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号的半衰期》神乐黄泉

19、和解

　　隔着白面黑底的茶几而立，四目相对，一双盈盈的秋水中，倒映着冬井的冷冽。
　　泉黄上身略向前倾，左手按在胸口，右臂张开抡过一个半圆，做了一个很不标准的脱帽礼，“在开始说正事前，请允许我先就1号对你造成的困扰道歉。”
　　是指乐神？还是指那个男孩？
　　微微鞠躬，视线移到茶几上，铮亮的大理石上，有着他模糊的身影。
　　“虽说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刚刚我还是想象了一下你回以屈膝礼的样子。”他的上半身保持着前倾，偏头看着我，那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咖啡醇厚的花朵香弥散在客厅中，整个室内被穿过窗纱的阳光浸成了淡淡的棕色。
　　“为表歉意，就让你先知道自己的结果好了。”泉黄从口袋中取出薄薄的化验单，双手递过来，“恭喜你，大成功。”
　　染色体那一栏的“XX”静静躺在纷繁的检查指标中。
　　没有惊讶，没有失落，没有了然。
　　红细胞比容……嗜中性粒细胞核象变化……糖类抗原……
　　机械地浏览着每一项数据，即使遇到个别陌生的术语，目光滞留于其上的时间也并未缩短。这些字符，透过视网膜，转换为电信号，在脑海上空划过流星般绚烂的尾迹，沉入幽暗死寂的大洋深处。
　　这个结果有存在着怎样的意义？如果是相反的结果呢？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泉黄端起杯盏，轻呷了一口，目光短暂离开了我的脸庞，“但你想要的并不是结果，而是得到结果这一过程，因为你能够尽力模仿的，也就只有过程的普通。”
　　“你并不关心游玩的乐趣，你想要的是普通的和人去游玩这一过程；你并不关心化验的结果，你想要的是普通的拿到化验单这一程序；你并不关心我会做些什么，你想要的是普通的招待好客人这一礼节……”他的语气很轻，吐出的每个字似投入沼泽的石块，溅不起一点浪花，击不出一丝声响，被烂泥逐渐吞没。杯中的棕色液面一点点下降，和握着杯柄的人一样轻柔，“你是一直知道这些的。你默许着这……”
　　玄关处传来门锁的转动声，房门打开了，清脆的脚步声止在客厅边沿。
　　那是乐神。
　　她站在走廊中，一身银白色的长款运动服，扎着简单的马尾。少女冰冷的视线投射过来，在我身上停留了数秒，定格在了泉黄。
　　“哟，不好意思，我没在楼上等你，自己先跑下来作客了。”泉黄放下杯盏，神情洒脱。
　　一片沉默，丝丝凉意渗过客厅与走廊间光影的边界。
　　“滴答。”秒钟又走了一小格。
　　“滴答。”一滴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鲜红的液体从乐神右手的袖口流出，勾勒出数条弯曲的细流，顺着纤长的手指，在白净的指尖积成圆润的血珠，追赶着分针的步伐。不断堆积着地板上红花的颜料。
　　“你都说了些什么？”乐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一条已然凝结的伤口横亘在颧骨。
　　“不用担心，没有你造成的影响大，特别是现在的你。”磁性的声线中带着宁静与安慰。
　　指针一刻不停，周而复始。
　　又一滴血溅落，把花瓣的颜色染浓几分，而少女的半截衣袖已是深红色。
　　我去卫生间拿出抹布，又走回过道，蹲在乐神脚边，擦去地板上的血迹。
　　抹布来回摩擦着，边沿几乎触碰到她裸露的脚侧。
　　“跟我走。”头顶响起她清冷的声音，和那天一样，不是请求，不是命令，只是单纯的陈述。
　　将抹布铺在少女右手下方，新滴落的血液浸润着抹布的洁白，渗过密集的纤维，逐渐与另一侧血渍融合在一起，被盖在黑暗之中。
　　我站起身，鼻尖掠过少女的右臂，可以闻到洗衣液的清新香气，也可以闻到另一股淡淡的腥甜。
　　“跟我走。”她移目过来，脸庞转过几不可查的角度，没有喜怒的面容在颧骨暗红色伤口的映衬下愈显苍白。
　　“为什么？”两人的脸挨得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的数清她的睫毛。
　　她没有回答，目光中也没有任何表达的情感。
　　我和她擦肩而过。
　　水流冲刷在手掌和盥洗池的釉面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客厅一片安静。
　　盥洗池上方的镜子里，清秀的面庞使人辨不清男女，
　　“普通的我的话，应该是会哭或者会笑的吧。”大脑皮层尝试发出调动脸部肌肉的信号，这股传递在递质中的电流却很快黯灭在中枢神经中。
　　“咚！”
　　突然一声巨响，似是重物撞击，夹杂着物体碎裂的尾音。
　　关紧水龙头，擦干双手，走出卫生间。看到的是乐神站在之前泉黄的位置，沙发旁木制条几的顶面被她左臂贯穿，而泉黄此刻则在约一米远的地方。
　　乐神拔出左臂，几根木刺从下往上被带出，发出“呲啦呲啦”的杂音，更多的碎片与木屑落到地上。她的手上包裹着一团颜色斑驳的毛巾，正是原本铺在地板上的那块。
　　“怎么，还要继续么？”泉黄立在原地，好整以暇，看着乐神慢慢地把那团毛巾裹得更紧了一些，
　　下一秒，少女的身体向前弹去，脑后的马尾拉成一条近乎水平的直线。眨眼已到泉黄身前，左拳直攻心口。
　　几乎是在乐神起步的同时，泉黄脚一点地，侧生扭腰，闪避到少女的左臂外围，两手一上一下做出防御的姿势。
　　一拳落空，乐神曲臂扫肘,肘尖狠狠朝泉黄面门砸去。
　　虚握右掌，泉黄抵住横劈过来的臂骨，整个人被硬生生震退一步。而乐神藏在腰间的右手却后发先至，晃过他挡在身侧的左臂，从下面袭向腹间。
　　泉黄左掌一格，拨开这记勾拳。乐神却早已欺身而上，被握住的左臂轻易撕开了防线，直逼对手脖颈。泉黄再退一步，前脚膝盖往前一顶。乐神攻势一滞，泉黄趁机连退几步，背后即是安在墙壁上的博古架。
　　“何必……”泉黄才吐出两个字，乐神又攻了上来，横勾而至的右拳裹挟着劲风。
　　泉黄矮身躲过，双手却抵不住泉黄凶猛的攻势。博古架的隔板如摧枯拉朽般被击碎，一连串的摆件亦东倒西歪。他正欲闪向另一边的空旷地带，后脚尚未离地，乐神的左手紧随其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泉黄的身体按在残破的博古架上，借着其腾起的短暂惯性，继续向斜上方扔去，然后猛地向下，把泉黄狠狠地砸向地面。
　　碎片纷纷，扎进裸露的皮肤，划出一道道伤痕，一连串的血珠再空中飘舞。
　　裹在右拳的布片的血色又深了几层，乐神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泉黄身上，每一击都能听见骨头与骨头之间沉闷的碰撞和断裂声，泉黄蜷缩在墙角，双手只是护住要害，任由乐神挥出频率一致的一拳又一拳。
　　殴打持续了十分钟，没有急促的喘息，也没有痛苦的哀嚎，直至乐神起身离开，泉黄才慢慢伸直躯干，伤痕和淤青到处都是，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额角开了一个口子，眼镜更是只剩下了一个镜片。
　　“好男不跟女斗，我……”泉黄把眼睛摘掉，挂进胸前的口袋里。尽管眉骨处青了一块，但此刻摘下眼镜的他反而显得更加俊美。他露出自嘲的苦笑，眉眼间流转出的却更多的是柔情。
　　他爬起来靠墙坐着，原本要说的话却憋了回去，“至于这样么？”他看着去而复返的乐神手里的水果刀，表情无奈，却似乎还有隐隐的宠溺，“还好你没有找到更趁手的工具。”
　　乐神举起手，刀却止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我握住了少女的手腕，纤细，白皙，也沾染着血污。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啊，现在你怎么打算？”泉黄的胸腔似乎淤积着什么，声音有些涩，但语气却快活了一些，“我很庆幸现在我们不是在楼上那套房屋，毕竟家里出现持刀行凶可不是普通人应该有的日常。”
　　乐神的手开始发力，逐渐接近我力道的极限。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的后果可是适得其反吗？”泉黄在一旁开口，说话的精神没有外表状况看起来那么糟糕，“话说整件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我的态度也很清楚。最重要的是，决议刚刚生效了。”
　　少女沉默着。
　　为什么会阻止面前的少女？灵魂有这样的愿望么？还是这其实只是□□的意志？彼此共生的两者，相隔着若干个次元。
　　我应该追求的，只有普通罢了。
　　这个靠在墙边的男人口中的“想要”，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普通的我的。
　　乐神的眼眸如浩渺的宇宙般通透，也如黑暗的宇宙般冷寂。
　　“给我纱布和碘酒。”她这么说到，我松开了手，她没有再多看泉黄一眼，径直走到一边去。待我把医药箱给她后，乐神才把缠在右拳上的抹布取下，挽起袖子，开始认真处理自己的伤口。
　　“叮咚……”门铃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泉黄扶着墙站起来，蹒跚着走到门口。
　　“您好！兰普公司为您服务。”七八个小伙子陆续涌了进来，开始整理打扫客厅，把残破的条几和博古架也分别拆下来抬了出去。然后立即又搬进来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并安装好，替换好的陈设品都摆在了之前的位置，甚至连抹布也更换了一张新的。
　　不过数十分钟，整个客厅又变回了正常的模样，那发生的一切，那些碎片与血迹，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感谢选择我们公司，祝您生活愉快。”和来时一样突兀，这群穿着家政服务人员制服的年轻人很快离开了这里。
　　“嗯，他们效率还是挺高的，就是收费有点高。”泉黄晃了晃自己手机的支付页面，他的伤势恢复的很快，已经快看不出之前的惨状，“事已至此，也只能期待一切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乐神包扎好了自己的右手，把医疗箱收拾好后还给我，自己一个人先离开了。
　　“那我也说声‘再见’，”跟在后面，泉黄挥手道别，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首，“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他的茶色眼睛里呈现出温柔的火焰，脸颊好似泛过淡淡的霞光。
　　用不普通的方法，达到普通的结果，这算是普通么？
　　门关上了，回到了一个人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