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途同归》扫女

70、下落不明

　　齐承明瞧见卓六水的面色，问了一句：“老大人有事？”

　　卓六水点了点头：“嗯。”

　　齐承明顿了顿：“要回临恩了？”

　　卓六水遥望着远处那座钟楼，棱角不明，在漆黑的夜色里似一只匍匐的兽：“嗯。”

　　齐承明沉默片刻方道：“保重。”

　　卓六水明朗一笑：“会的。倒是齐捕头……赵大人虽好，却也是授命行事。上头一句话交代下来，赵大人纵是不愿，也得听命为之。”

　　齐承明一向方肃的脸色柔和下来：“当年神武营都困不住我，如今我不过是在赵大人身边混口饭吃罢了。不论高位上坐的是谁，爹娘也无法死而复生。离开清州，只要嘉嘉一切安好，我便知足了。”

　　卓六水侧眼看齐承明，当年清州神武营军功赫赫的齐骁骑，如今却是公服加身，再辨不出往日荣耀。

　　“说吧，怀里藏的是何物？”卓六水两手后撑，仰面望着天上明月。

　　齐承明一愣：“什……什么。”

　　卓六水笑得奸诈：“不知齐骁骑见没见识过卓某的目力？”

　　齐承明无话可说了，卓六水轻功卓绝，还有那一流的独门剑术，而最令人艳羡的，是他异常发达的五感。想当初二人之所以结识，还是打出来的。二人打到最后不分伯仲，一前一后在原野密林里疾驰纵跃，齐承明气力不济之时回头，便见一双亮如猎豹的双目，气息平稳，身形如电。

　　原来卓六水一路上始终飞在他身后三丈远，他这才知道要不是卓六水放水，自己怕是只能挨过他二十招。不过，他齐承明败在卓六水手下是服气的。

　　齐承明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呃……这个……”

　　卓六水扫了一眼便乐了，齐承明的大掌上躺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银簪，簪尾是两颗镂空的铃球。卓六水取笑道：“真是稀罕事！咱们木头一样的齐捕头竟也会开窍。”

　　齐承明脸僵了：“咳咳，就是觉着好看……”

　　卓六水再看一眼，点头道：“是很好看。”

　　齐承明高兴了：“真的？我还怕她不喜欢……”说到一半便闭了嘴。

　　卓六水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等着：“说吧，哪个好姑娘这么惨？”

　　齐承明瞥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卓大夫也认识的……”

　　卓六水心思一顿，踯躅道：“是谁？”

　　齐承明觉着嘴巴似有千斤重，一时张不开：“是……田……田姑娘。”

　　这下是卓六水高兴了，笑容咧到耳朵根，海狗一般拍掌：“好啊，田姑娘好啊！”

　　齐承明瞟卓六水一眼，这什么反应？他的田姑娘是很好没错，可咋听着这么怪呢？

　　卓六水努力收了收笑容：“嘿嘿，田姑娘是个好姑娘，齐捕头可千万珍惜。”

　　齐承明不自在地偏过头：“胡说什么！”

　　卓六水歪头看他，惊得一把跳起来：“齐捕头脸红了！吓死卓某了。”

　　齐承明没否认，偏着头等脸上退烧。看得卓六水啧啧称奇，就差把齐承明拉出去游街了。

　　待齐承明退了烧，卓六水那头已经叽里呱啦说了好些，齐承明嫌吵，便道：“卓大夫就不愁？”

　　卓六水装傻：“什么？”

　　换齐承明环抱双臂：“少装蒜！匾额……还要我往下细说？”

　　卓六水长叹一声，抬手拍打两颊：“有那么明显？”

　　齐承明笑得畅快：“卓大夫任重而道远啊。”

　　卓六水笑了笑没说话，却道：“卓某走后，齐捕头多顾着些……”

　　齐承明听着不顺耳，起身刀鞘往腰间一挂：“不放心就早些回来。”

　　说罢便踏着檐角，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

　　第二日，药膳堂三楼单独辟了一间作书房，林蔬正坐在桌前盘账，算到一半时，有人敲门。

　　“进来。”林蔬在笔上飞快写着数字，忙得没空抬头。

　　半晌后，林蔬才察觉来人怎么没动静，抬头一看，便见对面坐着一人。

　　“卓大夫来了怎么也不吱声？我还以为听差了呢。”林蔬道。

　　卓六水笑道：“算账呢？”

　　林蔬算出一个数字，将账本推到一旁，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歇会儿……”

　　卓六水看她仍是男子装扮，伸懒腰抬手时，两截白皙皓腕便从袖口露出来，骨架纤瘦，目光上移落在她脸上，一对弯弯的眉毛底下是一双带笑的眼睛，面色白皙莹润，嘴角两颗浅浅酒窝，让人看了心生暖意。

　　卓六水问道：“林蔬姑娘眼下可得空儿？”

　　林蔬望着卓六水：“卓大夫可是有事？”

　　“嗯……”卓六水道，“若是林蔬姑娘得空儿，可否随卓某去个地方？”

　　林蔬笑着应了：“好啊，出去放放风。”

　　两人向老吕头借了马车，卓六水驾着马车上了官道，往乡野小路缓缓驰行。林蔬也不问卓六水去哪，从窗牖探出脑袋，望着两旁绿油油的稻田，明媚的阳光照着田埂地头，路边的小野花也在冲她招手，林蔬觉得心情十分美好。

　　马车停在一家农户门前，林蔬下了马车，环顾四周，不解地看卓六水：“这里是？”

　　卓六水将马拴在草丛边，让马自去找草吃：“这里是离双云镇不远的西苹村。”

　　林蔬点点头，小院只拦了扇篱笆门，卓六水过去喊了声：“罗大叔，罗大娘。”

　　院里扬声应道：“哎，谁啊？”随即听到一阵脚步声，“哎呀，当家的！是大夫来了！”

　　宁静的小院顿时喧闹了起来。上有年迈双亲，下有四个儿女，三代人住在这拥挤的泥坯房里。卓六水和罗家夫妇进屋施针复诊，两个老人赶去灶房煮甜酒招待客人。剩下林蔬和四个小萝卜头，排排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大眼瞪小眼。

　　“小哥哥，你吃么？”年龄最大的大丫，现年不过十岁，头脸收拾得齐整，手上托着半块烙饼问林蔬。

　　林蔬才听明白小哥哥是在叫她，看到大丫眼神里透着期待，便笑了笑接过去：“好，谢谢大丫。”

　　林蔬正要张嘴吃，抬头便见其他三双黑漆漆的瞳仁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其中最小的男娃渴望地嘬着手指头。林蔬笑了笑，将烙饼掰成四份，对他们道：“啊，张嘴。”

　　四个小孩听话的张嘴，每张嘴都被林蔬塞了一块，三个小的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只大丫张着嘴一脸不知所措。

　　“姐……呃，哥哥不饿，大丫和弟弟妹妹吃。”林蔬拍了拍大丫的脑袋。

　　大丫这才点头，高高兴兴地吃了。待卓六水施完针出来，罗家虽是家徒四壁，仍是挽留卓六水和林蔬留下吃顿便饭，卓六水和林蔬自是推辞，吃过甜酒后便道还有急事要办。

　　一家人心怀感激将卓六水和林蔬送到门外，四个小萝卜头巴巴地望着林蔬，林蔬招手唤大丫：“大丫，小哥哥有话跟你说。”

　　大丫忙奔过来，仰头望着林蔬。林蔬弯下腰，将一样东西塞在大丫手心里：“大丫，等小哥哥走了再拿给爹娘，好不好？”

　　大丫只觉手心里冰冰滑滑的，冲林蔬点头：“好的，小哥哥。”

　　林蔬摸摸她的发顶，与众人告别后上了马车。待马车驶出老远，大丫将东西拿给爹娘：“爹娘，小哥哥给我的”。

　　那是一个荷包，做工不俗，单是这荷包便能抵不少银子。罗家夫妇彼此对视一眼，打开来里头放着十两碎银。

　　“卓大夫，这儿停一停。”林蔬从窗牖望出去，便见溪边草坡上植着两棵野苹果树。

　　卓六水停了马车，两人一前一后往溪边走。

　　“檀枝子，林蔬姑娘可戴着？给卓某瞧瞧。”卓六水道。

　　林蔬点头，从脖颈上取下递了过去：“一直戴着呢。”

　　卓六水接过细看，见原本灰褐发皱的檀枝子，如今摇晃之下能见水光波动，卓六水心思一动，将檀枝子握在掌心，一边同林蔬说话：“不知卓某的长生牌位供奉得如何了？”

　　林蔬没想到卓六水还记着，只得胡乱侃着：“日日好菜好肉供着呢。”

　　卓六水嘴角噙着暖融的笑意，再松开手来，檀枝子便又恢复成灰褐发皱的样子，还给林蔬：“长生牌位可不能白供，林蔬姑娘可得好好戴着回本。”

　　林蔬嘻嘻一笑，将檀枝子又戴了回去。两人已走到苹果树下，林蔬仰头估摸着距离，凭她自己定是够不着的，只好看向卓六水：“卓大夫……”

　　卓六水笑了笑，一抬手就摘下两个，一个拿给林蔬：“这苹果泛青，怕是涩得很。”

　　林蔬摆摆手：“没事儿，尝尝看，也许很好吃呢？”

　　“来，我帮卓大夫洗。”林蔬眼神贼亮，拿过卓六水手中的苹果往溪边跑去。

　　卓六水笑吟吟地跟在林蔬身后，目光停在她头顶，怎么感觉长高了？

　　林蔬就着溪水洗了把脸，眼角眉梢全是水珠，将苹果细细洗过递给卓六水。两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坐着，林蔬满含期待地对着苹果咬了一口，便见她面上笑容大盛，啧啧惊叹：“这苹果好好吃！好甜！好脆！”

　　既然好吃，卓六水便跟着咬了一口：“……”

　　林蔬见卓六水整张脸皱成苦瓜，乐得拍地大笑：“哈哈哈哈！”

　　卓六水嘴里涩得发苦，气笑了：“林蔬姑娘为了诓卓某，连自个儿都搭进去了。”

　　林蔬嘴里也不好受，但心里欢快：“那还不是卓大夫馋病犯了。”

　　卓六水从旁看着，见她笑得甚是开怀，面容也跟着舒朗几分，取下肩上挎着的药箱，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匣子：“林蔬姑娘拿着。”

　　林蔬疑惑地接过：“这什么？”

　　“里头有一百颗药丸，还有一张方子。”卓六水看着林蔬，“平日里可煎药服用，药丸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二者取其一，每日只需服一粒或一剂。”

　　林蔬一愣：“这是卓大夫为我开的药丸与药方？”

　　卓六水笑了笑：“嗯，长则一年，短则半年，林蔬姑娘身上的寒症便可解。”

　　林蔬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寒症，喜道：“多谢卓大夫。”说完又察觉不对，“卓大夫怎的忽然给我这些？”

　　卓六水一顿：“卓某不日便要离去，当初应允为林蔬姑娘医治，自当兑现。”

　　林蔬一愣：“卓大夫要走了？去哪？回临恩？”

　　卓六水沉默片刻：“嗯，要回临恩。”

　　“虽然卓大夫医术超然、武功高强，但还是要好好保重。”林蔬想了想方道。

　　卓六水明朗一笑：“好。”说着便起身，“时候不早，该回长光城去了。”

　　林蔬点点头，起身往草坡上走，走到苹果树下才发现身后无人跟来。回身一看，见卓六水仍站在原地，扬声唤道：“卓大夫，走啦！”

　　卓六水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恰一阵风吹来，将话语吹得凌乱散落，林蔬仔细听，却听不真切。

　　“什么？”林蔬问道。

　　卓六水笑着大步走来，径自越过林蔬，落下一句：“林蔬姑娘个头真不高。”

　　若是当时无风，那一句“等我”，也不至于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