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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鹤三日鹤]宿命(上) ...

  •   我要为你讲述的故事,是一个遥远而漫长的故事。它发生在一个深秋的末尾,鲜红枫叶已经凋零许多、只留下漫山遍野光秃的枝桠。天空却还是明净的,在晴朗的傍晚会染上蔷薇花的稠艳颜色。

      一身风尘的武士就是在这时候踏入那座小小神社的。他踏过落满枫叶的青石板路,走过路口有些褪色的老旧鸟屋。神社门口的稻草结随风摇摇摆摆,恰好擦过他黛色的发梢,婉转惊落了一朵花的美梦。

      “远道而来的武士唷,你是要祈福呢,还是要休息呢。”

      一身纯白的人儿站在庭院中笑吟吟地看向来人。他有一双粲然的金色眼瞳,清澈如新生儿洗礼时的第一捧水。来人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来。

      “我听说过你,庇护深山中古老神社的白鹤神明、对吧。”

      “不不不——我可不是神明,那玩意儿太累了。”
      鹤连连摆手,“我只是替此间的主人留守一段时间而已。”

      “此间主人是……?”

      “一个很有趣的人。”鹤弯弯唇角,流利地转移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来意呢,武士。”

      “唔、的确,失礼了。”身着黛色狩衣的男人微笑着,承载辉月的眼眸美得一如夏夜升起的萤火,他风尘仆仆,却不掩俊美面容。“我是三日月宗近,是接受委托。为了收复这附近食人的凶猛野兽而来。”

      “凶猛野兽啊——”鹤丸拖长了尾音,他咧开一个顽皮的笑容,长卷睫毛在阳光下镀上层稠金光芒,柔软地淌入眼底,“我大概知道你的目标是谁了,不过很不凑巧,那家伙最近不在哦。”

      “那位也是与您一般的存在吗?” “差不多,是老相识了。不过如果你想找他的话可以留在这里,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那就拜托您了。”

      名为三日月宗近的武士就这样留驻在了神社里。

      对鹤丸来说这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无聊的时光有了人可以打发,又有人可以代替自己打扫卫生。虽说没什么洁癖、但鹤总是不喜欢被弄脏自己的白羽毛的呀。三日月对此似乎也没什么怨言,反倒乐在其中的模样,让人不觉心生趣味。

      鹤丸喜欢待在高高屋顶上俯瞰神社的庭院,底下男人手执扫把不慌不忙地清扫着落叶,调皮的风有时会将好不容易扫好的落叶重新吹散,三日月也不恼,只是宽和的微笑着重新开始清理。倒是鹤丸会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于是风儿便转瞬消停下来,拂过三日月的脸颊缠绵如同一个缱绻的吻,理所应当地赢得了武士轻轻的笑。

      三日月不擅长打扫,不过好在他很有耐心。有时鹤丸会恍惚地觉得这个人类也是如他一般有着漫长到无尽的生命,否则怎么做什么事都散漫慵懒到和他待在一起,就会连时间都变得温吞起来。这样的时光温柔到有些醉人,在神社相处的时间中他们时不时会聊天,武士冲他讲述起自己的经历,就如同讲述志怪传说似的款款而谈,眉眼倏忽间多了份洒脱侠气。

      他说自己曾为平安京的贵人斩杀妖魔,也在长篠铲除过作乱的浪人。鹤丸注视那双深黛眼眸,不自觉勾起唇角,连笑容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你真的有在稻荷神社喝过酒吗?”

      “有幸品尝,那里的小狐狸们都很好客。”

      “那你一定见过那个有趣的妖怪了——”

      “您指的是?” 鹤得意洋洋地挑高了眉毛,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带着点顽皮的恶劣,“是一只狐狸。”

      三日月的确见过那只狐。

      他于深夜踏着月光而来,一双猩红的眸灼灼似凝聚火光,头顶雪白狐耳渐隐于同色发中,腰间太刀坠着金色的授带,注意到一旁有人时,挑起的眼尾不经意曳出一抹凶狠戾气,却在发现是三日月时变得柔和下来。

      “……是你啊。”被尊称为小狐丸的强大妖怪垂下头来,衣摆下的毛绒长尾轻快地摇晃几下,笑的时候咧开了左右两颗尖尖犬牙,足以称得上亲昵的语气可是世间罕有的事情。“好久不见,三日月。”

      “他很有趣吧。”

      鹤丸冲三日月举高了手中的杯子,他盘膝随意坐在神社廊下的地板上,杯中清酒涤荡,隐约反射出一圈银亮微光。三日月坐在他身前,手中也握着玉白酒器,两人之间摆设着几盘小菜与果点,如水的月光流淌在神社与庭院之间,构成了恰到好处而捉摸不定的明暗,而两人正坐于这边界之上。

      “那位殿下的确很优秀。”三日月颔首应道,狩衣边摆顺着地板滑开,金饰与流苏的光交织铺叠,恰如那人眼底的新月,光彩照人。“鹤丸殿下也是。”

      “嗯?”

      “庇护山林的白鹤与为人祈福的狐,无论哪个都是令人倾心之物呀。”

      鹤丸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笑起来着实称得上姿容昳丽,黏稠金色的眼瞳炉融晨曦第一缕微芒,纯白姿态洁净如冰花雪晶。上天着实厚爱这山林中自由的生灵,将令人艳羡的光彩赋予他身,于是举手投足,一言一语,足以让举世瞩目,偏生眸光流转,惊艳岁月。

      于是呀,纯白的鹤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他一挥宽大衣摆,庭院中便应和着升起团团细碎萤光。那些应召而来的小巧精怪有着人类眼中绝美的面容与纤细身量,背后蝴蝶般的轻薄羽翼拍打着、莹莹的洒落身后一道细长的光影。鹤丸随意打着拍子,流淌的辉光映入他眼中,凝作一线略显狭长的光火。鹤丸唇畔含笑,毫不掩饰地歪头看着三日月。武士也沉静回望着他,指尖残留一丝酒的清冽气息。

      “唱支和歌吧,三日月。”

      他跳下廊阶,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脆响。雪白衣袂翩跹而起,随之落下的是鹤纯白的羽翼。三日月失笑摇了摇头,在鹤丸抱怨之前轻巧地自袖中抖出一方碧彻的无暇玉笛,凑近唇畔试出几个幽咽的音色。

      “这可不是武士会有的东西呀。”

      “但很适合来配鹤的歌舞。”

      三日月轻笑着,乐音宛如深山中融化的冰凉泉水,在青石间跌宕碰撞出清脆的歌,清澈得犹如一抹落于雪上的皎洁月光。鹤飞旋起伏的身影踩着乐点、曼妙如舞姬飞转的雪袖,飘逸潇洒胜过山间的风,月光沐浴在他身上,将每根柔软的羽毛都涂抹上银皎的粉饰,恍若最为华美的工艺。

      “三日月——”

      鹤踩着最后一个幽幽的颤音,收起羽翼悄然停落于他身侧。三日月侧首看他,对方用鲜红的喙啄了啄他的手背,企图让这家伙只注意着自己。武士好笑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得到鹤晃晃脑袋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甚在意。

      “怎么了?”

      “我很喜欢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它呀…叫《残梦》。”

      雪間より薄紫の芽独活哉。

      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初春之景,清冷之月。

      当为潋滟。

      残之影。

      三日月是个武士,也许并不是那么单纯的武士,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多去在意他华美的外表而忽视其卓越的本领,直至锋利太刀斩杀掉吞噬人命的妖物,他们才会惊觉其平和姿态下的暗藏杀机。

      三日月并不讨厌杀戮。

      所谓武士,正是如修罗一般舔舐鲜血吞咽亡灵而生的怪物。纵使有光鲜外表与道义,也洗刷不了掌心渗透的血。三日月走过很多地方,他的手扼杀过妖物的性命,也曾为一只小小的猫咪挡雨。生与死,好与坏,正义与邪恶的边界其实并没有人类所想的那么分明,说到底,不过大众即为正义。

      三日月对此心知肚明。

      他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红枫,枫树上那只路过的松鼠顺势低头好奇瞅瞅他。武士饶有兴趣的注视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后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黑亮圆润的大眼睛,把怀里的松子抱得更紧了。

      “你再看下去,估计它就要觉得你准备抢吃的了。”

      鹤丸总是神出鬼没,或者说、用常理来揣摩鹤的踪迹本就是一件不科学的事情。三日月回头看向那只蹲在木桩上的鹤,对方笑嘻嘻地冲他眨眨眼睛,高挑眼尾流淌出种狡黠的意味来。

      “有兴趣和我来吗。”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三日月温声应道。

      鹤丸很熟悉这里,他守护在这里,生长在这里,也将老去在这里,死去在这里。

      他并没有被囚禁在何处,但依旧停留在这里,秉承了自己的契约与诺言,等候着一个“奇迹”。

      他领着三日月所到的地方是一片枫林的中央,鹤丸敲敲他的肩头小声问道你当初是来找那只野兽的吧。三日月点点头,对方便拍拍手掌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唔、那我就放心了。”

      “你呀……”

      三日月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瞥了那鹤一眼。他熟悉那种笑容,一旦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鹤丸便会这样笑起来,连弯起的眼睫都透出种坏心的恶劣,这人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呢。

      他眯起狭长眼眸,手搭上腰间太刀,在迈步的刹那气势便骤然一变。鹤丸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武士直挺的腰背与锋利的视线,宛如终于结束午睡的猛兽一般、煞气如实质缠绕上冰凉太刀,唇畔笑意变得浅薄而错觉般的缥缈。

      被惊动了。

      人们口中食人的妖魔。

      火红的猛虎在冲出密林的刹那便成为了人类的姿态、火焰一般燃烧的红发与冰冷银瞳,强大的气压迫得周围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他双臂环胸冷漠地打量着三日月,许久才发出了一声不屑的低哼。

      “人类?来打一架吧!”

      “看来阁下与我正好不谋而合呢。”

      三日月以指尖拂过刀刃,温声回答,眼底悄然跃起一抹凉薄的光火。

      “不去阻止吗?”

      “你不是也没有去阻止吗。”

      鹤丸屈膝稳稳坐在树上,垂下的右腿在空气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他伸出手任那只小小莺鸟停落在指尖,人类无法理解的鸣啼婉转动听。他们俩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名为看好戏的恶劣神色,不由一起低低的笑了起来。

      “可真让人期待啊,会是谁的胜利呢。”

      “你的恶趣味一点都没变,鹤丸。”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莺丸。”

      非人之物的寿命本就漫长到令人厌倦,偶尔发生些趣事再去阻止未免太不知趣。待两人结束打斗一并找到两只鸟雀时,后者早就烹茶煮酒,铺开了一地的茶点酒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户贵族前来野足。

      大包平也不客气,直接在萤丸神色盘膝坐下。绿发男人看了一眼他臭臭的脸色就心知肚明,轻笑一声悠然自得地冲三日月举起了杯子:“大包平有劳您照顾了。”

      “我才没有——”

      “客气了,此番我也受益良多。”

      “你们两个——”

      “您果然如鹤丸说的一样,是位强大的人类。”

      “……”

      大包平黑着脸,气得将手心里的点心咔嚓一声一捏两断。鹤丸还特意去他面前转了一圈,摇头晃脑地发出巨大的感叹。

      “哇——好可怕好可怕,生气的大包平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们这些家伙……!!”

      “大包平,不要太急躁了。”

      “哈哈年轻人还是沉稳点更好。”

      “总在生气的话可是会长皱纹的哦——”

      …………难不成到头来还是我的错吗!!!?

      大包平气得啊呜一口吃掉了自己捏断的小点心,惹得其他人都忍不住的笑。

      “那么,您搞清楚了吗?”

      最后还是萤丸先止住了小声,转头询问起三日月。后者无奈地瞥了一眼一旁一脸无辜的鹤丸,却只得到了一个纯洁眼神作为回应。

      “托各位的福,我已经搞清楚了。大包平殿并不是食人的妖怪。”

      “我都说了我才不会吃人!”

      “那就好。”莺丸按下躁动起来的妖兽,转头冲三日月微微一笑。“感谢您慧眼识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都定会竭力相助。”

      “非常感谢。”

      “不要把宴会气氛搞得这么严肃啊。”

      横插一脚的鹤丸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土灰色的圆罐子,盖着块白布,用漂染成金色的麻绳系好。他笑嘻嘻地环视一周,冲他们故作神秘的眨了眨眼。

      “不如我给大家变个戏法如何。”

      “哦?”

      三日月抬眸,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不由让武士心底升起些许好奇来。却见鹤丸骤然欺身上来,指尖虚虚压在他的眼尾,璀璨金眸近在咫尺,呼吸间喷吐温暖热气,近乎在方寸中缠绵交融。

      “还要请三日月帮我一个忙了。”

      “怎么?”

      “借我一抹你眼中的颜色吧。”

      鹤丸大笑着直起身来,抚过三日月眼尾的指尖一甩,头顶晴朗天空突兀浮现出一道深黛颜色。犹如在白纸上涂涂抹抹勾勒出层次不一的光影、层叠的蓝交织沉淀成浓重的墨色,白昼转瞬变为暗无天际的黑夜。鹤丸瞅了瞅那片夜空,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又扭头闪亮亮地看向三日月。

      “三日月——”

      “您不会是还想借我眼中的月来一用吧。”

      三日月失笑,还是温和地应了对方的要求。鹤丸眼睛一亮,只是拍了拍手,三日月只觉眼前一晃,远处的天空便突然跃出一弯皎洁弦月。周围的红枫沐浴在清冷月色下,闪着银皎的光。鹤欢喜地左右看看,笑道一句成了。指尖半勾将怀里瓦罐上那金绳一把扯开,数不尽的萤光骤然冲破白布的阻碍,争先恐后地向上拼命飞去——

      仿佛天地颠倒,时光倒退,从天而降的如海流星再度降落回头顶的广袤夜空。又似无数启明灯缓缓升起、在夜空中扩散开的光火,盈盈的,每一盏都淌着如梦似幻的微光。

      “很美吧。”鹤丸得意地抬起下巴。“这是夏夜中萤火虫的梦。”

      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在每个夏夜翩翩起舞。白衣的守护神收集起它们诞生时的美梦,一个个储存进小小的瓦罐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于某个瞬间开启,于是漫长岁月中逝去的生命在这个刹那得以再度降临于世。它们竭尽全力飞向夜空,当精疲力竭掉落下来的时候,夜空上便多了数不清的星。

      鹤丸微笑着凝视那些夜空中的繁星,风吹起他猎猎的衣角,翻飞一如鸟类的长翼。三日月微微的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来,指尖悄然落下了一团萤火,空气中传来清酒与茶交错的奇妙味道,他垂下眼眸,注视着那萤,在其他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轻轻低语。

      “是啊,的确是个温柔的人,你也喜欢他的吧。”

      萤火回应般的闪了闪,再度起飞,飞向了头顶那轮遥远的月亮。

      三日月大概不是个普通人。

      鹤丸隐约觉察到了这一点。没有人类能和他一样,万事万物都如此平淡看待,可对方又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类。他是普通人的模样,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灵力的痕迹。但当凝视着他的眼眸,就会真切感受到他的强大。

      “你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一样。”鹤丸说道,“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哦?”

      “天空是最为广袤的地方,它发怒时万物战栗,它欢喜时晴空无边。最强大又最温柔的力量隐藏在天空中,所以,能将天空盛入眼里,是很难得的事情,那证明你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

      “是吗。”

      三日月并没有对如此高度的评价有什么反应,甚至算得上平淡。他似乎总是这样,从相遇时就如此,明明是在微笑,皱眉,叹气,却总浅薄如一缕清晨林间飘散的雾气,结束后就再无痕迹。

      鹤丸有些气馁,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三日月,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是吗。”

      三日月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鹤丸的头。在对方抱怨之前,武士开口说出了道别的话语。

      “我要走了,鹤丸殿。”

      “要去哪里?”

      “去寻找食人的妖魔。”

      “还真是你的风格。”鹤丸耸耸肩,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心点,可别死掉啊。”

      “嗨,我会的。”三日月温声回答。

      这是宴会结束的第三天,武士再度踏上了追寻食人妖魔的征程。小小神社中一片安静,白衣的鹤坐在屋顶上注视着庭院中红叶落尽的枫树,悠悠地哼起歌来。是深山中融化的冰凉泉水,在青石间跌宕碰撞出清脆的歌,清澈得犹如一抹落于雪上的皎洁月光,温柔的落在他纯白的发尾。

      他本就该生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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