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已是百年身》衣露申1981

6、此去一别经年

　　在认识香雪海之前，夏辛行从来不知这循规蹈矩的日子竟淡如一杯开水，好学生，好儿子，甚至是校园里怀春少女的尖叫对象，这些名头他开始觉得统统都是累赘。他开始在上课的时候写信，写着写着又觉得乏力，因为不知写好的信该往何处投递。她留给他的线索总归只有两个字——C城。哈，C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翻看高校指南上了，目光流连在C大，然后顿住。
　　春寒料峭的时候，夏辛行收到了一封信，邮戳上盖着C城，还没来得及撕开信封，手竟有点情不自禁地颤抖。
　　“辛行：
　　见信好。
　　不知道这样给你写信会不会显得莽撞？想来想去，这么多年，跟我说话最多的人竟然是你。多奇怪，所以实在忍不住给你写信。
　　C城比我们那里大了许多，但这里的人都不太遵守交通规则。周围全是山，连城市也像是一座在山里开辟的山寨。这里的司机尤其勇猛，坐公交车跟过山车一样的刺激。最怕的事情是过马路，好奇怪，那么多车，居然红绿灯却那么少。第一次去学校报道，车停在对门，要穿过一条大马路，我竟吓在街边20多分钟。你一定会笑我，这，哪里还是从前的香雪海？
　　是的，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了。这里我只有自己，那位叫叔叔的男人几乎从我生命中消失了一样，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我可以一整月一整月地不用见他。来这里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希望工程的受益者，不过是有个长腿叔叔出现，每个学期拿着成绩单回去就可报销一切费用。可自己却越发像个举目无亲的孤儿。真抵不过从前，好歹还有母亲在身边，她那么讨厌我，可也算是亲人。而在这里，我一无所有。
　　学校的日子过得真乏味，唯一的好处是没人知晓我的过去，所以得以安生立命。居然也会成为他们眼里的好学生。以前，总觉得好学生真风光，可为什么会觉得寂寞呢？
　　香雪海”
　　直到把信里的每一个字都读进了心里，夏辛行才依依不舍地把信夹进了课本里。心里不是没有喜悦的，原来他在她的心里并非没有分量，虽然轻若鸿毛，但总好过寥若无痕。摊开一页洁白的信纸，写了无数个开头，你好，见信好，信已收到，却又不知从何下笔，写什么，说什么，突然觉得笔尖沉重，下笔千言无力。这百无聊赖的日子写来又有何意？写他终于知晓思念的滋味，写他攥着一颗红豆，相思不相望？写他恨不得立刻身在C城，将她搭救出寂寞之海？不，不，不，他什么也没写，什么也不敢写。少年心气，明明早已手举白旗，终要留一方白，让对方等待，虽然从头到尾，等人的那个都是自己。
　　他撕碎了无数张信纸，却终于未着一言。一个月后，黑板上贴出了高考到计时，香雪海的信居然又飘然沓至。
　　“辛行：
　　最近的日子实在过得糟糕。叔叔上次来看我后，居然把我接回了家，他叮嘱我每个星期都要回家。多奇怪，从见面到现在，我与他见面不超过十次，每一次他不多言，我亦不多余。这一次，他居然叫我回家。家？哪里才是我的家？或许，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习惯新的生活，学会跟一个陌生人如何成为亲人。心里不是没有忐忑的，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一本小说，你一定不会看这些没营养的小说吧。我与他的开局，多么像《圆舞》的情节。原来现实生活中也有这么离谱的桥段，可谁愿意坐上那红丝绒的秋千？如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定会嘲笑我庸人自扰的想象力吧？是啊，这苍白的日子实在无聊，可近日每每从梦中惊醒，竟全是他那双看进人心的眼睛，可我却看不进他的眼，在梦里，他的双眼犹如一面镜子，看到的全是自己的惶恐，不安，真像一只困兽。
　　辛行，离得越远，越觉得你与我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只有给你写信的时候，方才觉得心安。原来香雪海，终究还是有朋友的。不是吗？向来知道你是最好的耳朵，像第一次你跟在我的身后，渐渐平息我的不安。可从头到尾，你都不发一言，你不问，一点窥视人心的好奇都没有，真好。辛行，假若你交了女友，一定得告诉我，否则我这么没完没了的写信，终会成为困扰。
　　谢谢。辛行。
　　香雪海”

　　《圆舞》，《圆舞》，夏辛行终于在一个旧书摊翻到了这本书。翻完最后一页，书里的故事让他怅然若失，现实里的故事却让他心坠冰窖。她说他似老友，这些信件，不过是给心扉的信，他之于她不过是吴哥窟的树洞，只需奉送耳朵，何苦搭上一颗心？
　　心思辗转，青葱少年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信捧在胸口，像压在心里的大石，艰难地无法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我会考去C城。
　　信笺上只有这六个字。放进了邮箱，他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