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夜深忽梦少年事 ...
-
周复生依旧站在书房的窗户旁边，天色早就漆黑一片，书房里没有灯光，只有他指间的烟火忽明忽暗。
若干的片断，死灰复燃。原来，他都记得，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你叫什么名字？”
“复生，周复生。”
“我叫涟漪。你可以叫我姐姐。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是北京来的，哥哥们带我来的，说是这里可以跳舞，喝香槟，可以认识大院外面的人。”
“那你多大了啊？”
“十四。”
“小孩子不要学大人们喝酒。”
“你要走了吗？”
涟漪回头，看着眼前这个还穿着旧军装的小孩，小小的身材裹在明显大一号的军装里，说不出的滑稽可爱。
“对啊，怎么了？”
“下次还能见到你吗？”
“你很想看到我吗？”
小男孩的脸红了一片。
“漪丫头，漪丫头……”远处传来旁人的呼喊，她应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还拍了拍他的额头，一转身，就没入了一片衣香鬓影。只有那一身明晃晃摇曳着的旗袍，还在小男孩的眼前兀自晃动。
“听说她背叛了何家？”
“何老太太也真是厚道，白白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说走就走。半点恩情都不讲。”
“话不能这么说，平时里使的劲还不够？这三四年来，也帮何家挣了不少了。往明了说是赚利，往暗了说谁不知道何家跟台湾那边的关系，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值钱的情报出去。当燕子也有退休的时候。”
“大家看着吧，说不准眼下演的这出叫欲盖弥彰呢，不是听说去云南吗，难道你们不知道香家的大公子也去了那边？”
“去北京总归讨不了好，这招叫曲线救国，就看香大少吃不吃这套了。”
……
何家的公馆依旧歌舞升平，可却少了涟漪的身影。少数人在切切私语，全然不知他们的对话早已被旁边的男孩尽数听去。
“没想到你是周教授的儿子。”
再一次见面居然已经是八年之后。八年，十四岁的少年早已成为天之娇子，八年，曾经的涟漪早已再世为人，如今，她的名字叫香氏。认识她的人都叫她香氏，连她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涟漪，何家，漪丫头，前程旧事，她统统不记得了。
“他们说你去了云南。”
深谈已经是若干次见面之后，她在小厢房里泡着茉莉香片，此时隔壁的书房她的丈夫与他的父亲正在商谈要事。
“我很幸运，认识了明潭。他是个好人。”
“他们说你是别有目的？”
“至于目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到了北京，住进这个院子，外面的一切已经与我全然不相干了，上海，何家公馆，这些都不重要了。前世今生，重要的是现在，你说呢？”
再好奇，也知这样的追问只会自讨没趣。
他看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到八年前的痕迹，风华绝代的瞬间，惊鸿一瞥，竟全然没有踪迹。她隐藏得很好，她说的真对，前世今生，如今的她叫香氏。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一个人只身北上。
她与父亲的谈话，他无法得知端倪，只是见她从书房出来后，一脸的憔悴。此时的他，羽翼未丰，却贸然地追上前去，塞给她一张纸条。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请联系我。”他也不知为何要写下自己的地址，明明她也知道，这不是多此一举。他只是急切地想要声辩，父亲是父亲，他是他，父亲不能，不代表他不能。赴汤蹈火，他也愿意。
“谢谢。”她慎重地收好他递过来的纸条。拍了拍他的头，一如初见时那般。转身离去。那一天，北京城正下着大雪。她穿着那件军大衣，他却惘然以为还是那一袭明晃晃的旗袍，在眼前兀自摇曳。
直到一年多前，香氏打来电话。
“复生？”
尘封在记忆深出的旗袍又一次开始摇曳，他差点以为它早已成灰。
她终于肯畅开心扉。在时隔20多年之后。
他去了她隐居的那座小城。
香明潭并没有辜负她，即使去世，依旧给她们母女安排了后路，她的财富足够两辈子都衣食无忧，可却丝毫不见铺张，乍一看也不过是一位寻常人家的中年妇女。
“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许多？太多年没有见到旧人，不习惯被人用这样的眼光打量。”
周复生这才尴尬地收回探询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有太多的疑问，惊诧，叹息甚至难过。难过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像是多年来做的一个梦，梦醒方知身是客。
“这些年，你都是这样？”
“我觉得挺好。唯一的遗憾是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满心的不甘愿，我恨，恨他为什么独自承担，连带地也恨孩子。如果不是她，我不需要独活。如果没有孩子，他或许就不会把我赶离他的身边。连他走，我竟是隔了一年才知道。听说上面还算宽厚，允许为他举办一个葬礼，而我，连送他走的资格也被剥夺。后来我从报纸上知道消息，打电话过去，才知道是他的意思。他要把我从他的世界是全然剥离。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相情愿，我一心与他做夫妻，同甘苦，共富贵，可他却以为我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说他有多自私？
这样的恨，恨到女儿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她也这么恨我。她恨我没有告诉她一切，恨我的冷漠，恨我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复生，如果不是情非得以，我不会把她托付给你。这样的小城，已容不下香雪海了。
她以为不说，我便不知。这些年的风言风语，我全都听在心里。我不在意，不代表女儿不在意，如果你看见她，你便会明白我的担心。我不希望她重蹈覆辙。”
“复生，我这一生，认识的人太多，可真正进心里的却只有一两个。我还记得在北京的时候，先生对我说，复生算是生对了时辰，他总是哀叹自己出生太早。如果他与你这般年纪，或许便不是这样的结局。那一年，我背着他去了北京，回来后，他只对我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为难的，就来找你。他的时代已然过去，而预言早在若干年前他就发出，这似乎是不可逆转的结局。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发现自己的执坳有多么地幼稚与可笑。如果真要恨，也只能恨我与他居然认识在这么一个青黄不接的乱世。旁人看上去是现世静好，却不知身处其中却是波涛汹涌。”
……
回忆的闸门一旦开启，往事犹如洪水般瞬间将现在淹没。他与香氏不过泛泛之交，她视他如弟，他的少年心思看进眼里，却不着痕迹地抹去。末了，才知这只是一个梦，在香氏的传奇里，他从头至尾只是一个看客。那些惊心动魄的片刻，那些峰回路转的转折，他全然不知。他只记得那一身摇曳的旗袍，明晃晃的，晃的眼睛一阵生疼。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