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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情却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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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监宫侍卫允许而擅离宴席,乃是对仙众的大不敬。
跨出玉横殿门的一瞬,我竟理所当然地把天规法度踩在了脚下。逆长的叛骨原来早就深种于心,渐渐啮噬去我恪守礼法的羞耻。
这样的我,和徜蛾倒是更像了。
那个侍婢走走停停,慢慢引我往玉横殿后一片静谧的树林里去。我跟着她的背影,躲开耀目的烟火灯盏,避过巡视的侍卫与仙娥,四下寻找延光的影子。
林子里松柏参天,天光月影淡淡投下班驳晖色。那侍婢轻飘飘地欠身回转,绕过一株虬枝苍劲的盘松便不见了。顺着她欠身所朝的方向,我看见一个身影陷在纠葛不清的树影中静立着,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我走上前,跨过横斜的树跟与碎石,欣喜地唤那人:“延光,你——”
哑然,近了才发觉,对方松绾的长发,素色单薄的衣饰,根本不是延光所有。
“你……是谁?”
那人动了动,不知是否在冷笑。忽而微叹一声,这才缓缓转过头:“原来你把我当成了别人,才肯赏脸出来。”
“徜蛾!”我愣住,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警醒地张望四周动向。
“你在看什么?觉得我要伏击你?”徜蛾拨开凌乱的头发,抬起明显消瘦下去的憔悴脸庞,一双曾摄人心魄的眼瞳似乎疲惫已久,死灰般毫无颜色。
我顿觉六神无主,害怕与他对视:“仙君还在受罚思过,怎可独自来此而不禀报!”
“你说呢,”他踉跄地扶着树枝逼近,声音也有气无力,“被软禁而逃出来的人,敢上殿去自寻死路?”
“软禁?!玉帝有下过这旨意么?”我惊讶,看着他暴露在月光下的脸苍白而无血色,身子似乎虚得弱不禁风,“难道是……凤琬?!”
徜蛾垂下眼眸,往昔神采已被狼狈代替:“祈蝶说我屡次去早你麻烦,实则是背着凤琬向鲤芳投诚……至于放火烧了丹房,是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
“原来凤琬对你的信任也不过如此,”我冷笑,“只怪阁下你玩火自焚了。”
“呵呵,说的好,玩火自焚……我想烧伤你,到头来却把自己焚了个遍体鳞伤!”徜蛾喘着气吼出一腔怨恨,脚下颤软,身子一歪,向前摔倒。
“小心。”我上前一步去扶他,抓住他胳膊的同时,不小心将他的身子带进了怀里。
那一瞬,连风也凝滞了。
他靠在我怀里,我犹豫着要放开他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扶住了他颤抖的双肩。徜蛾把脸埋进我的胸膛,冰冷的手慢慢触上我的衣襟,最终狠狠地攥住衣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愿放手。
是不是夜风太萧瑟,我才会离经叛道地亲近这个可恶的敌人?
“混蛋……你比凤琬还要混蛋……”他哑着的嗓音随着温温的气息喷到我的胸口,似乎撩触到了我心里的伤口,“祈蝶断言我对你动了心,凤琬竟然信了,锁住我不许我见人……哼,混蛋……我怎么可能对你这混蛋动心……不可能,是不是、是不是!”
他猛地仰起头,激动的质问仿佛哀求一般,死灰似的容颜上唯有瞳孔清亮如水,泛着月色的涟漪。
我不禁脸上一红,心乱如麻,几番欲言又止,始终不敢正视他。
面对他,我变得愚笨如幼童,分不清哪里真、哪里假,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说话呀!不可能的,对不对……即使你再像阿修黧,我也不可能对你这个天界的混蛋动心!”徜蛾揪住了我的衣领,使劲地摇晃,似乎期待能摇出我的一点反应。
那个与我相像的人叫做阿修黧……为何,我对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徜蛾的声音带了哭腔,每一次的摇晃都几乎震荡着我的脑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却总是抓不住。
不,不可以再想!身体里有股冲动似乎要喷薄而出,让我如身经火炙般崩溃!
“够了!”我推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断线风筝般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看他脸上的失望渐渐蔓延,“仙君请回吧,此处不是太虚殿,不是你想烧便烧得了的!”
突然安静下来的徜蛾像个呆滞的偶人,目无焦距地仰着头,眼中的神韵被寒夜风干。月光恍过的瞬间,他的瞳孔浮现一丝异样的红色。
我以为自己花了眼,竟看到他和那幅画上一样的红瞳。再仔细看去,却不见了那一抹妖色。
“仙君,”我深吸一口气,打算一次把话说清楚,“你多次妄图利用于我,又放火焚我丹房,这等仇恨我也不再与你计较。从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休再企图迷惑我。”
徜蛾,面对你,我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善恶。太累了,我不愿再苦苦思索你今日所言虚实几分,不如统统忘掉。
他的神色黯然萎靡,仿佛早已抽尽哭泣的力气:“凤琬想要你的命……”
“仙君还想玩欲擒故纵的游戏?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徜蛾瘫坐在地上,松散的发丝铺了一地,楚楚而凄凉:“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我私下找你、知道我给了你‘千秋寒’、知道你偷偷进过月上行宫……还知道我动了心……他很生气,你……快逃吧……”
“什么!”我头脑中一片混乱,果然这是一张网,我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脱过凤琬的眼!只是徜蛾……
“相信我,凤琬大发雷霆,以他的性子,阻碍他的人无论敌友,照除不误!”徜蛾惨淡一笑,抬头望着我,“你可以不领我的情,但别拿性命抵触他!”
“……你来这里,就为告诉我这些?”我深深凝视他的眼,心怀着莫名的侥幸,想从他眼底深处看到什么,双手依然固执地不去扶他,“我的命,你看得这么重,真不像你的作为。”
他微微一愣,随即垂下头:“……到底,你还是不曾信我……”
“阁下是天界臭名昭著的玩弄人心者,信了你,只怕也离死不远了。”我冷冷地吐出讥讽,心里却无措地不知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那些人的死与我无关!”徜蛾打断,悲怆的声音带着愤怒,“统统是凤琬借刀杀人的手段!我越是替他背更多的黑锅,越是离不开他的庇护,这是他禁锢我和排除异己的一石二鸟之计!”
“……”不知真假的真相,让我犹豫动容,“你……不反抗么……”
“哼,一个战俘,苟活于此,谈什么反抗!”他抬起头,脸颊上竟有泪痕,“鲤芳毁我家园、屠我族人,如今又霸守驻兵,我就是逃,也逃不出去!”
“夫人她……等等,你……你是修罗界的人!”不可思议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踉跄着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鲤芳夫人曾征战修罗界,如今也驻兵镇守此地,并抱着赎清罪业的祈愿去善待修罗界众生……难怪徜蛾会如此恨她,他正是因此才变成笼中鸟般的玩物,正是因此才丧失了主宰自身性命的权力!
徜蛾眯起眼,嘲弄地看着我的惊慌:“‘天魔圣战’么,呵呵,明明是屠杀,却被粉饰成安定六界的‘圣战’!我最在意的两个人,就是死在凤琬和鲤芳的屠刀下!”
我闭了眼,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绞得我心痛。还能说什么?替罪孽申辩?
“天界不让我死,逼我永远记住这种屈辱,清晰得就好像昨天的事!”徜蛾颤抖着身子,字字句句咬牙切齿,“故土成了一片火海,烧裂了天和地,到处是族人的哭号……你们这些天界人能知道那种炙骨灼魂的痛吗!”
“火海……火海……”我喃喃念道,眼前一恍而过困扰我许久的幻象,血烟猩红弥漫的天地,仿佛呼啸着要将我一并吞没!
“阿修黧那么恨我,死前诅咒我要付出代价……我付出了,果然是生不如死的痛……”他自言自语,眼睛迷蒙如雾,不知哭笑,“为什么你和阿修黧一样不信我,为什么你比她还要绝情……”
“住口!别说了!”我的眼睛很痛,紊乱的心绪似乎要让我加速坠入魔道!
徜蛾冷笑:“你害怕了?害怕知道你所敬畏的‘夫人’从前是副什么丑恶嘴脸?!她做的阴险歹事不比凤琬少!听说过百花境的桃夭仙女么,你的‘夫人’利用她接近我,不料事情败露,她索性把罪过推给了桃夭、自己撒手不问!结果呢,那无辜的仙女被虹眠罚去下界受苦,我反被诬上轻薄仙女的罪名!”
依稀记得,百花境的映日、婵雪似乎提过此事,可我万没想到,这竟也是天界争斗的一役!
“不说话了?”他咄咄逼人,“我还未去怀疑,你是否也被鲤芳利用来接近我!”
“不可能!”
“别说不可能,你我都是棋子,只不过比其他更重要些罢了。”徜蛾仿佛看透了一切,侧首仰望天上澹澹凉月,“局中人的心,都是寒如玄冰。”
我亦是寒了心,垂首轻叹:“你叫我怎敢信你。”
“你可以不信,回到你以为太平安宁的那个宫殿去,炼那些无用的丹药。”他说着,神色淡漠如水,“信的话,趁他出手前躲得远远的,别站在他和鲤芳的眼前。”
“那你呢?”
“我?”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只笼中鸟,还飞得起来么?”
“……如果你厌倦了,我可以带着你一起。”
他愣了片刻,眼角眉梢漾起温柔的韵色:“那我先谢过你了。”
我生涩地心意传达得如此拙劣,自己也不禁脸红。赶紧俯下身子,伸手去扶他起来。指尖触上他的手背,竟心虚似的颤抖了一下。
他笑出了声:“你还真是个木讷的孩子。”
“过奖了。”我嘟囔一句,抓紧他的手,慢慢拉他起来。他不小心被垂地的衣摆绊了一下,直直地冲倒进了我怀里。
他消瘦的身子似乎禁不住一阵微风,身上淡淡的桂香浮荡在空气中,迷醉了月下寒晖。
过往不过浮云,此刻我只想珍惜眼前人,哪怕只有不知虚实的短暂一瞬。
“御,”他依在我怀里,浅浅叹道,“你很像我的族人……甚至是家人,如果是在五百年前遇到你,该有多好……”
五百年前,天魔圣战,我才刚刚出生。天意如此,我们的相遇注定是一场孽缘。
他似乎笑了一声:“我又在胡想了。今日再相别,你若走了,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你……”
一句别离哽在喉间,吐不出依恋,也道不来缱绻。我红着脸,想说出心中的话:“我——”
“真是缠绵。不过可惜,他走不了。”
一声低沉的嘲讽打断了我,霎时松林间一阵稀簌,乍起的惊风如镔刀般锋利地斩断了所有的静谧!
凤琬站在一株青松旁,玄黑的铠甲将他与夜色融在一起,唯他脸上捉摸不透的笑意,耀眼得如刺目的炎光。
“你!”徜蛾大惊,连忙挣出我的怀,反手将我推到身后,低喝,“快走!”
凤琬扬起头,仿佛俯瞰大地的苍鹰,深邃的目光视我为将死的猎物。他扯开貂裘的披风,露出腰间佩着的利剑,缓缓向我们走来:“蛾,你该知道,我的东西绝不许他人染指。”
周围忽起狂风,松林深处涌现一群隼卫,将这里团团围住!
“徜蛾不是你的东西。”我拉住徜蛾的手,迎上凤琬轻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宣告与他的对立。
“几次不杀你,你倒是长了胆。”凤琬抬起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只虚幻的青鸟从指间生出,疾风般飞走,“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动鲤芳的人……蛾,是你逼我的。”
沉静的语音下藏着波澜滔天的怒火,剑拔弩张后只余步步紧逼的威胁。
我握紧了徜蛾的手,阻止他六神无主的哀求,淡淡而问:“敢问仙君可找好了杀我的理由?”
凤琬笑而不语,半晌挥手一拂,那只虚幻的青鸟扑棱着翅膀飞回他的手上,轻啼一声,化成一缕烟尘。随后,明灯火盏的光从远处照亮了林子,夹杂着喧闹与脚步声围拢过来。只见守殿天官带着侍卫持刀赶来,宫娥提着灯盏将松林照得亮如白昼,许多原在殿中吃酒赏宴的仙官也赶了过来,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得仙君灵鸟传信,下臣立刻带兵前来,不知仙君有呵吩咐?”守殿天官瞥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凤琬请示。
凤琬拂了拂袖上的灰尘,抬头凝视着徜蛾,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带罪逆臣徜蛾,无视禁足之命,擅入玉横殿,私会太虚殿仙侍,御。行迹可疑,本君怀疑此人与太虚殿丹房纵火一事有关,是徜蛾的同谋。来人,将他们二人抓住收监,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