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已是百年身》衣露申1981

8、一生一代一双人

　　医生每日到周宅来换药，学校里早已请了假。伤口正在一天天好转，可过程实在难熬，每一次医生都说好一点了，可这一点点的好到完全康复又不知是何年何月。最痛的时候早已过去，香雪海开始跛着一条伤腿在宅子里游荡。
　　虽说住了进来，可看见周复生的时间并不多，往往还在半梦半醒之中，她便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他一出门，香雪海才不紧不慢地起身，饭厅里早已做好各式早点。张嫂有时候会跟她闲聊几句，但见她似乎没什么兴致，渐渐也少了碎言碎语，只是觉得这十几岁的少女虽然待人亲善客气，却始终与每个人都刻意维持着距离，偶尔谈起天来，笑容也抵达不了眼睛深处，有种超于同龄人的冷漠。她反而更加心疼香雪海，即使是山珍海味，宫殿楼阁，总归也是寄人篱下。
　　香雪海喜欢坐在后院看书，虽说已立夏，可她爱极了在阳光下看书，直到额头微微起了薄汗，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之前的那几天，周复生每日都会赶回家跟她一起吃饭。偶尔会闲聊几句，可总也打不破一问一答的模式，无外乎伤势恢复得如何，身体有没有异样，住得是否习惯，有何不满意云云，过了几日，饭桌上只余她一人，到也落得清净自在。只是张嫂在旁边抛下一句：“先生很少回家吃饭的，前几日也是着紧你的身体，见你没大碍了才放下心事。”她知是好心，想要她宽心，可她并没有对张嫂说其实自己并不在意。听了进去，并不言语。
　　只是她还是会给夏辛行写信。
　　“辛行：
　　见信好。生了一次小病，所以许久没有给你写信，真不幸，好好学生的生涯才刚刚开始就已宣告结束，我并没有参加考试。不知暑假过完，我是否还要从头学起，想起就觉得头皮泛麻，看来换个环境，厄运似乎并未远离我。
　　等你收到信的时候，想必那场黑色的考试已经结束了吧？不知道你是否还能看到这封信。前几天，叔叔跟我谈起去美国的事情。我不知该不该答应。没想到短短一年，人生竟成了三级跳，从小城到C城再到美国，旁人难以企及的梦想，我居然也能遇到，可被人主宰的生活感觉并不好。至少，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如履覆冰，恨不得从日历上撕过一年，我已是成年人，终可自力更生，不再受人摆布……
　　“写给小男朋友？”
　　香雪海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周复生竟站在自己身后，离得那么近，反射性地站起身，额头擦过他下巴，她往后微微一仰，把信攥在手心里，瞬间揉成一团。
　　“不是。”
　　“那是写给谁的？”
　　“自己写给自己的。”
　　“给心扉的信？”
　　“恩。”
　　“有什么疑问都能自己解答？”
　　“不，只是倾诉。”
　　“你不需要解谜？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统统都爱把为什么挂在嘴边。”
　　“心不急，谜底会自然揭晓。”
　　“与你对话真有趣。没想到香氏竟有这样的女儿。”
　　她闪过疑问，谁说她不渴望解谜，“你为什么要叫我母亲是香氏？”“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收留我？”这么多的为什么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是怕答案太过不耻，还是拒绝接受真相？她不知，只是本能的逃避。
　　沉默。
　　“你并非不好奇，只是不知如何开头，对吧？”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一直看到眼睛里，她与之对视，眼睛里的惊诧、拒绝、紧张、局促尽收眼底。
　　他笑了一笑。“与其消极地等待谜底，不如自己去寻找谜底，你觉得呢？”

　　C城的盛夏比想象中还要酷热，整座城市犹如巨大的蒸笼，热浪足以让人窒息。出过一次门后，香雪海再也没有兴致去探究这座火焰山上的城市。闲极无聊的时候，她开始翻阅书房里的书，这一日，她看的是《狱中记》。那位写快乐王子的人原来也有这么多的悲伤，隐忍的，爆发的，明明悲伤到了极致，可人们记住的还是那一则让人落泪的童话。
　　周复生的书房里不只有王尔德，叔本华，那一排让人头昏眼花的经济类著作，香雪海终于在书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索罗斯传记》，她听过他，97年之后，他的名声让所有中国百姓都牢记在心。奇怪的是书的扉页上还有一句话：“操盘手都是孤独的。”落款是周复生。这让香雪海隐约猜测到他的来历。
　　世间的传言是这样的，年轻时代的他也不过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红马甲，身经百战，财富以惊人的速度翻番，一时成为投资界的神话。去年的福布斯终于发现了这位如日中天的年轻富豪，即使神通广大的他们也无法准确地估计他的身价。至于外界甚至并不清楚周复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此时的香雪海并不能完全知晓这些不见硝烟的战争是如何的惨烈，可扉页上的那句话却深深印入脑海，孤独并非香雪海的专利，原来，原来，他亦是如此。
　　心下了然，浑然不觉间，禁闭的心扉虚开了一条缝，门外隐约有光线投射。
　　那一日，周复生回到家中，晚餐吃到一半，他才方觉这一日的香雪海与往日的不同。神情轻松，嘴角居然一直抿着笑意，犹如小孩发现了未知的宝藏。
　　“有没有惊喜要同我分享？”他放下碗筷，笑意颦颦。
　　“啊？”她抬头，尚来不及收敛心神。
　　“我以为你今天会有开心的秘密，想与人分享。”
　　是的，的确有秘密，只找到了谜面，急切需要有人一同找到谜底，犹如少时的拼图游戏。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块拼图，暗自窃喜，却不知如何把这些零碎的秘密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案。
　　“你说我不去美国好不好？”话锋一转，她挑开了话题。
　　“给我一个理由。”少女心思逃不过精明的商人。他想看她如何解释。
　　“我想学的是法律，不是金融投资。”这数月来，她已约莫估计到他的心思。书房岂是他人想进就进？他放任她，任她去看去挑去读，书桌上的投资计划、股权分析，她看得生疼，这么明显，她没有理由不懂。虽然想不通他对她的重视，但也必须表明心迹，否则一错再错，她确实无意涉足他的王国。
　　“我以为你会回答我，你想学的是艺术。”片刻，他才留出心力开这样一个玩笑。他早知她的天分，却不知她亦心思敏捷。如真有心，他朝成就并不在他之下。可惜。这行业注定没有朋友，只有马仔，而接班人更是寥寥可数，他有心，可却她无意。
　　“我以为艺术是有钱人的消遣。”轻描淡写，她时刻不忘提醒自己和别人，自己的出身。寄人篱下，只等羽翼丰满。
　　“随便你。”看似无可奈何，却隐约露出放任的姿态。
　　没几日，周复生便递给香雪海一份C大的录取通知书。
　　C大法律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