：死啃教材，狠抓学生，多讲多练，事必有功!校长很是气恼：给你指明路你不走，我要的是样板□□，不是什么家，什么家与我何干，对我有何用!
　　项前舟看见校长剜他的目光，心里说：校长啊 ，你说的我认真考虑了，不能只从升学率、分数线来看成绩吧，党的教育方针，是全面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学生该有高尚的情操，丰实的内心世界，有着各方面的知识……□□呢?□□也要成一个全面发展的人，才能培养出全面发展的学生。我们这些□□也不象你年轻时那样，我们是社会主义制度培养出来的中学生，我们对人生、对世界有着更高更新的追求；不能用旧眼光来要求我们这一代，就象私塾先生的眼光也束缚不了你那代人一样……
　　“小项，又寻思当什么家呢?白日作梦吧!”校长露着少见的笑容说，却是露骨讽刺、严厉批评。项前舟涨红了脸，由于自尊心过强他冲口说出：“校长，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呢?我恰恰是考虑班级的事……”随即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把工作计划说出来……你校长目光就是锥子，也探测不到人家大脑皮层上兴奋点吧!
　　校长目光如锥，扎到固执人的身上也钝了，但后来，一次党课学习也不找他了。项前舟以为是朱玉珠疏忽忘通知他了，他倒不怎么恼火，凤在人背后却总和他念叨。有一次，教师去市里听一个省先进教师的录音报告，散会后，他俩一齐回来，凤说：“你看，人家多光荣……”没往下去说，又埋怨开校长：“校长看人就是香时是一朵花，看不上时就是豆腐渣……”接着又规劝道：“既然校长不高兴，与工作无关的书少看一些……”。
　　他不觉脸色有变：“教育学、心理学、这一套《农村小学教师丛书》还有与小学教师谈修辞、谈语法——哪一本和工作无关!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桶水，专家说的。”
　　她见他生气了，也认为他说的有理，磨刀不误砍柴功吗，就柔声说：“不说这些了……”又捏捏他的旧棉袄：“隔两天买几尺布，给你做件新的，家里有新棉花，你身上这件有几冬没拆了?唉，没娘的孩，真可怜……”
　　他感动了，紧紧拉住她的手，他们高低差不多的身影投在大地上的日光里，在乡村无人的路上时而移动，时而停下，停下时在干什么?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