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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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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再也无他,也再无一人会唤我一声“我的小幺儿”。原来,这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滋味,总以为的来日方长,到头来,不过是弹指一瞬!果真生死最无常!可这到底是天之过?还是人之错?素来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世事练达的父亲,竟会为二字“忠心”,决然选择身死,听来简直荒谬至极!他这一生,为这东陵万里河山,为那朝堂高高在上之人,早已拼得形销骨立、病骨支离,若非深爱,何以为情?换来的却是那人,诛他九族、灭他尸身,道一句“永不复见”,呵呵,真真可笑,他又有何面目见他?!
“放心不下?...呵...既然放心不下,那就不要丢下我呀?他为那人守着江山、护了天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哈哈哈……那人要诛他九族,将他挫骨扬灰,永不复见。这到底要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得如此决绝?”我愤怒地吼出声来,只觉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咆哮,凄厉地似要毁天灭地。
我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我将手附在修随远的手背上,使劲地想要拨开他的手,挣脱他的束缚。挣扎之中,我萌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回家,我要救出娘亲,带她一起回家!
“非焉,我是不会放手的!不管怎样,你都休想让我放手!”修随远对我呢喃耳语,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修随远,你也休想挡我!”我的回答亦是斩钉截铁,说完,猛一低头,狠狠地咬在他手背上,竟硬生生地将其咬出血来。
只听他闷哼一声,吃痛地说道,“我知你要如何?只可惜,太晚了!”
我闻言,猛地一震,松开口,转过身,与他对视良久。他的眸中冰天雪地,肃杀得近乎死寂,薄唇不知何时咬出血来,殷红潋滟。他将手臂一紧,又将我与他的距离拉近几分。
“你娘已经去了。沐侯爷血溅紫宸殿的消息一传到侯府,沐夫人就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留了一封书信给你,就在我怀里。”
修随远的话将我彻底打入了黑暗深渊,将那仅存的微光也浇灭了,还剩下些什么?我慌乱地从他怀中取出那份书信,犹如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却不能拒。
“焉儿:
见字如面,惟愿长宁!
娘舍不得你,更舍不得你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故娘只能先随他去。
娘这一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是恨少总关情,但娘不悔!当年一眼,便是一生。但为君故,生死相随!
焉儿,我的儿,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爹娘活下去!”
泪如雨下,摧人心肝。直到泪水将那熟悉的字迹晕染开来,我才不知所措地缓过神,宝贝地将信收于怀里,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啊…都弄湿了讷!”
修随远心疼地将我搂紧,我的发摩挲着他的锁骨,泪沾湿了他的前襟,我用双手环抱着他的腰,绝望地说道,“随远,以前,我什么都有,而今,我什么都没了!爹不要我了,娘也不要我了,良人没了,家也没了…呵…你说,人活到我这种境地,活着又有何意义?”
修随远的身子一颤,手臂将我搂得更紧,许久才道,“即使生不如死,你也必须活下去。你爹想你活下,你娘想你活下去,他也想你活下去!”
“呵…呵呵…随远,你想骗我活下去!可我那么聪明,才不会被你骗呢!”我无力地嗤笑,“他也想我活下去”,真的好可笑。犹记那日凤府,他冷漠疏离的眼神,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亲眼看着他许下的承诺变成了谎言,美梦幻灭成泡影,爱霎时分崩离析。那时,我只愿随梦消失,从此不再留恋。可而今,一想起他,我心底却生出恨来,却不知是恨他,还是恨他的姓氏。
“他之所以会娶凤栖梧,全都是为了救你!”修随远不疾不徐地说道,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颤抖,“那日凤府的相遇,并非偶遇,而是为了传信于我救你。非焉,圣上在你身上下‘噬心蛊’已有多年,一直未曾催动蛊虫,却不想,在近日,以此相要挟。其实那日殿上,他原本求娶的是你,却被圣上赐婚凤栖梧,可为了你,他不能拒。圣上允他,只要永宁宫礼成,便会替你解毒,否则,让你当日殒命。我带你入宫解毒后,他让事先安排好的死士扮成你的模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了玄清宫畔的金水河。所以现在,东陵国中人尽皆知,四国第一公子大婚之日,平津侯府小幺女心灰意冷之下,殉情而亡。所以,非焉啊,世间再无沐非焉!”
“何必告我这些?又有何意义?”如若未曾家破人亡,知道这些,我和风连城或许还有希望,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高宗风朔,为何如此恨我?我又何德何能,让他如此机关算尽?我不知,也不想知!我已身心俱疲,现下唯一想做的,就是带上娘亲尸首,去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对了,随远,我娘的尸首埋于何处?我想带她回家!”
我松手,仰头望着修随远,他的长睫微颤,薄唇轻咬,咬得唇畔伤口裂开,又渗出血来,我抬手,用衣袖替他擦拭,他一手拥着我,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沉声道,“非焉,我不想骗你!”
他如此说,我便了然,但是依然执意求个明白,苦笑道,“你若不说,我更忧心,郁结于心,不可断绝,只怕更糟!”
他终究遂了我意,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圣上听闻沐夫人自缢而亡,下旨将其尸首运往千里之外的沧海之滨,以巨石捆缚,投之沧海。所以,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原以为,自己早已遍体鳞伤,已经伤无可伤,却不想,没有最伤只有更伤。闻言恸哭,我只觉心口一阵绞痛,顿时气血逆袭,情急之下,按耐不住,竟喷出一口鲜血,溅了修随远一身,而后我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
昏沉迷糊之间,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吟唱:
“沧海横绝,各成彼岸。
妖红遍地,百鬼夜行。
酆都开门,黄泉留人。
石沉不归,永世沉沦。
美不归兮,涕泪纵横。
胡不归兮,唤取真真。
风萧萧兮,沧水生寒。
路漫漫兮,风流云散。”
这歌谣名作《沧海绝》,源于沧海的一个传说。世人皆爱怪力乱神,所以此歌谣曾一度风靡四国。
沧海之滨,有山名唤不归,故沧海亦作不归海。传说曾有美人,香消玉殒于此,她的情郎夜夜来此寻她,为求一见,却终不可得。痴情人弥留之际,苍天垂怜,美人魂兮归来,虽仍不可见,却闻云烟深处,美人呢喃,“郎啊郎,你可愿等我生生世世,待这不归海枯石烂,你我便可重逢”。故事里的事,终究是故事,直至今朝,沧海依旧横绝,桑田未现。也正因如此,世人都坚信沧海便是不归海,凡是沉入沧海之人,都将会与前世再无牵连,无论缘深缘浅,都会缘尽缘灭,从此永留黄泉,再无轮回。
“焉儿……”迷雾重重,烟雨涳濛,那人唤我,我喜极而泣,朝她声音的方向奔去,却始终寻不到她,“儿啊,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娘亲…娘亲,你在哪儿?焉儿这就带你回家!”如若我一无所有,那么,活下去又有何意义?
“呵…娘亲舍不得你,可娘亲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焉儿,四海之内、四国之中,你是娘唯一的牵挂,亦是娘唯一的念想,你若生,娘便一息尚存;你若亡,娘便灰飞烟灭。焉儿,你之生死,便是娘之生死,而是生是死,但凭你愿……”
“娘亲为何要逼我?爹爹和娘亲都不要焉儿了吗?焉儿自幼便长伴你们身侧,于我而言,你们在,便家在;你们亡,便家亡。无家之人,如同孤魂野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焉儿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却只求和你们在一起啊……”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我痛不欲生,猛地跌落在尘埃里苦苦哀求。
“一入沧海,从此便是,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娘再也见不到他了,生死当同归,日日与君好,原来不过痴梦一场。呵…焉儿,求不得的当放下,娘放下,你也放下,可好?”
“不好!”我断然拒绝。
云烟深处,那人道了声,“痴儿……”便再也没了声音。
留我一人,对着潇潇暮雨、浩瀚江天,无语凝噎。
“娘…娘你别走!”我惊呼一声,乍然坐起,伸手挽留,睁了眼,这才意识到,之前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我呼吸急促,半晌,方才缓过神来。这才发现,修随远的手臂正搭在我肩头,我背靠在他怀里。现下全身松软无力,却很想看看他,于是,吃力地侧过身来,恰巧对上了他深邃的眼眸,只见他眸中阴晴未定、喜忧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