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云海谣》南静书

3、二、静影沉璧

　　鲛人贩子发现这件事时已经是翻过天来的中午了。为了这两个小崽子生生熬了三天三宿，他早已经困得不行，连挣钱都顾不上，匆匆换了身衣裳就囫囵钻进被窝，晨昏颠倒地睡了足有十多个时辰，这才打着哈欠揉着眼，昏头昏脑地爬起来去给两个小鲛人准备他们降生以来的第一顿饭。
　　小鲛人也同人一样要吃母乳，他手里拿着的却是一碗前天喝剩的米汤——谁让那个女的那么不顶用，过两天歇息过来再说奶水的事吧。这样想着，罗格往水缸里一望，险而又险地，盛着米汤的碗在他手心打了个转又被牢牢捏住，而后笃地被用力放在旁边的木桶上。
　　“两个小混蛋！”他伸手下去，想掰开两个小鲛人的手。
　　左边那个先出生的，被取名叫索尔小鲛人忽然睁了眼。他的眼珠不是常见的碧色，而是更加深邃的墨蓝色，好像渔夫们过来送货时描述过的深海的颜色，令人莫名就生出三分惧意。
　　但，除此之外，那小鲛人的容颜也因此更盛了三分。
　　“你弄不开的。”索尔吐出一串泡泡，声音随着气泡的破裂传进罗格耳中，“双生子，总会有些特殊的办法来保护他们的家人。”
　　“那我就砍断他的手。”罗格说着就要去拿刀。
　　“那你只会得到两个分别有一只手和三只手的怪物。”索尔稚嫩的声音依旧那样不慌不忙。如果作为人类，很难想象，为什么刚出生不过两天的婴儿会有这样缜密的逻辑。
　　然而他们是鲛人，所以罗格只把这归结为动物的天赋，就像隔壁贩卖的鸡鸭，破壳出来就能跑能跳，鲛人或许也没什么两样，毕竟这样柔弱的种族，如果还像人一样有长达十余年的无力自保的时期，那他们早就该灭绝了。
　　两只怪物，只能分别获得五十年左右分量的泪珠，和两对凝碧珠，收益远比不上一个绝色鲛人和一只奇形怪状的小宠物。于是罗格不再言语，斜眼瞥了瞥放在边上的碗示意他们自己吃饭，便又步履匆匆地跑去了前面店铺——将近五天没开张，他的损失可大得很呢！
　　索尔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才终于浮上水面。他想过把苏摩也一并抱上来，这样即使罗格忽然回来他也不会被发现破绽，但他那实在太过脆弱的手臂并不允许他这样做，无奈，他唯有继续饿着肚子，耐心等到即使用尽全力也听不到身边有人呼吸的声音才敢动作。
　　米汤的味道非常不好，只介于腐坏和能喝之间，但好在盛米汤的碗很大，他估计了一下，勉强逼着自己喝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碗被他一口一口含在嘴里，反复潜下去喂了尚未睁眼的给苏摩。
　　“苏摩。”他依偎着他，双手紧扣，低声呢喃，“记忆终将被磨灭，而命运已经重启，一切都尚未发生。鲛人的一生太长太苦，我愿竭尽所能，给你庇护。”
　　被冠以苏摩之名的小鲛人悄悄睁开了眼，一双碧绿的眼眸凝着幽光，恍若他们那遥不可及的故乡的颜色。安静无声，连紧挨着他的索尔都未曾察觉到他醒来又睡去。
　　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
　　鲛人虽然成长缓慢，可三年时间已经足够够他们长到能够自由蹦跳、不会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的程度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罗格可以开始收获泪珠了。
　　“苏摩，不要哭，有我。”索尔的声音低低响起。
　　苏摩应了一声，垂下头去，等着鞭子落下。
　　啪的一声。
　　苏摩愣了愣，转头。索尔身上已经多了一条红痕。
　　紧接着数不清的珍珠从她眼角滑落，叮叮当当在完全封闭的小屋里响成一片。
　　你不是说不哭的吗？他不懂，为什么索尔不让他哭，自己反倒那么顺从。
　　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下一鞭子就落在了他身上。
　　不要哭！他看到索尔艰难地忍着疼，用眼神警告他。
　　不哭，那就笑一笑吧。于是苏摩笑了。
　　“嘿？！”罗格示意负责“调|教”的女人再抽一鞭子。
　　苏摩维持不住笑了。但他仍然没哭。
　　罗格来了兴趣，上前几步亲自看着她挥鞭。
　　苏摩还是不肯掉哪怕一滴泪。
　　再打到第十鞭，女人自己停了手，指指另一边的索尔：“主人，从这个挨打开始，他也不肯哭了。”
　　罗格回过眼扫她：“不肯哭？”
　　女人立刻反应过来，挥起鞭子抽打下去。
　　索尔不哭。
　　女人又停了手。她试探着，问罗格：“主人，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愿另一个挨打？”
　　“他不愿你就遂他的愿？”壮硕的男人皱着眉握着拳，隐约有几份将要发怒的模样。那女人便不敢再再问问，重复着一直以来的动作，均匀地将边打分给索尔苏摩两个。
　　直到两个孩子都晕过去，他们也没能再收获一滴珍珠。
　　“有点意思～”罗格挥手，有人上前把他们带下去，把新一批的大小鲛人们换进来。可惜无论是新来的还是已经长大了的，再也没有一个鲛人想这两个小崽子似的这般有趣了。
　　太阳彻底落山之后，索尔和苏摩先后在熟悉的水缸里醒来。两个人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红痕，即使泡在算得上冰冷的水里，那些痕迹也依然深深浅浅地疼着。他们都还是第一次挨打，根本无法习惯这样的疼痛肿胀。
　　“你不许我哭，为什么自己要哭？”苏摩背向着索尔，宁可让自己更疼地挨挤着桶壁也不愿看见他的脸。
　　“因为咱们两个都要活着。”索尔靠过去，轻轻把他揽在怀里，头靠着他唯一完好的左肩，“苏摩，现在陆上的鲛人只有三个作用，要么被大户人家选作奴隶豢养，要么用了化生汤活的像个畜生，或者两个都……不配，就只剩下留在这里，被日日夜夜采集眼泪，最后挖出双眼做成凝碧珠供他们把玩。”
　　降生三年，他第一次把自己知道的掰开揉碎细细讲给他听，他幼嫩的声音轻轻回荡在他耳边，苏摩想，如果有大海，那海浪应该就向他的声音那样吧，让他安心。
　　他说，鲛人的故乡在碧落海，一直向南就能走到，如果未来他们分散了，自己就回碧落海等他。
　　他说，他想两个人都活下去，哪怕再痛苦，只要能活着就永远不要放弃。
　　他说，咱们要找机会学一门手艺，不能困守在这东市等着被人挑选。
　　苏摩突然问了：“学什么？”
　　索尔愣住了，随即笑笑：“我也不知道，看能学到什么吧。”然后又把话题转回到这片他们从未有幸得见的大陆之上。
　　从碧落海，到苍梧之渊，从狷之原，到慕士塔格山，空桑、冰族、鲛人、鸟灵……他讲了很多很久，把所有他还能记得住的全部都说给他听。他也说的很快，因为天很快就会亮起来，而他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夜晚里回忘记什么。但，唯有一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直说到第二天的朝阳再次升起，新一轮的打骂再次降临。
　　——他说，苏摩你要记得，无论多痛，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