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途同归》扫女

74、泼水之罪

　　八月二十这日，从长光城北区牌坊内驶出一辆黑楠木马车，行至城门处，另有一辆黑楠木马车已等候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城门，上了官道往西而去。

　　望着车厢里大大小小的包袱，林蔬忍不住想笑，田雨恨不得把所有家当都让林蔬带走，从夏天到冬天的衣物鞋袜，行车路上的干粮酱菜，因深知林蔬的秉性，担心她在路上厨瘾犯了，甚至还拿小瓷瓶装了油盐酱醋糖以备其不时之需。

　　若不是琼娘及时阻止，田雨连菜刀砧板都差些搬上车……林蔬不禁想，田雨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是去旅行，不是去逃难啊。

　　纪深和林蔬一行人往西取道临恩都城，之后再北上往莎柏。林蔬支开一侧窗牖，柔和清缓的夏风徐徐吹拂，风里夹带着草木的香气，眨眼之间，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又重新踏上了旅程。这么想着，心神渐渐放松下来，林蔬倚着车壁睡着了。

　　“老袁，前头岔口停一会儿。青山，去问问林姑娘可要下车走动走动？”纪深掀开车帘道。

　　老袁和青山应了，后面的老吕头见状自是明白公子这是要路旁停歇的意思，忙跟着将马车停稳。

　　青山跳下车辕，猴儿一般往后跑，老吕头却抬手噤声：“嘘！林姑娘睡着了。”

　　青山往回走，纪深却走了过来：“怎么了？”

　　“林姑娘在车上补觉呢。”青山答道。

　　纪深一顿，停在车窗旁，恰巧望见一副安然睡颜，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恬静地阖着，虽为了方便作了男子装扮，却不见素日的坚毅果敢，唯余乖巧的小女儿形态。青山冷不丁望过来，便见自家公子嘴角牵起，本来就好看的脸愈发好看了……

　　“走吧，继续上路。”纪深只觉心里满满当当，说起话来也如沐春风。

　　青山挠了挠头，觉得公子这几日格外古怪。

　　上车前纪深冲老吕头道：“老吕头，驾车稳些，别颠着。”

　　老吕头一双老眼笑得了然：“是，公子。”

　　纪深脸有些烧，轻咳一声上了马车：“老袁，还有多久到临恩？”

　　这下连木头性子的老袁都察觉出古怪来了，往常行车路上公子从来不问时辰，偷偷瞧了纪深一眼：“公子，还要两个多时辰。”

　　纪深点点头，老袁忍不住道：“公子可是有急事？”

　　“……”纪深顿了顿，放下车帘子，“无事，赶紧启程吧。”

　　老袁和青山面面相觑，赶紧启程？这话竟是自家公子说的？

　　林蔬是被鼻间一股酸辣香气唤醒的，迷迷糊糊一睁眼，便见眼前摊子上烟气袅娜，一位妇人正举着大勺搅动大锅里的浓稠汤头，锅炉边上摆置着各样浇头，有剪碎的卤鸡肚，有炒香的干贝须，还有红椒清炒的嫩笋片……林蔬吞了吞口水，开口就要点菜：“来一碗……”

　　话说出口，却如抛入汪洋大海毫无声息，林蔬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马车上，车外行人来往不绝。林蔬庆幸地想，还好没人听见，否则就尴尬了。

　　“林姑娘，饿啦？”车辕上的老吕头笑得大声。

　　“……”林蔬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这才掀起车帘，“……嗯，有点饿。”

　　老吕头笑着看她一眼：“人嘛，睡饱了就饿，这是常理。”

　　林蔬看了看窗外，这天儿啥时候阴下来了？马车停在一处街市上，心想是不是长光城境内的某个小镇：“这是到哪儿了？还没出长光城境内？”

　　老吕头憋笑：“林姑娘可知道自己睡多久了？”

　　林蔬不确定地道：“一个时辰？”

　　“这会子是申时三刻……”老吕头强忍着。

　　原来不是阴天，而是天色已近黄昏，林蔬这一路上睡了四个时辰，中途都不带醒的。林蔬凑近低声道：“老吕头要多少封口费？”

　　老吕头哈哈大笑：“哈哈，林姑娘，我老头子要价不高。可我家公子的封口费，姑娘怕是出不起……”

　　林蔬一愣：“莫非……”

　　老吕头抬手一指，林蔬便见不远处一家客栈出来两人，正是纪深与青山：“这客栈是姚家产业。公子临行前，许管事已着人安排了上房。方才公子见林姑娘还在睡……还困倦着，便先进去看看，吩咐老头子我等姑娘醒来。”

　　“老头子我左等右等，都不见姑娘醒来，只好将马车停在这胡辣汤摊子边上。心想着说不准能叫醒姑娘呢，没想到……嘿！还真管用。”老吕头手脚并用，形容得绘声绘色。

　　田雨还担心林蔬路上受苦呢，没想到她活生生睡了四个时辰……林蔬嘿嘿笑了两下：“老吕头，咱有话好好说。姑娘家的名声要紧，你老就别帮着传扬了……”

　　这话说得老吕头只一个劲儿地笑。

　　“林姑娘醒了？”纪深走过来。

　　林蔬硬着头皮道：“嗯……嗯，醒了。”

　　纪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担心地道：“林姑娘昨夜睡得不好？”

　　林蔬一噎，要知道她昨夜早早就被田雨和琼娘按到床上睡着了，林蔬只得干笑：“呵呵，是啊，太晚睡了……”

　　“既是如此，林姑娘进客栈歇息吧。纪某已着人准备了饭菜，林姑娘先吃些。”纪深笑得温和。

　　林蔬点头下了马车，走了两步仰头望着纪深：“纪公子，咱们原先不是说今晚要在临恩城落脚么？”

　　纪深一脸讶异：“……林姑娘，这儿就是临恩啊。”

　　林蔬睡得满脑子浆糊，忙忙环顾四周，便见左右酒肆林立，虽未入夜，门前都点了灯笼，入眼满目琳琅璀璨：“……”

　　纪深看林蔬一脸迷茫，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笑了。

　　林蔬觉得自己有点丢人，一不做二不休，咬了咬牙道：“纪公子，我……我反正丢人也丢到家了，不差这一回。我能不能……”

　　纪深笑得眉眼暖洋洋：“林姑娘但说无妨。”

　　林蔬回身一指，指向方才的小摊子：“我想先吃一碗胡辣汤。”

　　纪深：“……”

　　老吕头：“……”

　　待林蔬酒足饭饱，沐浴更衣，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了。反正时辰还早，大不了明日车上继续补觉。便将圆几搬到窗边，泡上一壶热烫的安神茶，直到这会儿才瞧清临恩城的样子，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衬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像一首美丽的小诗。

　　林蔬叹了口气，林世城当初修建林宅，想必就是拿临恩城做的模子吧？而她娘杨璟璃，与临恩究竟有什么关系？林蔬手捧着杯子起身，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脑中忽然闪现一个身影，不知卓六水如今还在不在临恩城？

　　“汪汪汪！”巷口骤然传来连声狗吠，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林蔬被这叫声惊醒，手腕一抖，茶杯径自往下坠去。

　　好在林蔬及时俯身伸手去捞，在半空中堪堪将杯子捞回来，溅了满手茶水。林蔬正有些侥幸，双目却和楼下一人对个正着。

　　楼下那人虽避了过去，可肩上还是淋了一片水迹，发梢黏着茶叶末，仰头便见三楼窗边一人正俯身看下来，手中正握着一只茶杯，看着就似在往外倒水。

　　双方沉默地对视片刻，林蔬回过神来，正要道歉，楼下那人却先出声道：“小姑娘这手劲儿不到家呀，只捞了个空。”

　　林蔬一愣，这人竟知道她不是故意为之：“实在对不住，一时手误，殃及无辜。”

　　就着客栈门前的灯笼光，瞧清这人四十五六岁年纪，下颔方正，双目若寒星，浓眉如刷漆，胸脯横阔，身躯凛凛。林蔬忙道：“这位……壮士，我去找条干净布巾……”

　　那人大手一挥，拍去发梢肩侧的痕迹：“多谢姑娘好意。”

　　冲林蔬一拱手，潇洒大步而去。

　　第二日一早，两辆马车驶出临恩城门。林蔬朝后望着远去的模糊城楼，思绪有些复杂，就好比明知道此地与自己有诸多牵扯，心中却抗拒靠近。

　　临恩城距莎柏路程遥远，并不是处处皆有下榻客栈，因此一路未停，直到正午抵达望峰渡口，马车才停下来稍作休整。

　　望峰渡口正处南北交界，往北是莎柏和大鸾，往南便是清州和南岛。来往旅人商客繁多，过了这渡口，说不上何时才有地方歇脚，因此这渡口便衍生了茶寮饭肆这类小买卖，专为旅人商客提供便利，旅人商客也多会在此处稍停，解一解人那三急之需，顺带着补给路上干粮和马匹粮草。

　　纪深一行人进了茶寮，问店家要了两壶干净茶水。茶寮虽有馒头大饼，可口感实在不甚好吃，面皮发硬干糙，老吕头和老袁倒是习惯了这些，就着茶水啃了两个馒头。纪深却没什么胃口，林蔬瞧着便起身回到马车上，打开包袱拿出棉布扎着的一袋东西。

　　“纪公子，尝尝这个。”林蔬将棉布打开来。

　　棉布一打开，桌旁众人便闻见一股鲜香，皆望了过来。便见一只只金黄似蟹壳，外沾一层白芝麻，看着就香酥无比，如今身处这资源匮乏的渡口，真是绝佳的美味了。

　　“林姑娘这是什么吃食？”纪深笑着道。

　　林蔬道：“这叫蟹壳黄，甜馅儿和咸馅儿都有，不易坏，路上好携带。”

　　甜的是玫瑰枣泥馅儿，外壳香脆酥松，里头却松软甜糯；咸的是猪肉虾仁儿馅儿，鲜而不腻。吃得纪深、老袁、老吕头和青山连连赞赏不已。

　　林蔬拿起一只正要吃，却注意到邻桌的视线，忙回望过去，这一看便愣住了。

　　那人没料到自己这眼馋之举落入他人眼中，笑了笑便转开目光。

　　林蔬想了想，拿起三只蟹壳黄走过去：“壮士尝尝吧，比这馒头好吃些。”

　　那人始料未及，接过蟹壳黄：“啊，多谢这位少年。”

　　林蔬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换了男子装扮，对方显然认不出自己了，便笑着道：“昨夜泼了壮士一身水，今儿就拿这三只蟹壳黄抵罪吧。”

　　那人惊愕地打量林蔬一眼，半晌之后，朗声笑道：“小姑娘，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