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水兮沧浪石》笔立沧浪

18、接他去田家是相亲吗

　　在晨光大亮时，他醒来了，就跳下地，先洗冷水浴去，边洗边想着心事……突然他听到脚步声，凤的，她在敲门：“还不起来呀……”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跑过去开门，她笑盈盈站在门前，容光焕发，绿色的线帽好似花萼，面容好似一朵乍开的花，她又抿嘴一乐，“抓你这个懒蛋来了……”
　　她走进屋来，看着卷起的被子，皱着眉头：“这么脏……”他脸红了，忙起劲分辩，说工作忙。她笑着瞪他一眼：“不管你咋说，限三天内拆被……”她迟疑一下：“我帮你做……”
　　他的心头充满甜密，上前要拉她的手，她用小指头弹回了他的手，正正经经地说：“大姐让我邀请你到家去……”沉吟一会看着他的眼睛又说：“这可不算什么仪式，就是全家要看看你……，我怕你起来又进城上图书馆，所以早来告诉你一声，午饭到我家去吃，你十点钟去吧……”
　　啊，他说不出话来了，幸福这瓶美酒直灌他心头。
　　她也用了带浓厚感情的语调说：“你要换身衣服……脸要洗干净，脖子耳朵好好洗洗……”
　　她的声调越发柔和：“我回去准备了，你一定去啊……”到门口又说一声：“别忘了，十点……”又给他一个甜甜的、更柔情的眼波。
　　他按照她的话把脖子洗了又洗，耳朵掏了又掏，在小镜里照了又照，穿什么衣服呢?他可发了愁，他没有新衣服……
　　刚过九点，她又来了，脸上艳丽照人：“大姐让我接你来了，你打扮个什么样了，我也放心不下……”
　　她让他端正坐着，头歪来歪去看他脸，看他的发型；她让他立起来，从前到后，从头到脚端详，叹口气说：“你连一套新衣服也没有啊!唉，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啊……以后我……”她不说下去了，转了话头：“这身旧衣服倒挺合身，这双皮鞋太笨重，把脚显大了，换那双新买的黄胶鞋吧……”
　　他任她摆布着，象个小孩，只是傻乎乎地笑着，他不出声，可能嗓子眼都被甜蜜塞满了吧……。她终于批准他出发了，但是却不允许和她并肩而行，保持了相当距离。
　　离她家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厉害。学习时曾从她家后门路过，后门紧闭就好似一本书的封面，里面是什么内容啊。到了，从清澈小溪里的几块大石头踏过去，就是凤的家。
　　凤的侄男侄女站在河边是欢迎他吗?听到孩子的喊声，她的大哥、大姐、二哥都走出门来迎接他。凤的母亲也迎出来，凤的眼睛象妈。大嫂和新过门不久的二嫂在外屋地切菜，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大姐挑开东屋的门帘，新箱新被新房的迹象犹在。大哥二哥陪着他聊天。大哥很健谈，头脑也很清楚，交谈中才知道大哥在省城当过工人，六○年困难时期带妻儿回乡务农。唠来唠去唠起他的身世，他谈起解放后父亲因抢救国家财产落水牺牲的经过……
　　话头被打断了，生产队会计有事把大哥二哥找了去，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目光投送到装相片的镜框里，一个瘦瘦的梳着粗大黑辫子的姑娘，白衬衫带着标志少先队大队长的“三道杠”，用那黑黑的大大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年轻的姑娘爱照相，她也在那小小天地展示她青春美好的身姿神态，使他百看不厌，入迷一般。凤进来拍拍他的肩头：“傻样……”
　　“我不是看你吗!”
　　“我有啥看头，一个丑丫头!到西屋躺一会去吧，这屋炕头太热了，你昨天回去准没睡好觉……”
　　这般兴奋还能困，还能睡觉，但他也愿意看看西屋，就跟凤过去了。一进屋就看到一排排奖状，有大哥的，大哥是劳模；有二哥的，先进民兵；还有凤的，三好学生、优秀大队长、模范教师、优秀团干部，阳光照射奖状，光闪闪地亮在项前舟眼里，他敬仰地抬起头，把奖状一一细看，他用激动的声调说：“我一定好好工作，配得上你们这个家庭。”
　　凤说：“大哥大姐二哥都行啊，最有能耐的是大姐，才念几天书，快跟大姐夫随军走了，现在当上了商店经理。”凤又指着一个镜框，里面的清瘦老人慈祥地笑看他俩，“这是爸爸，爸爸活着，一定喜欢你，他就喜欢和人家谈古论今，他最喜欢有大志的人，喜欢爱学习的人……”她用沉湎于往事的感情浓重调子说：“爸爸最喜欢我，八九岁时爸爸还吻过我呢!爸爸要不去世，他一定供我上高中，供我念大学……”凤有些伤感了，她念到初中二年就辍学到小学教书了，他真想安慰她，告诉她，自学也能成才，我们俩人今后共同奋斗。
　　伤感情绪如秋天的一朵云，很快在凤的脸上消失了，凤又甜甜地笑着说：“他老人家要活着，逢年过节姑爷们围在一起比比高低多有意思。”
　　他笑了：“你估计谁最有才呀?”
　　她用手点点他的脑门：“小三儿!”
　　门帘一挑，跳进来个小姑娘，好象小学时代的凤从照片上跳下一样，她放下书包，吐吐舌头又跳出去了，“是大侄女。”
　　草编炕席是新的，一片亮堂堂。宴席开始了，全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分头围着两张桌，菜肴丰富热气腾腾，哥哥、姐姐都连连让他吃菜，大姐说：“昨天想到买肉太晚了，商店都关门了，只好在饭店买些熟食……”
　　昨天下午这姐俩在路上又把他研究了好长时间，才定下今天的举动，这是凤以后告诉他的。大姐夸他五官端正清秀，聪明老实，有发展前途，行行出状元吗!
　　他在饭桌上喝不了一两酒就醉意洋洋了，酒不醉人心自醉啊!他感到温暖，好似飘零的小水珠，落进热气腾腾的热水锅里，很快同化了。多少年来他没有享受到家庭的温暖了，多少年来他孤孤零零一个人，想到这他的眼圈红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对得起大姐，对得起这家人，对得起凤。吃完饭，他坐在热炕头上，几乎要被暖融融的亲情融化了……
　　夕阳西下，大姐执意要回去，凤和他把大姐送到浓烟滚滚的大陈屯火车站，大姐有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悬在心头有几年的妹妹婚姻问题解决了。他俩对大姐也很依恋，他没有姐妹，他为今后能有一位这样姐姐而感到喜悦。
　　恋恋不舍地把姐姐送上火车，火车又在山角拐了弯，他们才回过头来。一个熟悉的面容向他们微笑，这是邻校的教师，那人显然看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正好公社搞活动，就把他俩好的消息传开了。
　　他们抄小路走了回来，在树林里他冲动地吻了她，斜晖披在他们身上。快走到村口时，屯里干活的人都停工张望他们。他俩听到对话：
　　“那戴眼睛的是老田家三丫头新搞的对象?”
　　“文质彬彬，象个大学生。”
　　“那丫头心高，找的人错不了，不找个大学生能干吗，不找大学生就找大军官了……”
　　他们走到池塘边，夕阳躲在云层里了，天光暗淡，水波暗淡，草叶枯黄，芦花纷飞，凤的话渐渐少了。他惊讶地打量凤的面容，凤的脸上出现了惘然若失的神情，他惊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淡淡笑着，摇摇头，“只是心里觉得……”
　　他诧异地看她那兴奋神色瞬间消失的面容，心里问着：“因为什么呢”这大大的问号到今天仍旧没有答案。
　　啊，那时她的心灵潜藏什么?他没有及时弄清楚，看她的表情，她自己也不大清楚……
　　走入斜阳笼罩的村庄，田若凤自言自语似地说：“认命吧……”
　　又回头用深深的目光看了项前舟一眼说：“行行出状元!”然后如释重负，恢复了先前的欢愉。
　　这两句话，莫名其妙，近于短语，虽没有随风飘走，虽然落入项前舟的心里，可他当时没有领悟，以后用一生的时间才解悟这两句话的内涵……
　　村庄溶入晚霞，归来暮色苍茫，俩人手牵手又偎在一起，走在回学校的乡土路上。这路有几百年，走过了多少代人，走过多少对恋人!不远的沧浪河比天还蓝，沧浪河曲曲弯弯流向天际……
　　走近尖屯，这里有一条通向沧浪河的小溪，溪边丛生芦苇，无人收割，迎风亭亭玉立，项前舟突然想起诗经里那首诗，就向凤朗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泗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唏
　　所谓伊人在水之涓
　　溯泗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氵矣
　　溯泗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氵止
　　天上空无晚霞，都落到他脸上去了，天上的星星从他眼里升起，他借风叹息：“我日夜思念的人儿啊，在河水那一方，道路坎坷而又迂回啊……凤，今天，这对于我们一生是神圣的日子啊!你真的以爱人身份在我身边了，真的要与我结成百年之好了，你的家在我身边，你的妈妈也在我身边，是我的妈妈……”
　　两千多年前从肺腑流出来的诗句，通过项前舟的肺腑能响彻以后的千年，暮色四合，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俩个人的热吻……没有河水的阻隔，没有道路的距离，凤啊，你真的与我永结同心，梦，明明又不是梦……
　　他用如醉如痴的目光看着咫尺之近的凤：低吟晋代陶渊明《闲情赋》里的诗句：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让凤以争芳，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惠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馀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盼，余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娟，举止详妍……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涂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末央……
　　华美的诗句，悠扬如音乐的吟唱，凤跟项前舟进入了至美境界，生命所没有体验过的一种至乐；幻觉中，诗句构筑了华屋，屋里堆满鲜花，吐着幽香，墙上挂着乐器，笛、箫、胡琴，应有尽有。她弹琴，项前舟唱歌，和美的过一辈子!

　　第十四章月芽变瘦孤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