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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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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接下来的数日,父亲都会独自来此,陪他们从东方既白坐到日影西斜。
坟中三公何许人也?又同父亲是何关系?...这些问题,多年萦绕我怀,不可断绝。
我曾旁敲侧击,父亲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能不了了之。
一世供奉,两代约盟。
三座孤坟,四五年头。
六七心事,八/九封存,十丈软红皆成空。
我不知道,凌云渚上,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紫微阁中,到底封存着几多往事。
我却知道,父亲一生的难言之殇、梦回之痛,都埋于斯、藏于斯。
我亦知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所以父亲,无话可说。
他不愿说,我便只有望洋兴叹。
却不想,一日无心插柳,竟被我找到一丝线索,窥探出些许眉目。
可当心念死灰复燃,一切却又重归迷雾。
那日的典籍、暗室、木匣、画壁......桩桩件件,皆乃我亲眼所见。然我再寻物索志,遂迷,不复再见。
似在须叟之间,便已杳无踪迹,好似从未发生、未曾来过。
我怅然若失,如同黄粱一梦,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不过痴人说梦!
紫微阁的至高处本是一间藏书室。
那日,我到藏书室中找寻《四国异志》,却无意间,在犄角旮旯处发现一部典籍——《河图洛书》。传闻此书乃阴阳五行术数之源,本是西岐何家的不世之宝,却不知何故遗失多年。
我久闻其名,心之所向,不想一日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下欢喜,不及思量,便伸手去取。
孰知,书刚抽出一半,刹那间,齿轮急转,阁顶裂变,一条木阶似长蛇盘旋而下,惊得我不知所措。瞬息之间,变化万千,木阶已成,上下勾连。
我缓过神,缩回手,抬起头,壮着胆,拾级而上。
一入暗室,只道微妙在智,触类而长,玄通阴了,巧夺造化,不禁叹为观止。
只见六棱锥形的空间里,吐纳着天光微尘,尤显得宁静致远。
暗室尖顶之上,镶有一颗硕大浑圆的夜明珠,昼视如星、夜望如月。六垂接合之处,以琉璃为瓦。六壁作画屏,各绘一幅人物肖像。正中央置一案台,台上左瓶右镜、纤尘不染,中间放着个木匣子,小叶紫檀为材,金丝砗磲为边,白玉玛瑙为扣,实乃价值连城之宝。
我本想取下匣子一探究竟。然而,案台着实太高,匣中虚实不明,我便不敢轻举妄动。
转身移步,观六面画壁。定西北、正西、西南、东南、正东、东北之方位。
我逐一驻足,一幅一幅的看过去。
西北、正西、东南、东北四面画壁出自一人之手,此人名作“君望”,其画风讲求法度,重视形神兼备,用笔设色,工整周密、细腻绚烂。
西南画壁,落款“奉仙”,笔法与“君望”截然不同,此人明显擅长简练浑厚、苍劲雄健之粗笔,是集大巧不工、重剑无锋之大成者。
我看得兴致勃勃,愈发觉得此间暗室甚是有趣。
但当走到正东画壁,抬头瞬间,却慌了神,触目惊心、驻足良久。
画是好画,人是妙人。画上落款“东来”,画风最是缜密工致、清秀古雅。不仅如此,作画者还极其注重笔墨表现,画中感情浓郁却又意境幽淡,其笔法挺健细秀,墨色淋漓融和、情愫欲说还休。
画中种种,无一不流露着,作画者对画中人的款款深情。只道是,画不醉人人自醉。
我亦迷醉。
不是因作画之人技巧精湛而动容,而是因画中之人血脉相承而变色。
初见他时,大惊之下,我竟不由自主地趋身上前,抬手细细摩挲,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心中反复确认。
是他,真的是他,确实是他呢!
我贴身画壁,喃喃地唤了声,“父亲...”
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曾有人言,“沐相当年,那可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等风华,世间仅有,无人能及呐!”
那时,我望了一眼父亲,而后,垂首嗤笑。只道,世人总是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亦只道,父亲风姿虽佳,却形容憔悴、颜色寂寥,何谈风华无双?
此间当下,确是证据凿凿;方知从前,自己大错特错。
原来,那人诚不欺我。只可惜,我错过了他最好的年华!
原来,平津侯沐羽,曾是这般,不着人间烟火色,惟存遗世雪霜姿。
原来,他曾白衣如雪、青丝如墨,薄唇盈笑、明眸流光,大有逍遥谪仙之姿,俊逸出尘之态。
原来,世间曾有一人将他这般刻画,轻描淡写之间,浓情蜜意乍现。
.......
那人名唤“东来”,只是“东来”又是何许人也?
及至此处,我好似在无垠的黑暗中,寻到了一丝光亮,猛地起身,努力地在各个画壁间寻觅,上下求索。
除此之外,再无“东来”,答案根本无迹可寻。
更糟糕的是,我又发现了更多令我不解的谜题。
正西画壁上,华贵紫衣、点尘不惊的男子,眉间竟和大姐一样,天生一点朱砂。
东南画壁上,冷峻傲然、霸气决绝的男子,眉间眼角,竟同当今圣上有着七分相像。
东北画壁,那素袍青衫、长身而立的青年剑客,酷似我脑海里、父亲所描绘的“阙叔叔”的模样。
西南画壁,那作画者的笔法,初见之时,只觉似曾相识,仔细想来,竟像极了“阙叔叔”的笔法。
............
“你修伯伯一生戎马,料敌合变,出奇无穷,是天生的‘将星’。他13岁时就已随老国公征战沙场。南征北战一十二载,攻取过30余座城池,歼敌数百万,从未尝败绩。他永远是这东陵国中最赤心赤胆的少年,那杆银枪,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可怜他,直到身死,都未曾好好休息过...你修伯伯死在元溯十二年,就死在我的怀里......”父亲说到此处,竟已泣不成声,他终究没能忍住,失声痛哭起来,无助得好似个失怙的孩子。
我回过神时,无措而心疼地望着父亲。不知怎的,回忆交杂着父亲所言,竟在我脑海中勾勒出西北画壁之上,那个剑眉星目、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的模样。只见他银盔银甲素罗衣,脚踏青丝步云履,横枪立马、威风凛凛。突然,心念一转,只道,那画中人难道就是...
犹如醍醐灌顶,霎时茅塞顿开。
不由得大胆推测起来。
自古东陵以左为尊,故紫微阁画壁应当自西往东看,西北画壁若是“修长君”,那么以此类推下去,正西、西南画壁那便应该是“莫渊”、“何奕谦”。无论东南画壁上是否是当今圣上风朔,但正东画壁那人确实是父亲,而东北画壁的画中人八成就是“慕容阙”。正因他在六人之中年纪最小,故我唤他“阙叔叔”。
虽已猜出他们是谁,我却无从知晓,他们彼此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又是何等痛彻心扉的过往,才能够令早已无悲无喜的父亲回忆起来这么伤?
“父亲...”我拽起父亲的衣袖,张口唤他,却无从安慰。
他缓过神来,闻声,望向我,眸色凝重复杂。他用那常年冰冷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拨弄着我的眉间碎发,正色道,“修家从来都不在乎这滔天富贵、遍地荣华,其实,他们世代所求的,不过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而已,你修爷爷是,修伯伯也是。只可惜,修家世代为了‘忠义’二字,总是亲手葬送自己的心之所向。而今,修家凋零如斯,却不知是修家的悲哀,还是东陵的悲哀...哎...小幺儿,你且记住,若有一日,沐家人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可以辜负修家!...”
"父亲,焉儿害怕…"我本还沉浸在重大发现的喜悦之中不可自拔,却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肃杀表情、沉重的告诫,惊了心神,"焉儿做错什么了吗?父亲为何这般?"
父亲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许,默默地牵起我的手,温柔地说道,“幺儿没有错,是父亲错了!”
不知怎的,我听他所说,竟眼眶一红,鼻头一酸,伤心地哭了起来,“父亲今日到底怎么了?焉儿不再问了,焉儿也不想听了,焉儿会乖乖的!”
“幺儿乖,不哭!...父亲只是心急。却忘了,我的幺儿,还是个孩子!父亲好想你快些长大,父亲很怕来不及告诉你,来不及陪着你…”他的手依旧冰冷,语气甚是哀伤,我听得心揪成一团,只觉得,触摸之处,刺骨冰凉。
冷!好冷!
我想,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无论我怎样早慧,如何聪明,却仍然无法泯灭孩童的心性。
我用异于常人数倍的速度成长,却始终抵达不了他的期望。可是父亲,为何如此着急?又为何不能等我慢慢长大?……
他是否心疼过我的成长?所有的获得都是以天真童趣的无可追回为代价。他又是否知道?我一点都不想长大。
我毕竟只是个孩子,也只想做个孩子,又为什么不能无忧无虑的做个孩子?
如果真的失望,那就失望吧!
一念动,万事休。突然之间,我就释然了。
父亲见我眸光一转,替我拭泪的手顿在那里,他若有所思,缓过神时,舒心地笑了。我见他笑了,也破涕为笑。
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瞥见,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垂髫小儿。
他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和父亲。小小年纪,浑身却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之气,咄咄逼人。他看上去是那么倔强,却又那么孤单。
我猜出了他是谁。只是未曾想到,他竟是这般模样。
我抬起头,指着他对父亲道,“父亲,你看,那小哥哥好孤单,焉儿想要同他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