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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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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只小猫,叫小百合。是一只白色的麒麟尾的土猫。据说麒麟尾巴的猫比较会抓老鼠。好像不假。
我始终记得它坐在我的腿上,把我的豹纹裤子当自己的毛舔的那一个画面。还有它最后躺在屋顶上,凄惨死去的那个画面。
其实后一个画面,我究竟是不是亲眼看见过,我记得已经不真切了。但我确信它是那么死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哭了整整一天。也许没有那么悲伤,只是倔强地想要持续哭泣而已。
我哪里知道,以后哭的机会还很多。
化疗进行了不几个疗程,医生护士建议我埋一条管子,可以放一年之久,直通大动脉,这样以后就不用频繁地扎点滴针,也不用担心药物泻出来了。没有不埋的道理。那管子从手肘的内侧进到身子里,然后一直通到锁骨的位置。听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知道,那根长长的管子,在我身体里摩挲着血管前进的感觉,将会是怎么样的。
护士不让家人呆在病房里陪我。她让我不要紧张。越放松就越好操作。
哪里是说不紧张就不紧张的。埋管子前听了很多病房里的“前辈”的经验之谈,仿佛都不是那么顺利。越发是害怕。
针扎进皮肤的那一下是很疼的。据说是因为那针比平时的针都粗。但是管子进去后,就几乎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一切都很顺利,我将头一直转到另一边去,并不知道自己流了不少的血。
之后我的手上就露出了一根管子,它有更长的部分蔓延进我的体内。每一周我都要到医院更换伤口处贴着的那层薄膜。一开始总还是不习惯。总觉得不太舒服。后来时间久了,手臂和心理都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不舒服。我是很懂得屈从于迫不得已的现实的。
自从身体上带着那根管子之后,我害怕的疼痛就只剩下止吐针和抽血。再后来,发现止吐针是让我变得昏昏欲睡、仿佛行尸走肉、越发想吐的来源之后,我强烈要求不再打那个东西。跟着抽血就成为我唯一的恐惧。
从前我是不惧怕抽血的,每年体检的时候。但人是有极限的。当一些疼痛太密集的时候,遍聚成了强烈的恐慌。
那些日子我出门在外总不敢看周围的人群,自己想象着他们异样的目光就足以让我把一切视为透明。被注视是理所当然的。头上带着帽子遮掩一毛不拔的脑袋,手臂上带着纱布遮管子。冬天时候还好些,夏天到了,就真是怪物了。
那年春节的时候。我的英文老师给我打了电话,祝我新年快乐。让我既惭愧,又感动。英文老师是个努力追赶着时代的倔老头儿。我犹记得高二时,他沮丧地在讲台上说出那句“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时的表情。当时我差点就落下眼泪。从那之后,虽然我上他的课还是会无可避免地走神,但我养成了一有问题就去找他的习惯。我想让他觉得他并没有被时代抛弃,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每个人,都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所以后来,英文老师就一直对我很好。
那个时候佳帆是英文课代表。其实她英文没我好的。所以一开始她被抓去当英文课代表的时候,她还委屈地对老师说:“为什么不叫詹莹啊。”
老师那时候跟她说:“詹莹太安静了。”
佳帆差点没气爆。后来我就一直拿这件事消遣佳帆:“哎,没办法,你太吵了。跟我学淑女点吧。”
她每次都嗤之以鼻:“你太会装了!”
嗯。我善于伪装,我承认。
自从我剃了光头之后,我就不再让赵嘉祺来看我了。他总共也就来过那么两次。他是不是会忘记我的长相什么的呢?呵呵。
高三大家学习也都很忙。我也不想麻烦其他的同学再来看我了,再加上化疗的时候心情烦躁,其实我更喜好清静。但是佳帆还是经常地来看我。她很了解我的疗程周期,每到那个时候就来看我。所以她看到很狼狈、很倦怠,没有伪装的我。
那时候我觉得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吃什么都恶心。后来佳帆就经常带绿豆粥来给我。我以前都不吃的,那时候开始却觉得只有这个东西口感最清爽,吃了不会想吐。
那一阵子赵嘉祺就很少再联系我了。短信也几乎不发了。我想他应该已经去美院那儿找老师了吧。考艺术的都是这样的,考前总要去大学先跟老师学习沟通一下。这些套路我很知道的,因为这是我本该走的套路。
所以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些绿豆汤是赵嘉祺买的。如果不是佳帆有天自己说漏了嘴。
佳帆说赵嘉祺也把头发剃光了,在学校里引起了一阵轰动。一下子整个年段都认识他了。
“这小子,就想出名!”我当时调侃地说说。假装没有听明白那些举动里,你的心思。
“You are not alone.”——那时候我曾经存在手机里的短信,后来不小心删了。但是我记得的。你和我在一起。我不是孤单的。
自从夏天开始悄悄临近,我就也不让佳帆来看我了。要高考了,我不想耽误她。我要她考好的大学,找完美的男朋友,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她幸福。而她居然对这样的我说:“我要你比我幸福。”
佳帆。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难道看不见我的生活吗?我已经离幸福这个词太远太远,我如何能比你幸福呢?
“詹莹,你要相信,人生中,是有很多的后来的。”佳帆说,“我要你比我幸福。”
那个夏天,我进出在一次次的煎熬中。不仅仅是化疗。还有各种CT检查。CT本身对身体的危害,因为看不见,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具象的恐惧。但我害怕做加强CT。因为要注射碘照影剂。一样是那种一旦泄露就会很恐怖的东西。我曾经很平静地设想过自己将来成为一个残疾人的样子。现在想起自己当时对现实的那种屈服感,真是说不出的惆怅。而当时在旁人看来很容易做到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只是要在做检查的早晨,空腹喝很多很多的水而已。
那时候我也经常辗转别的城市,去做PET-CT,一个敏感度极高的CT。当时市里面还没有这样的设备。
在每一次检查之后,我都在期待体内肿瘤变小的结果。一开始的结果都是比较可喜的。疗程做了半年,计划也就是到六个疗程了。肿瘤却没有彻底地消失。于是又加了两个疗程。这就是两个月,四次的煎熬。
再是忍耐。那种心理的调适和准备。我真的累了。我的忍耐几乎达到了极限。两个月过去,肿瘤还是没有彻底消失。但是化疗已经不能再进行了。
应该是在那之后,我做了放疗。裸露地平躺在床上,让一群男男女女的医生围在我身边,决定放射的部位,画线。那时候我只能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其实从生病之后,我就渐渐地习惯不把自己太当人看。什么羞涩啊尊严啊的。别在医院在意这些字眼。早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医生护士在医科院校里念的那些年书,不也就是学着怎么把人不当人看吗。否则怎么下得了手呢。活生生的一具躯体在眼前,最后总是一堆血肉罢了。
放疗没什么疼痛感。唯一的头晕啊,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的结果。我每回进到放疗室里总是飞快地把衣服脱了,再飞快地带上那个属于我的盔甲似的塑胶罩。我用力压抑所谓的自尊,把自己的尴尬降到最低。
随着放射次数的增加,放射部位的皮肤渐渐变成了深色,于是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哪个部位被射线照过了。
这些往事,我已经有些不确定时间顺序了。这都是我有意忘记的结果吧。有一阵子我甚至觉得,那些日子只要稍微仔细地想起来一些,我就会吐出来。医院的那种味道,床铺和枕头的那种湿热的感觉,天气的燥热和冷气混杂的那种浪流……
我曾经很喜欢的排骨套餐饭,也是在医院里吃怕的。后来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克服了那种心理排斥,从新吃起排骨来的。
都是一些很陈年的事了。那个夏天佳帆离我远去。高考的时候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然后便去了美国。家里有钱真是好。
我也怀着有些怨恨的心情羡慕过佳帆。我怨恨的并不是佳帆。
我的病花了家里一大笔钱。保险的十万块尚且不够。如果,如果我的家像佳帆家那么有钱的话……当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接受了命运的现实。而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在我的生活里,没有足够大的幸福,让我愿意承受这一切的痛苦。即使是妈妈的爱。
妈妈的爱,让我要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但是可以的话,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希望妈妈没有遇见爸爸,没有过这段失败的婚姻。如果最开始妈妈就和别的谁在一起,是不是就会比较幸福,那一个孩子是不是可以健康地、快乐地、平静地过一生?我不禁有过这么多这么多的如果。
但是我也知道,命运是不需要如果的。
妈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