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仙》商遥

33、悄悄问圣僧[十一]

　　马蹄声在这空寂空旷的黑夜里慢慢流淌，由远及近，声音渐渐清晰。深秋的凉是一股无形的寒气，围着那玄色的车门帐子。

　　映碧怀里抱着她们这次离府的包裹细软，一点一点头，打着瞌睡。

　　秦质之死让表面关系看似和睦的江秦两家撕破脸了。

　　秦质去慧空寺接江瑶之还愿回来，当时天色已晚，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未过门夫家如此体贴地来接人，若日后小夫妻恩恩爱爱，自然只是被众口一笑而过。而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事实是秦质去接江瑶之而丧命，江瑶之不在山下别院，而且在山上停留了八/九日，最终毫发无损地回来，这不禁要人问，江二小姐是如何带着丫鬟在山中度过如此凶猛恶劣的大雨？

　　显然是留宿他处了。

　　慧空寺中还有没有住户，尚且不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山腰那座和尚庙。

　　一个妙龄如花似玉的未出阁女儿郎，寄宿在何处？这是不言而喻了，从此江瑶之还谈什么清誉，谈什么嫁人？

　　秦府对此事也是狠狠咬住不放，没有半分看在两家多年的交情上，将大事化小的意思。

　　秦质没了，新娘子的清誉又成了问题。

　　秦夫人对这个未来儿媳妇本就不喜，空有一副模样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恐内里什么也没有，不会女红刺绣，相夫教子，如今她还认定了正是这小狐媚子要了自己儿子的命，悲痛欲绝，恨不得要让她给自己的儿子陪葬。

　　她抢地切齿，嚎啕大哭一天，想了个法子去威胁江家。

　　让江瑶之跟秦质做冥婚，不然，秦府就放出消息，说秦质是为救她而死，她不但心肠冷酷，不知回报，还在慧空寺与僧人暗通款曲。

　　秦府不知江瑶之到底怎么在山上活着，这恶毒的手段里，诚然猜对了她的容身之处，光是说她在慧空寺，就足以毁了她。

　　于是江老太君忍痛，打点好一切，让心爱的孙女改名换姓，去扬州躲避，而自己一大把年纪来与秦府周旋。

　　芜仙轻轻挑了一半帘子，看今晚静谧的金陵。

　　秦质，险些成为她丈夫的人，倚仗有些才华，自恃甚高，目中无人，还取笑过她是个空有皮相的女子，发誓绝对不娶她这冷漠无情的人，碍于脸面与虚荣，又丝毫不把誓言当回事，转眼变卦。

　　这人，虽说不是至亲至爱，好歹也认得了好多年，说没就没了，她心里也觉得闷闷的。

　　放下帘子，芜仙微微合住了眼皮，还有她这一去，前路茫茫。

　　祖母说的暂时躲避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她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祖母让她在扬州有个好名声，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请一对老夫妻当她的父母，然后嫁个合适的人。

　　反正绝对不能做冥婚，耽误她一辈子，守寡一辈子。

　　“小姐，你睡一会儿吧，明天要走水路，水上晃荡，怕是只让人恶心，不能好好休息。”

　　映碧睡醒了，揉揉眼，有些愧怍，小姐不说困，她竟先睡着了。

　　“我不困，你睡吧。明日我上船再睡。”

　　失眠多了，区区夜路不眠，她怎么会困呢？

　　“把行李给我抱着吧。”芜仙说，“你好好休息。”
　　映碧万分感激：“多……多谢小姐。”

　　天色熹微，渡口。

　　由于天尚早，渡船生意还没几家开张，已有些小商贩在渡口摆摊来。下了马车，一主二仆一起去跟船夫商量价钱。那艳绝女人给侍女吩咐了两句，转身离开。

　　映碧拿着包裹等了很久，也不见二小姐出恭回来，心急得落了行囊。

　　被裹得凌乱的包裹散开。

　　映碧和护院面面相觑。二小姐拿走了两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些散碎银子，将大额银票都留给了他们，还留信一封，让他们好好生活，不许回江府通风报信，更不许找她。

　　……

　　河床沉积的泥沙已经被打捞干净，河面安静，偶有波纹，如一条绸缎慢慢划过丛林。

　　断崖桥的重修已经开始，官府指派的人开始修葺之后，慧空寺里那些搭手的僧人也都回去。

　　明空舒了口气，忙完最近杂务，寺庙陈旧老屋被大雨冲坏的修葺也渐渐完成，日常的早晚课还有修行步入正轨。

　　天朗气清，雨晴之后几日，气温回升，他身上这一身衣袍有些厚了，打坐还好，若是劳作之类，定然大汗淋漓。过了今日晨课，明空回禅房脱了两件里面的衣服，收捡时低头把衣服递进去。却见那一套陈旧暗沉的袍子整整齐齐，放在一角，散发皂角沁香。

　　明空匆匆出了禅房。

　　不出意外，半个月之后就是师父外出弘法回来的日子，明空有些惶恐了。这些日子他自问已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修行习读功课，不曾有什么落下，然而不懂不明的更多了。

　　修行，最初一无所知，后来以为自以为参悟，而现在却发现自己仍旧一无所知。

　　佛法浩瀚，穷其一生，也未必参得透。

　　他看了看高墙外四角的天空，自嘲地笑了。

　　迈开步子，欲去习书，一名小师弟喊住他问好：“明空师兄。”

　　“智空，”明空喊住他，“你来寺里修行已有多久？”

　　沙弥答：“一月余。”

　　“为何上山？”

　　沙弥不知今日明空师兄怎么多了这么多的人情味，与他寒暄起来。

　　小沙弥一一具答之。他家本不在金陵，而家中破败，逢饥荒，无所养，听说当和尚能吃的饱饭，故而千里迢迢拜在门下，如今已经有一月余。

　　“在这里过得开心吗？“明空低下头来，语气温和亲切。
　　”开心。“他点点头，露出憨厚笑容，”有饭吃，有衣穿！“

　　这沙弥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让他开心的理由实在太简单了。

　　我佛慈悲，普渡世人，人笑，佛也就笑了。

　　沙弥问：”师兄呢？“

　　那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明空微微一笑，神色恬淡，记不清楚了，兴许是佛让他忘掉了。

　　明空下午去了经房整理，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忙碌到傍晚，回去时霞光满天。

　　他心静极了。万物归一浑然，许久不曾这般。

　　明空拾级而上，空荡荡的袖子在他身后摇摆晃荡。他推开门来。

　　“江……江姑娘？”

　　那个唐突又可怜的姑娘，安安分分地坐在他的榻上，用等待的眼神看着门口，终于等到了期望的人。

　　“明空……师父。”

　　明空立刻把门关上。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独身一人在他的禅房？倘若传出去，二人的清誉都要被毁的一干二净了。

　　江姑娘眉间愁绪，明空心软下来，虽然心中仍有中莫名的恐惧把自己支配，还是不忍赶她。

　　“江姑娘……”明空走到榻旁。

　　她正襟危坐，紧张极了。明空低眉看了她几眼，从上的视角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几只素净简单的钗子把头发挽得温婉好看，她静静的，不说话时的样子颇惹人怜爱。

　　静，明空听见了他自己平稳的心跳。

　　芜仙微微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明空师父，我……我现在没有去处了。”他不在的地方，她哪里也不想逃。

　　“……你不急，有什么事，慢慢道来。”若力所能及，他不会不管不顾的。但明空没说出后半句来。

　　芜仙把事情略略地说了，从与秦质不和，两人却因婚事捆绑说起，再而将了那日风雨起，还有这无人预料的意外。

　　“在金陵我已呆不下去了。”

　　“……”明空眉毛锁住，捕捉着她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话，想到了什么，眼皮突兀地跳了一下。

　　“那你的侍女随从……”

　　芜仙仰头，他光洁的下巴谦逊地低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可偏偏是这种神色更让她觉得无力，体会不到丝毫情谊。

　　她撇下自己的侍从，斩断后路，抛下身后的一切贞洁清誉，只身来到这里找他，表达的含义还不够明显吗？

　　明空虽然没有回避她直直过来的目光，心里已有忐忑，仿佛被她眼眸中坚定、决然、幽恨所震慑住。

　　芜仙紧紧盯着他。

　　明空最终还是移开目光，同时走开：“罢了……”

　　芜仙静坐在原处不动，只见他闷闷叹气，无可奈何打开柜子，搬出过冬用的被褥，送到榻上，又凉席铺地，把单薄些的褥子覆之，收拾出地铺来。

　　他……他今夜是要留她？

　　明空动作虽然有条不紊，但不慢，不一会儿便收拾好，提着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旁边。

　　芜仙一饮而尽了，把茶杯搁置在炕桌上。

　　明空以为她情绪已经无异，道：“唐突江姑娘了……今夜委屈你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我再替你想办法找到仆从，早日去扬州……我就在地打坐。出家人不畏寒，就把冬日的褥子拿出来给你盖了，虽还没见太阳晒过，好歹重几斤，省得夜里冻。”

　　满嘴佛陀的人，终于说出了烟火味的话来。芜仙瞬间泪流满面，似又遇见当初遇见的那个人。

　　她抱住他直挺挺的腰，把头埋到他的腰间去。

　　明空身子一僵，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他合眸，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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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已补齐。
本周依然满课，想哭。