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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悄悄问圣僧[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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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空已经整装收拾行囊,不眠夜中,禅房房门叩叩作响。原来是个入佛门不久的小师弟。
这沙弥对一慧法师不熟悉,相反对大师兄明空格外贴心——他不过是个孩子,归寺时正值一慧法师外出,明空对他的教导照抚颇多。
“明空师兄,你为何要下山,是师父驱逐你吗?”
明空想没回答,只想寒冬腊月,屋外头冷:“……可要进来坐坐?”
沙弥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行佛礼。
二人席地而坐,明空交代了小师弟些事情。毕竟现在师父年事已高,确实没什么精力也无心去管这些小僧。
沙弥洗耳恭听,若有所思。聊了一会儿,明空欲下逐客令了。沙弥了然,忍不住:“……师兄,你离开之后,可会记挂大家?”
明空有些无奈,但一时半会儿也和他讲不清楚,要少情寡欲。也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参悟得了这些……更何况,他参佛这么多年,心中也非无牵无挂。
“好了,你回去吧。”
那日师父弘法回来一幕,依旧在他眼前。他当时如被惊雷所中,目不能动,脑髓不能所用,思绪静止,只能眼看师父衣袂连风走进了门内。
恢复反应后,虽然心虚自己说了谎话,还是他快不追了上去,敲响师父的房门。
“明空,下山去吧。”一慧法师的声音从木门中传出,却像来自空远山洞一般。
他扑通跪了下来:“师父,徒儿不明白!”
“明空,你且问问你心里明不明白?”
他登时心慌意乱了。
恐惧、失措、慌张、心虚。这……这些绝不是一个出家人静修二十年会出现的心境。
就像从前师父慈爱含笑,为他一点即豁然开朗佛理一样,这一次,却是让他看清楚自己努力隐藏在皮骨之下的肮脏、阴暗、不忍承认的东西。
他莫若心死灰,要被佛门所弃。这时门咯吱一声,师父拄着禅杖立在他面前:
“明空,我非逐你出师门。只是,你到了去见见大千世界的时候了,你去看看人间丑恶慈悲、爱恨痴嗔,三月之后,你再回来见我,是去是留,再论不迟。”
……
明空离寺悄无声息。
下山之时他经行了木屋,浅浅看了一眼没有驻足,就拄着禅杖背着行囊向红尘之中去了。
他最先到的就是金陵城,三吴都会,繁华热闹。
明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拥挤在街道上,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在街头取闹玩笑。平民衣着整洁干净,挽着菜篮在街上张望,也有富人锦衣绸缎,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穿行追逐,乐在逍遥。
正当街,一个穿着青色绸衣的青年人在街上追逐,行人无不色变让道,明空估量他身份不一般。明空也对此种横行霸道的行为不耻,仍入乡随俗般,跟着如流人群退到两旁让道。
“让开让开!”
下一刻,那青年人就在不远处撞到了个正在撤收的走贩。走贩的推车熟食笼屉倒了,骑马之人趾高气扬,走贩却低眉顺眼,行人有兀自散了的,也有听闻响动,层层围住看热闹的……
明空站在原处观望,以那走贩点头哈腰送贵公子离开而告终。他似懂非懂。
明空沿街继续走,穿过最繁华的街道,走到了民居。民妇在老巷里行走,转进里门。他讨了几口水喝,便背好行囊,继续前行。
秦淮河畔,画舫泊岸,琵琶扬琴踏歌。这时天色已晚,冬天肃杀,花灯沿街亮起,曼妙艳丽的歌妓抱着琵琶在船上吟唱艳词。
徘徊在火树银花的长街,游人如织,灯火如昼,明空耳边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母亲抱着孩子游夜街,青年男女心猿意马来往送款,河面上漂浮着靡靡之音。
寒灯夜晚。客栈渐渐都落锁打烊,明空找了个勉强栖身的地方,一旁有个头发糟乱油腻,面色土黄的老妇,怀中抱个小孩子,神色慌慌。
明空掏出怀中已冷的两个馒头。
“老人家……”
老妇人迟疑地了一下,赶紧接了过来:“多谢,多谢小师父。”
老妇人拍着她怀里小孙儿,哄醒他起来吃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小孩儿清醒之后,老妇与他一起给明空道谢。他们二人是从河南逃荒而来,家里人不少都在路上死了,到了金陵,只有他们祖孙二人。
明空:“阿弥陀佛……”
这夜明空在一旁打坐,彻夜无眠。
天未亮,明空把外袍解了下来披在这祖孙二人的身上。
出城之后,明空向南走了六七里地,人烟渐渐稀少了,走在田埂上,只看见稀稀疏疏的村落错落在地平线上。
炊烟袅袅,冷风却嗖嗖吹了两拨过来。
……
在山下突遇各种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事,也是一种见识,一种修行。明空诚然见识到了佛经里没有描述过、师父也不怎么讲过的世界。
师父说,他到了该历练修行的时候。
游历金陵周边,明空用了小半个月,他打算继续南下,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日,却迷了路。
路上一位弓背的樵夫背着一篓干柴,向官道上走。
“……”明空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老人家,敢问向南边的下一个村子可是这个方向?”
老人抬眼看了他,好心相劝:“那边?别去了!闹了瘟疫!速速回金陵躲躲吧,再过几日金陵就要闭城了!”
“那,敢问老人家此去是金陵?”
“是,和尚,你快找个地方避避吧!”说完,老人背着满满的柴火往城门走去。
明空眯着眼睛往远处看了一眼……那方向的远山,不正是慧空山?
他心里突然咯噔了强烈跳了一下。
暴风骤雨,南国的冬天湿冷,雨点子颗颗向下砸。过了不久,冬雨势头慢慢小了,却向下落起小雪籽。
虽然落地即化,可逆风扑在脸上却感觉冰冷生疼。
仿佛乾坤颠倒,天昏地暗,到了世界末日,和尚咬紧牙关,小半月没剃发的脑袋相处了青黑短插茬儿,渐渐在黑夜里染白。
禅杖深深浅浅压在乡间路、石板桥、松软的土壤;单薄的禅衣在凛凛风中,像杂乱的野草倒伏、飞扬。
明空一连走了两个时辰,天已经黑透。
当爬上慧空山,绕道木屋时,他却在篱笆之外驻足远望。低矮的木屋床缝隙漏出暖暖的橙光,与恶劣的屋外对比鲜明。
这么久不见……没想到江姑娘还滞留在此处。
也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吃喝用度,她怎么自己解决……恐怕她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
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天色漆黑一片,林深幽静。即使要把瘟疫传来的消息告诉她,也不迟明日。
他现在去打扰,于情于理,都极其不合适。
孤男寡女,有伤风化。
可是明空潜意识里不愿意离去,他转身背对木屋,逆光而立,合眸清思,欲长立于此守候一夜,凡事留到明日再说。
突然一声尖叫惊呼,明空立刻丢掉了禅杖,门窗火光熊熊,他疾步推门。
焚烧的床褥越起一堵高高的火墙,室内被印得如同熔岩闪动,火热灼人,左右顾盼却空无一人。
“江姑娘……江姑娘……你可在?”
芜仙在一片噼里啪啦烈火燃烧声中,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这是明空的声音?
又不像他的声音。
“江姑娘!江姑娘!”
焦急、忧虑、不安。
“我在,我在!”芜仙睁开眼睛,外面是热浪与浓烟,迷得她双眼流泪,看不清烟雾之外。
明空循声,大惊失措,那声音竟然是来自下面。他衣衫还算潮湿,便卯着命地推开了面前的两边层层阻隔,低头下去。
一双黝黑透亮的眼睛从床下倒映着火光。
明空大失所措,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明空……”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芜仙的声音一下子软弱起来。在以为失去所有依附、所有期望之后,重新遇见光明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毋须再逞强,只需要在他面前掉两滴眼泪,嘤咛两声就可以了。
一大股白烟涌进了她的喉咙,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明空手脚发冷,脸却滚烫出奇。他发疯了一样,直接掀起来了整张着火的床板,大片橙黄的火焰撞在了地上,霎那间木板裂成了几块。
细小的红色火星在空气中漂浮,两人之间的白烟渐渐减淡了颜色。
等不及白烟散去,也看不清足下的路,明空着急地向对面走去。
没了床板压住,她撑着胳膊,半躺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不撒手。芜仙仰起头来,已感受到男人的靠近。
他面色差了很多,衣衫单薄,胡子和头发都长出了段段青茬。
“江姑娘,你可有事?”
“明……明空师父。”她低下头来,右手攥紧了,死死按在地上,目光复杂。
不知道他何时下山了,不知道他是否像今日一样回来看过她,不知道他救了自己之后,是否又会果断地、毫无感情地离开。
明空所见江姑娘楚楚可怜地跪坐于地,来不及纳罕询问为何会在床下,为何床褥失火。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明空?”芜仙试探地问了一句,声音有些虚弱。
明空停在了她跟前,没有伸出手去搀扶她。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担心害怕的:“江姑娘,没事吧。”
“扶我起来。”芜仙定定地盯着他。明空把头侧了一下。
“扶我起来。”她声音又大了一度。
此时火苗还没有熄灭,相反,刚刚被明空扔裂在地的床板又点燃了木屋的墙体。
而两个人之间如同剑刃交锋,跟本注意不到这些。明空微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表面平静如水,心却快从胸腔之中跳出来了。
二人皆是狼狈不堪,面上碳灰脏污,对接的目光里却是蕴藏着干净、明朗的力量。
“扶我起来,又不是让你喜欢我。”芜仙咬牙说出来句发狠的话。
心里又多疼,怕只有自己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了开心。
再去码一章~
能写完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