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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药成碧海难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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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终究还没能告诉夏辛行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糟糕。虽说已是这座城市里数一数二的著名高中,可住宿的学生们依旧挤在四个人一间的寝室,澡堂与厕所在走廊的尽头,至于开水房却要走到楼下的食堂。对于这一切,香雪海安之若素,虽然对那位叔叔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可也没想过会由此攀上枝头。普通的住宿生活反而让她觉得心安,如果没有出那一次小小的意外。
的确只是一次意外,不过是开水瓶的瓶胆脱落,整颗瓶胆砸到了她的脚背。当时只觉得一阵火烫,单腿跳着逃出水滩,同寝室的女生已发出阵阵尖叫,原来破碎的瓶胆全扎在她的脚底,不一会,地上就殷红一片。十七八岁的少女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忙着跑出去叫人,却忘了如何处理善后。脚已变得麻木,还是褪下衣裤,用手把扎进脚底的玻璃片一片片扯出来,镇定得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送到医务室的时候,医生见她不哭不闹甚至不喊痛,心下以为只是小伤,随便敷了药便放人。到了晚上,纱布里开始流脓,一滴滴浸湿纱布,扯开一看才发觉伤口比想象得严重,脚背肿出两倍有余,寝室的女生吓得要打120急救,香雪海按住,还开玩笑地说:“不知道挤出的脓水够不够一瓶百事可乐。”一夜未眠,脚痛钻心,第一次觉得这左脚仿佛不是自己的。
等到班主任通知周复生到学校的时候,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一进寝室,她居然还从床上起身,单腿跳着跳着走到他面前,明明已经痛得魂不附体,还能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他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滚烫无比,脸颊不自然的潮红,心下便一紧,再低头一看脚上的纱布早已泛黄,脓水结疤,这女子到底懂不懂爱惜自己?没来由一阵抽痛,他二话不说就把她背着往停车场走。
“不用那么麻烦的,平时我换药都是自己跳着去的。”香雪海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有着本能的抗拒。
“闭嘴。”周复生不知道如何平息从心里窜出这股情绪,心痛、紧张还有隐隐的怒意。他是她的监护人,他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他给了她新的生活与选择,可她却没有在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刻想起过他!哪怕只是一个电话!如果不是班主任实在瞒不下去,她到底会把自己搞成怎样?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一回事?直到此刻,周复生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从头到尾看上去一直低眉顺目的女子。
司机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却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什么时候向来冷静自持的周董如同换了一个人,七情上面,甚至还亲自背一个小姑娘,这两百多级的台阶不是糊弄人的。莫非外界的传言是真的?这眼前的小姑娘真真是周董的私生女?可他看起来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按捺下脑海里层出不穷的疑问,老陈还是打开了车门,飞快地往医院驶去。
“伤口已经恶化,可能需要植皮。”医生撕开纱布,皱了皱眉头。
从进医院到现在,他的手一直没放开她,另外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喂,陈教授,你在医院吗?”
香雪海躺在病床上,四五个医生围着窃窃私语,心下暗想:“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吧?不过只是小小的烫伤。”她抬头求饶地看了一眼周复生,却被他冰冷的眼眸逼了回来。
“如果不植皮也可以,不过可能康复会比较慢,而且我们会用中药治疗,但之前需要把那层已经感染的死皮完全撕掉,而且伤口在脚背上,不好实施麻醉。”陈教授缓缓开口,意思再明显不过,最好的治疗方案还是植皮,而且面积不小。
“不,我不怕痛,就按中药治疗就好了。”香雪海忙不迭地起身,植皮,多可怕,用大腿内侧的一块皮肤割下再填补到脚背,想着手术刀在自己的身体上游动,选择着最适合下刀的一块位置,她就不寒而栗,这不是凌迟又是什么。
周复生看了她一眼,默许了她的请求。
手术室,她坐在椅子上,对于医生来说,这再简单不过,不过是把一块已经腐朽的皮肤撕掉,刮去腐肉,然后再敷上药膏。可对于当事人而言,可能并非如此轻松。
“你把眼睛闭上吧。”这位好心的医生提醒。
“不用,我想看一下。”香雪海想看看传说中的刮骨疗伤是否也是如此。
从头到尾,她没有痛呼,甚至没有一滴眼泪,似乎这脚根本不属于自己,只是到关节处,医生也觉得棘手,腐肉已刮得深可见骨,可病人似乎没有呼救的欲望。他不禁抬头看了看,然后再继续手下的工作。
周复生在一旁看得心肠百转,手心里已沁出阵阵冷汗,终于一手她把揽在怀里,不忍心让她再看一眼。
香雪海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周宅竟是这样的情景。从医院出来后,周复生没有带她回学校,而是吩咐医生每日上门换药,他带着香雪海一路驶向周宅。
周家的仆人看着先生抱着一位少女进门,诧异的眼神没逃过香雪海的心细如发。估计他们也是头遭看着这样的画面,刚才的不适顿时消失了,反而变得泰然起来。
这栋半山的别墅并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除去那些白衣黑裤的佣人,与中产的家邸没什么两样,香雪海想起关于老钱与新钱的典故,心想报纸的传言也有几分可信,这传说中的富豪的确作风低调,包括家里的陈设,如果不是圈内人,眨眼一看根本看不出名堂。
香雪海的房间与周复生的卧室一墙之隔,关上门的时候,他说:“有什么事,你就叫我。”
躺在床上,香雪海才觉得四肢都似散了架,不知怎的在他身边只觉得紧张,紧绷的神经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突然松开,她才发现自己的脚痛得钻心裂骨。所有的不适瞬间袭来,昏昏沉沉之间,听着房间外声音渐消,四下无声,辗转难眠,想起身又觉得浑身乏力,反反复复好几下,不知何时才昏睡过去。
周复生房间里的灯始终没关,他一直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燃尽的烟头早已堆积成小丘,他依旧没有停止唇间吞吐的动作。
这几个月,他做出的举动早已脱离了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轨迹。
如果不是偶然接到香氏的电话,尘封多年的往事是否早已烟消云散?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香雪海的模样,依稀看得出有香氏的模样,她从不问自己的母亲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更不问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你愿意跟我去C城吗?”
“我母亲叫你带我走的?”
“可以这么说。”
“那无所谓。”
对话简单得犹如小学生回答问题,三言两语就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从不多问一句,连看他的眼神也是生疏冷漠,丝毫泛不起好奇。她似乎不愿意知道这个平空出现的人与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临走的时候,香氏对他只说了一句:“请善待她。”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不过只是故人所托,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曾经心比天高的女子如今怎肯低声下气求自己。
可怎样才叫善待?他没有子嗣,更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早已是青艾少女的孩子,他把她扔到学校,再也不闻不问,不过只是累赘,何苦让自己辛苦?直到今天,从头到尾,她倔强地没有示弱,连他都泛起了不忍,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任由自己摆弄,依旧不问不说,沉默如斯。他低估了这女子。
隔壁传来隐隐碎语,将周复生从思潮里拉回,打开房门,小小的脸庞露在被单外面,反复呢喃着:“妈妈,妈妈”,像是坠入了梦魇,她一直叫她母亲,妈妈这么亲昵的称呼只有在梦中才听得见。心下不由一软,终是铜皮铁骨,也有软弱不堪的时候。
为她轻轻掩好被子,他才悄声退出。半晌,房间的灯终于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