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仙》商遥

35、悄悄问圣僧[十三]

　　明空推开新扎的篱笆门，木屋门板推开。江姑娘素颜荆钗，粗布衫裙，额前飞着蓬松微乱的头发，笑意盈盈看着他。

　　“你来了。”

　　芜仙走过来，替他扶着沉重的干柴。虽然她过来搭把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明空还是惶恐不已：“使不得，使不得。江姑娘离我远些，小心木刺伤人。”

　　芜仙低低笑了两声，便乖巧地站在旁边等他卸下，抽出袖口中浅掖的手帕。

　　她贴上来给他擦汗。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弄得明空身子一僵，脸本就因为走山路过来而脸红，现在更是脸红透了。

　　“不必。”

　　芜仙轻轻扬了扬下巴，踮起脚尖来给他擦拭，神色得意而愉悦。

　　明空喉结滚了滚。

　　芜仙已在木屋小住了近十日，明空每两日来给她送一次柴，偶尔在山中漫步也会来木屋瞧瞧她。他主动的话并不多，但对她关心体贴、无微不至，生活小事都替她想得事无巨细。

　　明空像往常一样进屋小坐。才十天的功夫，这房子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有了烟火气，不那么破败不堪了。只是这严寒将至，木屋地处山中，阴气深重，明空记得在八岁之前住在此地，冬天也都是手脚冰凉，不知细皮嫩肉的江姑娘如何熬得过去……

　　不对，她又怎么能在此地久留呢？不是说了，只是暂住吗？说是暂住，其实二人潜意识里都把这间木屋当做了二人的秘密，像家一样的存在。

　　明空吃斋念经，日日沉浸，循规蹈矩地给她送物品，却没敢想过刚开始自己计划好的，安顿好她后，找到贴身仆从，再去扬州，永生不见。

　　芜仙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弥补上一世他处处打点好，不让她操心的遗憾，对这间朴素的木屋充满了爱意。上一世有些技能还没有忘记，稍作尝试就记忆起来，虽有生疏，还是修好了挂在壁上的箩筐，生火，烧柴，清扫，虽然简陋，但一尘不染。

　　然后，就想女主人等待丈夫回家一样，等明空的到来。他也只是简单地坐下来，坐在那里打坐，任由她乐滋滋地打量他严肃的样子。有时候又送柴火，偶尔连口水都喝不起就离开了。

　　但是他总会来。

　　明空这次给她送的干柴多了些。天慢慢冷了，用来暖炕。

　　“喝水吗？”

　　明空本想拒绝，而唇角干得起了些白皮：“……多谢江姑娘。”

　　芜仙给他倒了清水，坐在长板凳上——挨着他。

　　明空把盛水的土陶碗放下，舔了舔嘴唇。芜仙正温柔娴静地看他。

　　这几日，她卸掉了粉饰珠钗，换了保暖灰色袄袍，头发挽成像男儿郎的半披单髻，显得清秀、美丽。

　　不经意间，明空陷入进去。

　　冷不丁——

　　她对上他澄澈黝黑的眼睛：“明空，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江姑娘……你这……”明空说。

　　芜仙弯了弯唇角，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唇珠，自信地说道：“那晚亲你，你就该知道了。”

　　哪……哪晚？

　　明空脑袋里居然蹦出这个问题。脑海中迅速交替着她穿着僧服找他，让他还俗娶她的画面，还有十日前她小心翼翼又虔诚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头一次突兀而惊险的吻，让他心中颠覆而震惊，金枝玉叶的堂堂贵女竟说出了让他还俗娶亲的话，还踮起脚尖含住了他的唇瓣，明空慌了。

　　芜仙笑了：“我们相识才不过一个多月，初初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说来你应是不相信的。”

　　她顿了顿：“……可是这是事实，而我婚约在身，你又是僧侣，悬殊太大。对于你，我爱之，向往之，想同你相识，又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不对，更加惹你厌恶。”

　　她的手指轻轻抵在他的薄唇之上，明空嘴角微翕动，却像糖蜜糊住嘴巴。

　　江姑娘的手如削葱，碰不得，动不得。

　　芜仙盯着他的眸子，唬了他一眼。

　　明空惊了一下。

　　她笑逐颜开，掩口而笑：“好，我不说了。喜欢谁，是我自己心上的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不管你暂时让我在此待多久，送我去哪里，又会不会喜欢我，我都不会悔改。”

　　只听她语音刚刚落下，转身去拾掇烹炊之事，就在木屋外搭的小棚中，听见炊具的声音，她生火、舀水，不回头地对他说话，请他留下来用饭吧。

　　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短短几日竟能习得生火、烹饪日常之事，也不为朴素操劳的生活叫苦不迭，而是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还有唇角有淡然的笑，眼波温柔静好。

　　“每日上午你来，晌午又回去了，我早有心为你做一顿素斋，却迟迟找不到机会。想得越多，错过时机就越多了，故而今日早些时候做饭，你在此稍稍用过，再回去用一次，当是没有别人知道的。”

　　明空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挂着佛珠的掌心渗出汗来，渐渐湿了木珠。他心房颤动。

　　江姑娘让他觉得很舒服很放松。

　　她时常语出惊人，甚至行为大胆，根本不似旁的人，甚至比尘世的男儿还要胆大，脑中无边无际新奇独特的想法。

　　久之，明空自认她诚然让自己产生了与沉迷佛法不同的感情。

　　他曾畏惧她，又怜惜她、心疼她，如今……难以启齿的是，她说出离经叛道的话来，他竟不是反驳，而且被轻快的情感若托住，他仿佛高躺云端，神驰放松。

　　他回避自己的内心，却终有一日要正视。

　　明谓晓之，晓理通情，复以空字，他当真名副其实，自欺这么久……是还要承认了。

　　明空啊明空……六根不净啊。

　　芜仙把米饭蒸上，择好了菜，回到木屋内：“明空……”

　　她早就稍稍省略了师父二字。

　　像呼唤一个男人一样呼唤他。她还想过要像呼唤她的丈夫一样，亲热地黏他，爱他。

　　明空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微动的嘴唇停了下来，抬眼。

　　他终于敢坦坦荡荡地看她一眼。

　　芜仙满脸期待。

　　他薄唇轻启，语气凝重：“江姑娘，你所言甚是。既然已知悬殊，为何又要幡动？求之不得，正为人之所痛，你我不应有缘始，更无缘灭。”

　　“……今日，小僧先回去了。”他顿了顿，额上渗汗，“还请……女施主以后莫言再说此类癔症疯语。”

　　说罢，他抬脚欲离；芜仙像被一惊天雷劈中，呆在了原地。

　　明空走出数步，咬牙自恨地叹气，止步站住。

　　这是转机？

　　芜仙小跑到他跟前去，扬起小脸，眼泪开始簌簌落了。

　　只见——

　　明空回过身来，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取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递到她的手上，却连她的一分一毫都没有触碰。

　　“此物，留作念想。小僧……明日不再来了。”

　　……

　　“明空！”

　　和尚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步子又乱又快，不该是个超乎物外，从容自若的出家人。

　　她垂下头，喃喃道：“我说了，我一意喜欢你，不可转也。谁要……谁要听你这些？”
　　……

　　天色晚，暮鼓奏。慧空寺在一派庄严肃穆中，烛火渐亮。

　　“明空师兄？”

　　身后有了声音，久伫良久的他才悠然漫步，提着笤帚回去。

　　“师兄，师父给你的念珠……呢？”
　　“一不小心，遗失了而已。”

　　丢掉的，又岂止一串念珠？

　　……

　　慧空寺的主持一慧方丈下山弘法半年，近日将归。一慧大师是蜚声中原的大师，名声在外，所到处之，无不焚香庆典，连排列坐，静聆真理。他回慧空寺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慧极倡简朴，以苦修行。慧空寺伫立多年，也鲜少见有添新或修缮，还能续用，就勉强用下去。故而他回慧空寺，一众僧侣虽心有欣喜，鲜有言表，如常诵读经书修习，静候师父的归来。

　　明空清点打扫好了藏经阁，按照次序一一归类。严厉的师父不在的那些日子，慧空寺确实懈怠了一些，藏经阁有些经书乱了位置。

　　“师兄都点好了？”
　　“……好了。”沙弥锁上门的时候，明空忽然想到什么。

　　先把门锁了，明日他再将自己禅房中遗忘的金刚经归位。

　　未曾想……处处都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明空不懂情爱，又私懂了些情爱。

　　苦苦修行、不问世外了二十年，顿然发现自己除了深谙佛理经义，对世间人伦一无所知。亲生父母早以记不清楚，后来的养父母对待自己还算好，到八岁那年被师父预中人生有大劫，需上山潜心修行隔离尘世，方可一生无虞。

　　幼时，他对师父感恩戴德，勤恳礼佛；而今岁月荏苒匆匆，他扪心自问，早已不信所谓命格所定，亦不畏惧大劫大难。而佛心已植廿载，更将续至圆寂。

　　只遗憾，曾看窗外一株花开，没能挽袖扑蝶。
　　……

　　次日，明空亲自带领众师弟去山门迎师父。

　　天光湛蓝，一碧万顷，冬阳金散大地。

　　一慧法师满面佛光，耳垂厚大，明眸睿智，唇红齿白，一身富态上着暗红褪色的旧袈裟，拄着九环禅杖，环铃叮叮随步轻动。

　　“迎住持归——”

　　一慧法师慈善一笑，慈祥地目视他的门生。哪一个古板沉闷，哪一个活泼机灵，还有谁红尘气重，他都怀虚若谷，而大门生明空……让他们散了散了，都回去读经参道去。

　　“明空，你且留下。”

　　明空右手行礼，向下沉了沉：“是，师父。”

　　人散尽，空旷的山门前只剩下这师徒二人。

　　一慧：“你的菩提念珠呢？”
　　明空答：“丢了。”

　　一慧怅惘地看了眼苍天：“……明空，下山去吧。”
　　明空不解地看着师父。

　　“因果兜转，想躲也躲不过。”

　　你的劫数已到，已诱你破戒有二，唯破此劫，大彻大悟，即成真佛，我不可挡你的路啊……

　　阿弥陀佛。

　　一慧法师举起禅杖走开，幽幽然把身后之人留在此地。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期中考试！！！！蠢作者要狂补！！一周估计就一两更！不要抛弃我！_(:з」∠)_
不弃坑，不弃坑，不弃坑。说三遍。
小天使们可以养肥的~
******
可以说师父是助攻了~
明空破戒：一是对女主动心，二是说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