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紫*青

20、第十九章 素手焚心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也怔了好一会儿，手中的拂尘差点掉落。
　　听到他的声音，心里没由来的又惊又喜。转瞬，我又恢复了冷漠，俯身扶起被打伤的仙侍，侧身对着敞开的门淡淡应答：“仙君请回吧，御不敢接待来太虚殿造次之人。今日闯宫伤人种种罪状，改日天庭之上再向仙君讨教。”
　　说罢便拂手招风，欲把房门关上，远离门外是非。
　　门未关上，就被人抬手顶住，接着便是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御！你竟敢不见本君！凭什么？”
　　原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用轻浮的语调激我出去，没想到他竟大动肝火。
　　“仙君的问题真可笑，恕御不知该怎么回答。”说得风清云淡，心里却发虚，只顾回头平息丹房中的惊乱，“你们看什么，快去照料丹炉！”
　　童子们战战兢兢地躲在丹房角落，大气不敢出。
　　“御！本君命你立刻出来！”尚未推上的门又一次被大力撞开，四名面如铁灰的隼卫呈两排闯入了丹房，虽未亮出兵刃，已吓得诸童子尖叫逃窜，纷纷丢了手中活计躲去丹炉之后。
　　“放肆！”我大怒，“兜率宫丹房乃玉帝钦点天界宝地，灵气不得被修为浑浊或杀戮血腥气沾污！连太虚殿的侍卫都不准携兵器靠近，尔等狂徒何以擅闯！”
　　丹房灵气一旦被这些满身戾气的家伙沾染，只怕破了灵脉，从此再难炼丹！
　　元采也吓得红了眼圈，扯住我的袖子直哆嗦：“前辈，我……我们请、请上君出来吧……”
　　“不必！”我狠狠瞪着这几个冷酷无情的隼卫，“即使上君不在，也由不得宵小作乱！这些仙丹都是大典所用，如果炼不成，自有玉帝责罚，你们可担待得起？！”
　　隼卫们只把守住门，也不搭话，仿佛毫无生命的木偶，身上散发的杀气之重，实在不像凤族等灵兽所有。
　　徜蛾“哼”了一声，步伐轻缓地从门外阶梯走上，姿态慵懒却咄咄逼人，月色绣衣简单地松挽在身上，下摆铺散在阶梯上，长似流水。
　　他停在了门外，一根银簪绾起的头发垂落在肩头，被他不耐烦地撩到背后。蛾眉微挑，稍稍扬起的脸上写满了忿恨：“御，本君的性子你清楚，三番两次回绝本君，管你这是什么地方，本君照样敢毁！”
　　“御惭愧，”我对着盛气凌人的徜蛾冷漠行礼，“炼制仙丹是头等大事，御奉命掌管，自然不敢分心懈怠。仙君若要责问，还是等大典结束后再处置吧。”
　　“你！”徜蛾怒不可遏，杏目圆瞪，半晌终于放缓了语调，“好，本君也不为难你……你如实说来，是否……在怄气？”
　　我一怔，原本直视他的眼神心虚地回避：“御一个小仙侍，哪有资格怄什么气……”
　　殊不知自己这语气分明是在怄气……
　　徜蛾冷笑一声：“那就是有了？你说说，本君哪里得罪你了？”
　　我叹了口气，心下暗骂自己怎么又跟他纠缠着较上了劲：“仙君多想了，御只是一心想炼制好仙丹，其余的都不想。”
　　“你就这么不想跟本君说真话？！”徜蛾提高了声音，甩袖踏进了丹房，直逼我身前，右手抬起一晃，把一件东西递到我面前，“这个你怎么解释！”
　　玛瑙点金的壶，晶莹的玉色氤氲在丝丝寒气香雾中，清冷如薄云遮月。
　　刹那，那股子寒冷香气又熏痛了我的眼，我侧过头不去再看。
　　“本君赐你的‘千秋寒’，为何无声无息出现在本君宫中的桂花树下？”他一字一顿地问出，神色也冷得透彻，“你何时去的月上行宫！”
　　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个东西不依不饶。我慢慢定住慌了的心神，抬头重新傲视他：“仙君的打赏太贵重，在下无功不受禄，消受不起。”
　　“你以为本君拿这个收买你？”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子，眼里怒火几乎烧红瞳孔。
　　我也不挣扎，任由他扯乱了我的衣饰：“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仙君，请你放手。”
　　身后的童子们惊恐至极，胆子稍大的叫嚷着逼他们出去，却无人敢向隼卫发难。
　　徜蛾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攥住我衣领的手捏得更加紧，指甲透过衣裳嵌进了我的皮肉，仿佛要生生剜死我。
　　“请仙君放手！”我提高了声音，“御出身再卑微，也不用你来戏作！御就是死，绝不让你和那枕畔人的阴谋得逞！”
　　“别找这种理由掩饰！”徜蛾搡开我，脸已然扭曲，“你也看不起本君，你和天界那群混蛋一样！”
　　我理了理凌乱的衣裳，挡在他面前，平息下情绪淡淡说道：“仙君请回吧。”
　　漠视他的蛮横，我索性不去看他的容颜。那天他和凤琬的话，撕裂了我对他所有的信任，如今他何必再来演这出！
　　徜蛾蹙着眉，一次次欲言又止，眼神悲愤无助，仿佛我欠了他似的。玛瑙酒壶从他颤抖的手中滚落，没有碎，却裂了壶盖，汩汩冷香之酒渗溢出来，湿了他的衣角也浑然不觉。
　　他呆呆地注视我好一会儿，慢慢合了眼，似乎挣扎很久，终于嘴角扯出一抹妖冶，随即狂笑拂袖：“哈！本君真是瞎了眼，竟然在意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哼一声，背过身子不予理会：“从前发生的事，仙君一并忘了吧，今后各为其主，不相为谋！”
　　“忘？你说得轻巧，”徜蛾踢开掉落地上的玛瑙壶，径自往里走，跨过倒在地上的仙侍，停在丹房中最大的丹炉前，细细打量室中呈设，“听说炼一粒上品仙丹需数百日的时间，不知道将人心丢进炉中炼这么久是个什么滋味？”
　　他抬手，微触炉鼎上的纹饰，轻吐一口气吹动炉中火星，眼眸映着火光变得犹如红水晶：“本君，要让你尝尝这滋味！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住手！”
　　丹炉轰然倒地，炭火喷涌而出，炉灰夹杂着火星飞出，将丹室蒙在一片混浊火雾中！
　　童子们尖叫着丢了手中器物，纷纷夺门而逃，冲撞倒了无数器皿，连放置炼成仙丹的瓷瓶也摔成碎片！
　　徜蛾站在被他推倒的丹炉旁，映着火光的容颜美丽却苍凉，肆意的狂笑闻之如泣，随之挥袖如舞，癫狂似醉般步履踉跄，或撞或踢地又弄倒周围数个丹炉，一时火势渐盛，焚焦无数仙丹，丹室一片狼籍。
　　“住手！住手！”我快被这疯子逼疯了，烟火呛得我无法喊出声，只急了眼地拨开烟雾去拦他。
　　门旁的隼卫早已冲入室中，想必只为了救那疯子。元采一把拉住我胳膊，急急地往外拉：“前辈快走！丹炉中皆是三味真火，烧起来会伤及魂魄！”
　　“怎可眼睁睁看着丹室被毁！”这是我修行的净土，更有我的心血！
　　“走吧！”
　　几个童子仙侍硬是将我拉出门外，阶下童子惊慌失措地往宫外跑，边跑边呼叫外殿守卫进来。
　　一片青云通灵天，此刻黑火焚寂，灰烟如魔！
　　心中似乎也是火海翻腾，悲愤绝望几乎将我仅存的意识吞噬！
　　这一切、这一切竟酷似幻象所见之景，燎天之火逼上青霄！
　　霎时，所见皆红，我的眼睛被灼得疼痛入髓，像一柄利剑刺入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刺痛闪过的刹那，我仿佛看见一个华服的美丽女子，褪去红妆金饰，望着血雾弥漫的天空楼台凄然一笑，睁开一双与我几乎一样的赤焰红瞳，一行血泪潸然而下：
　　“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这是谁的哀恸悲号，我已分不清了……

　　“御，你醒醒！”
　　睁开眼，天色苍翠，不远处没了火烟，却突兀地横着一道灰蒙蒙的雾色，仿佛补天遗留的伤疤。
　　“火已经灭了，徜蛾和那些隼卫也被赶走了，我刚派人去禀报玉帝，过一会儿天兵会来。”龙霓的声音有些沙哑，脸色也很疲惫，“幸好芳姨叫我过来跟你说事，否则哪有这么巧赶上这大动静。”
　　原来我竟昏倒在了石阶上，此刻被龙霓托着半个身子枕在他腿上。他一边使唤随行的龙卫，帮助太虚殿的守卫与道僮收拾丹房废墟，一边取过元采递来的丹药塞进我嘴里，又喂我喝下一口茶水。
　　喝了水又咳上半天，我才喘着气撑起身子，仍觉得头痛欲裂：“丹房……”
　　“毁了大半，这几日炼的仙丹也……”元采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除了十几个看门的仙侍被闯近来的隼卫打伤，其他人倒也没伤着，”龙霓扶住我，拿袖子替我擦去脸上灰烟，“那些丹炉也没事，只怕这儿的灵气受烟火蒙住，百日内无法开炉炼丹了。”
　　要我如何对上君交代……
　　“你放心，仙丹俱毁，全由徜蛾承担过错。太虚殿其他宫的仙官仙侍已经来代管丹炉一事，你先歇着吧。”龙霓招来几名童子将我扶起，自己转身回去拜见刚赶来的太上老君座下大弟子。
　　我强忍住不适之感，虚弱地向诸师兄前辈施礼示意，便由童子扶着退下，心中五味杂陈，真像被丢进丹炉中炼过一般的煎熬。
　　徜蛾，你何苦来演这出戏？逞了强，却在天庭失了势，给你的主子找麻烦。
　　出了兜率宫走在回廊上，来来回回忙着清理通报的童子和守卫议论纷纷。似乎都很诧异今日之事。
　　“隼卫太嚣张，一路冲进来，外殿和大殿几重侍卫都没拦住，更何况丹房是没有侍卫的……”
　　“身为仙君，做出这种事，不知会被罚成什么样？”
　　“有凤琬帮他，他才天不怕地不怕的……唉，你说丹房仙侍小御跟他有什么过结？”
　　“都闹上门来了，只怕后患无穷。”
　　“离御远点吧，我可不敢惹上凤大人，被牵连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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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嚣皆浮云，我可以不在乎，但旁人会为此背弃修道本性。
　　默默叹息，眼神移过一旁，瞥见太虚湖畔霞光如纱的观岚亭。那日的畅谈，似乎还在眼前，像湖中虚幻的波澜，幻起幻灭，直到化为今日纵火烧天。
　　徜蛾，你真的有那么在意我？你大概已知道我偷听了你和凤琬的苟且，想来挽回什么？
　　无论你究竟想什么，我只求与你了却孽缘，因为我们越缠，越痛。

　　没过多久，徜蛾大闹兜率宫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天庭责令徜蛾闭门思过，那些闯来的隼卫因受凤琬庇护，亦未重罚。
　　太虚殿上下敢怒不敢言，凤琬派了副将前来赔罪，态度言语之高傲，倒像来问罪。丹室中贮存仙丹皆成灰烬，白费了我等数日辛劳。“浮黎三清”仙辰大宴所需要的供奉之物惟独少了道德天尊的仙丹，只怕玉帝怪罪。后来幸得鲤芳夫人出面请旨，用龙神宫驻守在修罗界搜集的灵石奇珍研成药散，代替仙丹奉上大典。
　　龙霓前来将这些事情告诉我时，距大典只剩了三天时间。我自然很感激夫人屡次相助，龙霓却乐呵呵地说是应该的。
　　“喂，说句你不爱听的，我觉得徜蛾这回是动真格地生气，”龙霓闲散地坐在我房中，时不时打个呵欠，“我想，你肯定伤了他的心。”
　　龙霓的感觉一向敏锐，可他直意地道出却叫人难以接受。
　　“别提他，”我打断，“那天你来找我不是有事要说么？都给这一闹耽搁了。”
　　他揉揉眼，点头：“对，所以今天我又来了。”
　　“什么事？”
　　“芳姨看你是否安好啊，”他狡黠一笑，“果真一点也不好。”
　　“……”我干咳一声，背过身子假装看窗外风景。
　　“不逗你了，说正事。”他坐直了身子，脸上严肃起来，“芳姨叫你别只顾炼大典的仙丹，大典的筵席你也得去。”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我当然会去。道德天尊的仙丹本就该由我奉上大典，现在换了夫人送来的‘八风流灵散’，也一样是我去奉呈。”
　　龙霓挑了挑眉，竖起一个指头晃了晃：“你只想着太虚殿，芳姨的意思，是叫你以龙神宫的名义赴宴。”
　　“这……”
　　“别推辞，我这可是求你帮忙的，”龙霓那古灵精怪的脸上佯装出可怜之态，“实话跟你讲，我亲爹召我回去。族里鲛神祭典在即，我要是顾了这边忘了自家祖宗，他老人家非咒死我不可。”
　　我皱了眉：“你是说，你要去下界，不随夫人赴宴？”
　　“对，”他连连点头，“这样一来，龙神宫的席位便少了一人。芳姨希望补上此席的人是你……你懂她的意思吧？”
　　我自然懂。她曾为了保我平安而送我去上君座下为徒，现在亦是为了让想对我下手的人看清，她不允许别人动她龙神宫的人。
　　若是从前，我会断然拒绝。而现在，凤琬早知道我对夫人的重要性，与其软弱地任他施诡计欺压，倒不如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与他对立。
　　龙霓从我的神色读出了我的心思：“芳姨运筹帷幄，考虑此事还有其他用处，你也不用知道太多……依你的性子，也不想知道这些的。”
　　“别激我，”我拍拍他的肩，“我答应你就是。”
　　“难得你这么爽快。”他笑了起来。
　　侧过身子，我的神情却无法冷静如常。心中恍惚着透出一丝希冀，似乎希望时间能回到璇微殿之宴，去重新认清那个轻歌曼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