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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家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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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人儿似乎听到了我的话,瞬间面色绯红。
我瞧着有趣,不等父亲应允,就松开了父亲的手,开心地跑到那人面前,对他道,“我叫沐非焉,小哥哥,我想同你玩儿!”
这次,小人儿竟相当地平静,眸光潋滟,微微一笑。他若有所思地远远望了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道,“我叫修随远,以后你就叫我随远哥哥吧!”
“你……”我猜想他会害羞,原以为他会惊讶,却不想他一张口,就让我唤他“随远哥哥”,还是这般的气定神闲、理所应当。于是,我竟哑口无言。心下暗道,垂髫小儿,倚老卖老。
他瞧我这样,愈发开心,竟眨着眼睛对我笑道,“既然认识了,叫随远哥哥就好!”
话音甫落,背后,父亲也道,“幺儿,快叫随远哥哥!”
“我……”突然之间,我竟想着快些长大,而且是越快越好。
…………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想你!”
我转过身,举着烛台,缓缓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他也从黑暗处徐徐走来。近了,我打量着他,长高了、也长大了。不知何时,褪去了年少时粉雕玉琢的稚气,修成了而今这番面若冠玉、冷若冰霜。
今日,他身着玄色宽锦袍,腰系白玉玲珑带,只是面容有些憔悴,墨发披散,发端隐隐有水光。
“随远哥哥……”我不知怎的,竟这样唤出声来。
他闻言,眸中的颜色一变再变,面色愈发苍白憔悴,抿着唇,凝神看我,却不言语。
“我想起了承平十四年,想起了你我初见。其实,那天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猜到了你是谁。可是,就是想逗你玩儿,最后,却被你逗了玩。…呵…随远哥哥,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叫你了呢!”
他微微动容,一只手接过我手中烛台,另一只手拉着我,径直走到床畔,然后,将手按在我肩上,示意我坐下,责备道,“还是这般不懂得爱惜自己,刚醒来就到处乱跑,让人如何放心?”
这才发现他的声音竟然变得这般沙哑,刚才竟未发觉,我抬头望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道,“你怎么了?”
他躲闪地抽回手,疾步走向案边,将烛台置于案上,然后,转过身,背倚着案台,答道,“我无恙。”
“修随远,你怎么了?”他的身躯挡住了烛光,我瞧不真切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有事瞒我。我起身,缓缓向他走去,提高了语调问他。
“非焉,听话,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修随远的语气近乎哀求,充满了悲伤。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远远地同他对望,默默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崩溃而无助的眸光令我心惊,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他的身体竟在颤动,背影在烛光中浮浮沉沉,我的心霎时跌落谷底。
“非焉,对不起!”良久,他才吐出这五个字,却足以令我胆战心惊。这不是修随远一贯的行事作风,若一旦他如此,可想而知这背后定然翻起了轩然大波。
“修随远,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于是,大步流星地冲到他面前,声嘶力竭地问道。
他垂首盯着衣袍,刻意地避开我的目光,沉思了良久,才道,“非焉,离开东陵,你想去哪儿?西岐?南朔?还是北邙?”
“修随远,我哪都不去,东陵这里有我的家!”我答得果断而决绝。心想,原来,他所为的,不过是风连城大婚之事。但是,被抛弃已然很悲惨,若是要为他背井离乡、远走他方,那岂不是惨上加惨,风连城又何德何能逼我如此?!即便是爱,亦不能叫我如此卑微。
“家吗?非焉,什么是家!”他似无心,接着问。
“吾心安处便是家!家是我的平津侯府,你的修国公府,因为总有人会在那里想着你、念着你、等着你,只要他们在,那便是家!”我很想同.修随远解释清楚风连城之于我的意义。我承认,他曾是我的心之所系、情之所钟,离开他,我确实很痛。但是,他不是我的命、不是我的心、不是我活着的唯一。而且,我很清楚,近日的咳血、昏迷,或许因情所扰,但绝非因情所致,那更像是中毒,不过想来,以修随远的医术修为,应该也察觉到了。所以,他根本不用操心我承受不起、面对不了,更不必担心我会离家出走、远走他乡。
“你放心,虽说风连城大婚我很痛心,但是本姑娘上有老,下有你,暂时还不打算四处走走。我家在东陵、爹娘在东陵……”
“你已经没有家了!”我正解释得酣畅淋漓,他却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硬生生地打断了我的絮叨。
“呵…你有病吧!说什么呢?”我望着他,他亦望着我。
“你已经没有家了!”他将这话又说了一遍,字正腔圆,字字锥心、声声刺骨。
“修随远,你把话说清楚,我可不同你玩笑!”我气急,揪起他前襟,狠狠地盯着他道。
“非焉,你可知道,你已昏睡了足足六日。而五日前,紫宸殿上,右丞相上书弹劾沐侯爷,状告其私通西岐皇族宗室,意欲叛国谋反。圣上龙颜大怒,命沐侯爷领兵伐岐,以表忠心。沐侯爷却道,‘四国混战三十又七年,才换来今日百姓安居乐业,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故不可战!既然皇上要臣表忠心,臣不可不表,烦请皇上待臣死后,取出心来,瞧上一瞧,便知是否碧血、是否忠心!’话毕,撞柱而亡,满殿皆惊。圣上震怒,随即下旨,诛沐府九族,将沐相尸首,挫骨扬灰、永不复见!”
我听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修随远就亦步亦趋。我每退一步,他就进一步,我一退再退,他一进再进,我一直退到退无可退,他猛地上前一步,右臂搭上我右肩,将我旋转,反身抱住,我压在他身上,他贴在墙上,垂首于我肩头,附我耳畔喃喃道,“非焉,我知你痛。这样的痛,经年以前,我便已懂。可是,我们都得好好地活下去!”
我好似一只颓败的布偶任由他随意牵动,却将灵魂蛰伏进了记忆深处,去汲取往昔的温情,感受着曾经的温度。
"父亲,当今圣上是个好皇帝吗?"
"呵…我的小幺儿,这是怎么了?"
"今日,焉儿同随远哥哥出去玩儿,听那长生桥下凉亭里的说书先生,讲了陶朱公范蠡的故事。其中两句,焉儿听后,仔细思量,觉得,确实不假!先生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先生还说,伴君如伴虎。所以焉儿想问父亲,圣上可会如此对父亲?"
那人将女娃娃抱起时,怜爱的目光竟是那般动人。他的怀抱竟是那么温暖。而手却一如既往的冰凉。小手执笔,大手握小手,写下一个"诺"字。
"承君一诺,便此一生!父亲和圣上有承诺,父亲不可负他。”
“若是他负了父亲呢?”
“如若那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我的幺儿,你不一样,你不是臣,父亲定会护你周全!”
………
“父亲只是心急。却忘了,我的幺儿,还是个孩子!父亲好想你快些长大,父亲很怕来不及告诉你,来不及陪着你…”
…………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呵…呵呵…呵呵呵…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却是再也回不去了!随远,你说他傻不傻,他这一生,也不知所谋何事?所忧何为?从小到大,他虽疼我,但在传道授业时,却从未拿我当孩子看待,对我异常刁钻苛刻。我怨过他,甚至恨过他,我说他揠苗助长,他却道塞翁失马。他总是说怕来不及,我却只道他尽是借口,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意,而从不顾及我的感受……哈哈…哈哈哈……其实他早就料到会有这般结局吧,他那么希望我早些长大,只是因为他心疼啊,我却还怨他、怪他、甚至恨他。他说什么‘承君一诺,便是此生’,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到底承诺过那人什么呀,为什么那么护着他,可是谁又会心疼他呢?随远,你说,谁又会心疼他呀!”
泪咸咸的,划过脸颊,流过唇瓣,滴落在修随远环抱着我的手背上。这一番话好似费尽了我全部气力,我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他将我抱得更紧,耳鬓间,能感受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
“非焉,你从来都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他到最后,仍然放心不下你。所以非焉,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修随远的话语莫名地点燃了我胸中的无名怒火,急火攻心,烧得熊熊烈烈,好似要焚尽一切。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愤恨、悲伤、痛苦、绝望…万千情绪翻滚交杂,我在怨天恨海中浮沉,前路苍茫、身后无涯,进退都已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